河上有座木桥,十分狭窄,两边的围栏还不及小腿高,少年过了桥,向着对岸的林子走去,狐女却站着不动了,她低着头,瞧着那些流淌而过的纸莲灯、平底纸船发怔。
那些河灯上都写满了文字,有些字体大,有些小,还有些被写在了纸里面折了进去,这些灯从远处飘来,又向远处飘去,待到水流湍急之处,扑扑沉了好些,又有半道便熄灭了灯火的,还有被水边的芦苇拦住了去路,聚集在一处。
狐女张着嘴,已经看得呆住了,等她回过神来,少年早已经不见了身影,她大急,忙急急向前追赶,却发现少年不过在林中不远处,站在一株巨大的榕树下,被茂密纤细的倒垂根掩住了身形。
他听见狐女的脚步声,便又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去,狐女紧跑几步,跟在他身后,道:“你瞧见那些河灯了吗?”
少年点点头。
狐女似有遥思,道:“往年七月半,时常有人在河中放灯,人间的灯火流向彼岸忘川,那这里的灯火又流去了哪里?”她说着说着,忽地叹了一声道:“不知道今年的七月半,那些往年放了灯的人又在哪里了……”
少年没有回答她,也许狐女,也并不是需要一个回答,这个答案,委实会令人伤心。
这一片林地非常的茂密,满树的绿叶和隐隐飘来夜晚的花香,草丛中时有流萤飞过,林间漱漱细流与蛙鸣相应和,与白日里那个枯槁荒芜的仿佛是两个世界。
他们走的并不算太久,便看到了一座小小的庙观,观门口三棵冠盖如云的槐树,这季节已经没有了槐花飘香,只有漫天漫地的绿意遮挡了月色。疏疏朗朗的碎光穿过了槐叶,落在门楣的牌匾上,昏昏的只有三个字,——“三树观”。
少年轻轻叩开门扇,庭院中空无一人,沿墙摆设着数架平枝烛台,皆插满了红烛,足有数百上千枝,烟气满溢,脂膏飘香,光影交错,映得背后雪白的院墙满是重影。少年进门,烛火被穿堂而过的夜风惊得齐齐跳了跳,登时,火光明暗不定。他走到庭院当中那高及数尺的八宝香炉前停下,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株香。
香烟袅袅,凝聚而起,又一阵风来,屋檐下挂着的铜铃叮叮当当次第脆响,浓不可散的烟气之中走来一个戴着墨黑的新道冠、穿着青衣的小道童,手执一领浮尘,十三四的年纪,唇红齿白,面貌可喜,他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少年,又看看狐女,笑嘻嘻道:“祖奶奶说的不错,你还会再来的。”
少年干笑几声,他道:“仙姑神机妙算。”
道童作了个请的手势,道:“随我来吧。”
少年颔首,随他进了主殿,说是主殿,却也不过稍微宽阔一些的屋子,一扇门,两扇窗,一张供桌,上摆着鲜花香果,桌后高台上供着一尊老妇人的泥像,披红戴冠,栩栩如生。
狐女扭头瞧着,这小庙观被这些烛火照耀地有如白昼,黛瓦白墙清朗分明,东南西北皆摆设法器,当得滴水不漏,然她却无端有些胆怯,犹豫再三,躲在少年的身后进门。
泥像前端端正正的放着三个蒲团,少年站着,看着三个蒲团皱眉。
道童道:“求人嘛,还是要齐备礼数,祖奶奶说了,也不要你供奉多少,只需齐齐全全磕三个响头,她老人家便现个真身,给你指点一条迷津。”
少年扶额,笑着摇摇头,道:“嗬,她的规矩,倒是越加的严明了。”
道童道:“祖奶奶又说,你若是不肯,她也不强求,只得需留下你一件随身的物件。”
少年道:“她要什么?”
道童挠挠头,似在回想,一时,拍了拍脑门,道:“祖奶奶说、她说你也去了仓冶城,想必也找到了那小院,不知道有没有寻到什么东西,若是有,她就要那件东西。”
少年指尖微动,有些沉默,片刻之后,他抬起头,道:“不过是一块不值一提的碎石块,她要去也无用。”
道童一甩浮尘,故作老成道:“咳咳,祖奶奶吩咐,自然有她的深意。”
狐女不解,又不敢轻易开口问询,她虽满腹疑问,此刻,却沉默的仿佛一尊石像,她只是看着少年,眼睛一眨不眨。
少年自囊中取出那碎瓦,方寸大小,灰黑色彩,上面还残留着洪水带来的泥尘,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瓦片,面上的神情仿佛那并不只是平凡地一文不值的石块,他有些皱眉,似在思量,又似在努力追忆着什么——顷刻!他收紧手指,将瓦块纳入掌中,一抬眼,眼中光华璀璨,无数的灯火在他的眼中跳动着。
“对不住,这也不行。”
道童张张口,显然,他的祖奶奶没有教过这种情况如何应对,他只好道:“那你来做什么?小心祖奶奶恼了,给你苦头吃。”
少年笑了笑,取出那个从卖酒老汉那得来的锦囊摊在手心。
道童一愣,又一惊,最后几乎跳了起来:“这个不作数!”
少年笑道:“如何不作数?难道仙姑受了四方香火,自家的签自己都不认?”
道童气急败坏道:“你这不同!旁人不过求个三斗黍米两升谷子,多些客人钱财进账罢了,你那要求着实为难人,我家祖奶奶要耗费的功力可是不少。”
少年将手一指,指的却是狐女,他道:“今日不求我的事,是她有事相求。”
“咦?”道童疑惑地看向狐女,狐女怔然,她喃喃道:“我、我本来是有为难之事,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了,多谢、谢你……我得了这身体,再无所求。”
少年闭目,微微摇头。
道童猛地凑近狐女,动动鼻子,闻了闻,又忙将手作扇摆了摆,不高兴道:“我说哪里来的狐臊味,原来是你这妖精。”
狐女立刻恼道:“你这精怪,好意思说旁人!”
道童将头一扬,不屑道:“小道受神人点拨,如今也算一方灵仙,你再口出污言,小心本道人收了你的元丹,令你现一现原形。”
少年解开锦囊,取出囊中一张薄薄的纸签,口中念念有词,一手举着纸签,一手在上比划,待写上字句,他将许愿签在供桌上的红烛上点燃,顷刻,纸签化为灰烬,飘飞而去。
道童还叉着腰同狐女要吵几句嘴,忽地,却变了神色,他木木地转身,向着少年看去:“你真的不想要知道自己是谁了吗?”
那模样分明还是个小童,只是神态语气,却十足一个苍老的妇人,甚至还透出几分切齿的恶意。
狐女吓了一跳,急急后退了几步。
少年面无惊色,只是有些叹息地道:“就算现在知道又如何?何况,这世上的真相太多,太乱,虚虚实实……呵呵,听得多了,我心中的疑惑倒是越来越大了。”
那道童木然地将嘴巴开开合合,继续道:“就算谁都会骗你,我也不会,你记得,这世间,唯一会对你说真话的人,只有我!只有我——”
少年摇头:“多谢,只是有些东西,只有自己去找寻,才永远不会忘记,才能刻骨铭心……”
狐女狐疑地将目光在少年与道童间来回,只听道童又道:“呵呵,原来总是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比如你的固执,还有我的……好,既然你许了愿,我不能自砸招牌,你的心愿,我已经知道了。”他扭头看向狐女,却同原来那打量的神态大不相同,目中满是讥嘲之色。
道童将手中的浮尘对着狐女面上一扬,举手托出一枚丹丸,乌金之色,兰麝奇香,龙眼大小,他道:“吃下吧。”
狐女诧然:“这、这是什么?”她说着,向着少年看去。少年对她微微点头,道:“你听他的话吧。”
狐女抬手,欲用手指去取,却有些犹豫,又抿了抿唇。
道童等得有些不耐烦,直接又一挥浮尘,狐女的嘴巴便自己张开了,他将丹丸往狐女嘴里一扔,收回浮尘,狐女便闭上了嘴巴。
狐女大惊,一出声,那丹丸便被她咽了下去,她焦急地对着少年指指自己,猛地咳嗽数下,扶着门框大喘气。
少年向着道童行礼,道:“深谢。”
道童忽地翻了个白眼,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般跌倒在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满头大汗地站了起来,恨恨地瞪着少年,道:“真是开门无事也要折损三斤灯油,你们走吧,莫要再来。”
少年点头,道:“搅扰了。”
少年抬步出门,却听道童在身后道:“那、方才祖奶奶临去之前道,今日便是第七日了。”
少年顿了顿脚步,抬头看向天上一轮明月,圆满无缺,有些感慨:“果然,又是七日了。”他没有多做停留,便又抬步。
狐女回头看了眼道童,道童对她瞪了瞪眼睛,一瞥头,又哼了一声。狐女满心疑惑,不得解,只得少年追去。
出了观门,两扇木门自己便阖上了,又一阵风来,林间的枝叶便窸窸窣窣地响成了一片。
“那、那个,方才,给我吃的是什么?”狐女犹豫再三,问道。
少年笑了笑,道:“谁知道呢?也许是穿肠毒药吧,这观主的心肠一向不太好呢。”
“什么!”狐女大急,但马上她又撇撇嘴,道:“我还是分得清谁是好人坏人的。”
“好人?”少年失笑,道:“你不是要去那极乐的城中吗?”
狐女赧颜,“我也是……只是无处可去罢了。”
少年道:“趋利避祸,生者本性。只是你假活于此肉身,十里铺的晦气已经令你惶惶不安。连日灾祸,无数魂灵皆趋向那城中,只怕你过不得几日挨不住,便会魂飞魄散,方才你吃下的丹丸,可安魂定身,不必再受离魂之苦。”
狐女大为震惊,一时无言以对,她怔怔地看着少年,忽地泪如雨下,道:“你我萍水相逢,我又几次害你,你却为我寻了这寄身之处,还为我求这观主,我不知该如何相报。”
少年无声,他慢慢向前走去,夜风将他的衣摆轻轻掀起,又轻轻落下,他不时抬手挥开路旁挡路的细枝。
狐女碎步跟着他,道:“你这般待我,我却半点不能解一解你的烦忧。”
行不许久,便是一条小溪,溪畔的芦苇还不曾抽出花穗,只有大片纤细柔韧的苇叶如浪摆动。
少年在溪畔寻了一处平坦的石块坐下,看着狐女,轻轻笑道:“如你所说,我还真是个好人啊。”
狐女毫不犹豫点头,“你自然是个好人,这样的世道,旁人不害人便不错了,你还帮人,而我,却连人都算不上。”
少年又笑:“好人吗……”
好人……何谓好人?何谓坏人?
少年轻皱眉目,叹了一声,道:“我可算不得什么好人,方才我的话可还没说完呢,你便急着道谢了。”
“啊?”狐女一愣。
少年又一声笑,边笑边摇头:“你想知道吗?”
“什、什么?”狐女犹疑问道。
少年道:“如你所说,这世道,不害人已经算不错了,我帮人,自然有我的理由,帮你,也同样。”
狐女咬着唇看着他。
少年便道:“我有个难处,你也知道,我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了,甚至忘记了自己从哪里而来,又从哪里而去,父母何人,家乡哪处。”
狐女点点头道:“嗯……”
少年继续道:“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也许某一日想起来,也算一桩幸事。只是我这难处却不止如此,我的记忆,七日便没有了。”
“啊!”狐女惊诧,目瞪口呆。
少年笑道:“你莫惊讶,也不算什么都记不得,每过七日,我这七日之间的记忆都没了,而七日之前,我也只记得一件事……只有那一件事,我永远都不会忘。”
“是什么事?”狐女不禁问道。
少年一时沉默,他看向水边的菖蒲,随风摇碎了月光,溪水不停,水花轻溅,粼粼有声,轻道:“那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了,我不能告诉你。”
狐女哀伤道:“你有这样的难处,若是我能帮你,自然不会推辞。”
少年忽然呲笑,变了语气,其中隐隐有些讥嘲,“你要如何帮我?”
狐女道:“既然你只有七天的记忆,我便一直同你在一起,把这七天发生的每一桩事都告诉你,不就可以了?”
少年仰头望天,天际有月,月色明明,照耀地一溪的水银光点点,他喃喃道:“啊,这个主意不错。”
“嗯!”狐女展露出笑容,她看着少年,心中充满了欢喜,她果真还是能帮得上他。
少年又将目光落在她的面庞上,落在她的眼睛里,“可是……我怎么能够相信你的话便是真的?若是有一天,你说了谎话来骗我,该如何是好?”
“这……这!”狐女有些恼怒,她本想跳起来同他好好理论,但是少年的目光太过哀伤,哀伤地她忍不住卸下怒火,道:“我自然不会骗你,我怎会将这种事情去骗你?”
少年轻笑:“你此刻自然不会骗我,但若是某一日,你觉得我做的事不对,你觉得我说的话不对,你会不会因此骗我?会不会将自己的想法装入我的脑中呢?”
“我……我……”狐女喃喃,无言以对。
少年凄凄笑道:“就算是你无意,但那也不是我,不是本来的我,不是应该的我,所以,我有这般担忧,难道不对吗?”
狐女张张口,只得点头,“你说得对。”
少年呵呵一笑,“其实,你的主意真的不错,只是,我需要换一个方法。”
“什、什么方法?”狐女问道。
少年伸出手,牵起她的手,在她的手心勾画,道:“如果你就是我,我便是你,那么你便不可能来欺骗我了,我也能全心全意的相信你的话,不是吗?”
“我就是你,你便是我?”狐女喃喃重复,满是疑惑。
少年手指一挥,二指之间夹着一枚黄符,他将黄符放在唇边一吹,符上的法印与黄纸脱离,符印印上狐女的额间没入不见,狐女怔怔地看着他,他笑道:“你看,这下,我便放心了。”
狐女一惊,忙抬手去摸着额头,额头光滑一片,什么都没有,她急道:“你做了什么?”
“呵呵,你忘了,刚才,你还说我报答我呢?”少年笑道。
“我、不错,但不是……”狐女急得语无伦次。
少年道:“你放心,你现在不会死,什么都会好好的。”
“那、那……”
少年将她的手与自己的手正负相覆,少年眼中浮现出一缕血痕似的红光,狐女霎那木然,敛尽面色情绪,眼中映着这缕红影。
少年轻道:“你既是我,我便是你,我之所见,便你之所见,我之所闻,亦你之所闻。”
狐女语无波澜地重复道:“是,我便是你,你既是我,你之所见,我之所见,你之所闻,我之所闻。”
少年松开她的手,静静地看着她。
狐女晃一晃头,短暂的失魂之后,猛地清醒了过来,她顷刻跳了起来,死死盯着少年。
少年垂下眼,道:“或许将来有一日,你会被这咒法湮灭,魂灵散去,神识不知。对不住,就当你欠我的吧,若不是我,你能不能活过今日也难说,不是吗?”
狐女浑身瑟瑟发抖,面对着少年,握紧拳头,又松开,“我……我……”
“是不是得到一些,便渴望更多呢?就像将饿死之人,得到一碗稀粥便好,若是活了过来,便想着有肉才好,呵呵……”少年微微笑道。
狐女立刻怒目而视:“不!不是的!”
少年道:“那你气什么?恼什么?你的性命,不是捡来的一般吗?”
狐女脱力一般又跌坐回地上,她缓缓抬起头,一字一句道:“你可以提前同我说,你可以令我有所选择,若是我自己可以抉择,那不管是立刻魂飞魄散,还是苟活人世,起码,那是我可以掌控的命运。”
少年低低叹息,“啊……原来,不能选择的活,比可以选择的死更痛苦啊……”
狐女怒道:“正是如此!”
少年一声冷笑:“你可以随时去死,死,还不简单吗?”
狐女惊诧,看向少年,少年似笑非笑,她霎时褪下满腔怒意,木然摇头,“我……”
少年道:“这只是一道锁,将你我捆住,除非我死之日你才能解脱,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你现在的魂灵维系在这肉身,你吃下的药能令你活命,只是,这药是我与那观主许愿而来,我死了,那愿望自然不在了,只怕你也会顷刻间魂飞魄散,天地之间,便再无你。”
狐女咬牙,咬得咯咯直响,她周身似有冷意,将她的毛孔都激地立了起来,她紧紧握起拳头,连连后退好几步,不住地摇头,道:“我……我不知道……是,是你救了我,我也想活着,是你帮我有了身体,我是该报答你,但……但……我——”狐女苦痛万分,抱着头,冲入密林之中……
少年没有追去,甚至连手指都不曾动作,他只是看着流淌不止的溪水,看着水中倒影的自己,胸中一团氤氲的闷气,渐渐的,那个倒影变得有些陌生,他忍不住伸出手,问道:“你是谁?”
水里的倒影也询问着他:“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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