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爹又一挥衣袖,又变回那狰狞可怖老态龙钟的模样,对着她道:“我纵然骗的你一时,却骗不得你一世,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妾是凡人,常见男女美丑,却也都还是人般模样,乍一瞧见郎君这副形容,只是一时不惯,瞧得久了,习惯了便好了。”月娘忙道。
钱老爹又笑:“你心中恐惧,哪有这般容易习惯,我倒是有个法子,使得你瞧见我这幅模样还如同瞧见那俊秀的模样一般喜爱,可好?”
“是何法子?”月娘急问道。
钱老爹一笑,同她道:“我曾有几房妻子,只是她们都不如我长寿,早已老死而去,你也晓得。”
月娘点头:“郎君一向磊落,早同妾说过了。”
钱老爹便又道:“她们起先也同一般,对我避之不及,只是我用了这个法子,果然便治好了这毛病。”
“若是有办法令妾不惧怕郎君,妾自然愿意试一试。”月娘急忙道。
钱老爹抬起手,抚摸着她如花般的年轻面容,那手掌着实粗糙,刮剌着月娘面颊生疼,她不由避了避。
钱老爹便放下手,笑笑道:“我曾有一位妻子,是我第一任妻子,同你一般,也是个凡人,她美丽又善良,为人宽厚,待人亲切,心如纯水,从不因外貌去看待旁人,我曾变幻了好看的模样去见她,她却说我那虚假的美丽却不如本来那份真实可贵。”
月娘听来,有些赧颜:“妾也会同姐姐一般对待郎君的。”
钱老爹却笑着摇了摇头,“你永远不会变成她那样的人,她的心底比你纯善一万倍,你便是轮回九世去修行品行,只怕也追不上她一个脚趾头哩。”
月娘霎时变了脸色,“郎君说这些,难道是为了羞辱妾?”
钱老爹嗤笑:“我又为何要羞辱你,你已经成了我的妻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那郎君为何要将妾娶来,难道只是为了令妾羞愧吗?”月娘不忿。
钱老爹看着她,轻轻一笑:“我娶你,自然是喜欢你,你看你的眼睛,同她有七八分相似呢,也是这般甜蜜可爱,只是少了几分赤诚天真,多了些势力算计呢。”
月娘难堪至极,忙起身走开,离得远远地,看着钱老爹,道:“难道只是因我的眼睛像你之前的夫人,你才要娶我的吗?”
钱老爹笑得理所当然:“自然如此,难道我还爱你贪财,还是爱你以貌取人?”
“你、你!”月娘愤然,忙要出门离去,却不想那扇房门她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她顿时有些慌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回身去看钱老爹,道:“那你之前装作旅人来我家借水问路,又同我说的那些好听的话,还令我骗过母亲嫁给你,害我负了李郎,都是你装的吗?”
钱老爹大笑:“夫人说的是什么话?我去你家借水问路,是你盯着我挪不开眼睛,我本要好好上门向你母亲下聘,是你说你母亲必然不肯毁诺退亲,才叫我将你掳来,待事情落定,你母亲不认也得认,你本就因那李郎家贫唯恐嫁去受罪,才时常叹息,又哪里是我害了你负他呢?”
“你……”月娘顿时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一时面上又羞又气。
“好了好了,瞧你气得眼都红了,我不是说了,若是你同我原来的妻子一般真心待我,我自然也不会同你计较这些了。”钱老爹笑着安抚她。
月娘一时滚落泪,问道:“郎君之前说的法子是什么?妾照做便是。”
钱老爹笑道:“这也容易,只是是你自己同意了的。”
月娘流泪道:“我嫁都嫁你了,自然是同意了。”
钱老爹便笑得意味深长:“如此便好……”
他便缓缓道:“我说了,我第一位妻子因是凡人,年寿有限,自她离世,算来也有三百二十五年了,她这样的女子,至情至性,我怎能轻易任她离去,从此天涯不见?”
月娘见他说来,目中包含深情,虽面貌老丑怪异,只是那款款情意从口中流露,便令人再不能在意那面目了,倒是羡慕起那位得了他全心全意的夫人,她一时心中有些酸涩,只是咬唇忍了忍。
便听钱老爹又道:“我便想了个法子,这个法子也不算高深,就是有些犯忌讳,那时我满心想着要留下她,也管不得这些细枝末节了。我留下了她的魂魄,只是常言道,人死灯灭,其实灵魂离了肉身,同这阳间便渐渐没有了关系,那生前之事,自然也会慢慢忘却,若不然前世之事带去了来世,生出多少无妄的灾祸。我留下了她的灵魂,却不能阻止她忘记生前,无论我想方设法,也不能改变。后来我遇见一位高人,他指点我将她的灵魂引入一具新的肉身,既然是魂灵没有了肉身便会散去,那有了新的肉身,自然也能留在人间了。”
月娘惊骇莫名,心头涌起一阵一阵凉意,“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哈哈哈,真是傻姑娘,我说得这么明白,你怎么还问呢,你看,你若是将身体让出来,令我夫人得了你的身体,你自然会真心真意的爱上我了,这难道不是个好法子吗?”钱老爹笑道。
月娘骇得不能动作,只是呆呆地站着,木然问道:“那我的灵魂,会如何?”
钱老爹失笑,道:“你的灵魂,也算不得美好,白白占着这身体,难道不是暴殄天物?”
“我、我不答应……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家!”月娘猛然激动起来,去用力捶打房门,可惜房门纹丝不动。
“啊,现在又不答应了?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你们这些女子,真是都是一般德行,令人失望的很呐。”说着,他还满是遗憾地摇摇头。
*
小楼依旧寂静,洞磷也依旧散发着幽光。
“洞磷……洞磷……”少年喃喃地道。
“怎么了?”狐女问他。
“我脑中忽然出现一个地方,仿佛是万里深渊之下的世界。”少年点着额头,苦思冥想。
狐女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那里到处都是洞磷,还有无数的尸骨,它们自亡骨中长成,变成纯洁无垢的模样……”少年眉头紧皱,眼中嵌满了因回忆而来的痛苦。
“它们留有生前的回忆,还深陷死亡的痛苦,一遍一遍地回忆着那些往事,无论美好还是痛苦的,只能在追忆中缅怀,但是它们忘不了,也无从解脱……”
少年忽然泪流满面,跪倒在地,蜷缩着,双手紧紧地抱着头颅。
狐女慌地也蹲下身,看少年痛苦的模样,顿时束手无策,“你、你没事吧?”
“永生永世,那些洞磷都不能忘却,无论是它们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往事,它们拥有了所有的人的记忆,也拥有了所有的痛苦!”少年的手指抓着光滑如镜的地面,痛苦将他的面容都扭曲。
狐女急道:“那你别去想,不去想这些!”她想去扶起他,别被他一手挥开,狐女跌倒在地,吃痛地“哎哟”叫唤了一声。少年忽然面目狰狞地盯着她,仿佛全然不认得她的模样:“我听说狐都是淫邪又下贱,你变成这副人的模样,又想谋算什么?”
“我、我……”狐女慌忙道:“我没有啊!”
“异类终究是异类!连人都不能信,何况是你们这等邪物!”少年咬牙切齿,仿佛对她有深仇大恨。
狐女被他的神态吓到,连连向后退去,不住地摇头:“你这是怎么了?”
“不、不不!就算不是人,也有好坏之分,异类会害人,却也有从不为恶的,怎能不分青红皂白便妄下断语?”少年面色忽地又缓和了一些,却更加的挣扎不安。
“你懂什么!若非吸食活人的精血,他们能够修炼成人的模样吗?这世上的恶事,皆因此而起,杀尽这些东西,天下便太平了!”少年又变成了那凶狠的模样,猛地站起身,手指一挥,一道红光忽起,直向狐女而去。
狐女本能地觉察危险,也不去辩驳了,急忙的跳了起来,想要逃跑。只是那红光如同一条锁链,片刻就将她紧紧地缠绕箍起。
满室的洞磷霎时变得明亮刺目,忽然显现出无数的景象,郊野的冷庙,街角的客店,深宅大院的楼阁……男女,美丑,世间百态,爱恨离愁,如同一本画册,不停地翻开不同的画面,随着光影显现又退去,此起彼伏,纷杂无比。
狐女被少年所使的那千百条细如牛毛的红丝掐着脖子,几乎要背过气去,眼睛都渐渐翻白……
少年面露杀戮之色,恨声道:“这世道非白即黑,非人即恶,既是杀戮极罪,那罪孽,我一人来受便是!“
狐女挣扎不已,只是越挣扎,那红丝便收缩地越紧,霎时,死亡的恐惧如潮袭来,狐女忽然想到了那场决堤的大水,那溺水的窒息感,和她自己静静地立在在水面,看见一具又一具尸体漂浮而去的死亡的夜晚。
一股求生的意志强烈地支撑着她,此刻,她脑中唯有一句话:我不能死,我不要死!
“我不能死!”她大喊着出声,猛然间,急速地收缩着自己的身体,她变回了本身,狐的身形小了许多,令她得以挣脱而出,掉落在地。少年面露恼恨,又一挥手,那片红影便对着狐飘去。
狐还不曾喘气,忙向着少年的脚下跑去,三下两下,爬到他脖子上,少年大怒,要伸手抓他。狐却灵活异常,一伸爪,便对着少年的脸上划去,呲啦——三道血痕宛然。
少年面上传来一阵刺骨之痛,一时趔趄,又跪倒在地,手撑着地面,手背根根青筋凸起,显然他在奋力地忍耐着,忍耐着身体与脑中的纷杂思绪给他带来的痛苦。
狐见他不再攻击她,便收起爪子,小心翼翼地去推了推他,“你、你……没事吧?”
少年猛地抬头,盯着狐,狐骇了一跳,忙跑开数步,躲得远远的。
少年忽然笑了起来,就算面上还是依旧残留着苦痛之色,他还是泛起了一丝笑意,“你还真是,下手重的很。”
狐女见他恢复了正常,松了口气,一转身,又变回了人身,道:“你都要杀了我了。”意思却是她下手也不算重。
少年将手揉了揉眉心,满头还是冷汗,他盘坐在地,将头深深地埋进臂间。
“方才……你是怎么了?”狐女又问道,却是不敢靠近了,依旧离得他远远的。
少年晃晃头,又搓了搓脸,深深地吸了一口,道:“若是下回,我变成这样,又没有恢复过来,你就杀了我吧……”
“啊!”狐女震惊。
少年苦笑地抬起手,指尖还有隐隐的红烟缠绕着,他一握拳,红烟没入掌心,便不见了。
“我不知道打不得过你。”狐女却是担忧的这个,少年苦笑连连,“若是打不过,就跑吧……”
“你现在都能变回来,以后也能变回来的!”狐女只觉得少年心中应该有一个极大的痛苦的秘密,她却没有打算询问,但他的痛苦,已经足够令她同情了,她的心头忽地掠过一阵酸楚,“何况我欠了你人情,起码要还完了再跑。”
少年失笑,却没有笑出声,只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那些洞磷的光芒又重新暗了下去,依旧散发的是幽暗的蓝火,火焰丝丝缕缕,仿佛在编织一件又一件往事。少年抬起手,那些火光便向着他的手延伸而来。
“你、可要小心啊。”狐女不放心地叮嘱他,仿佛他一触碰这些幽火,又会变成方才那副失常的模样。
少年没有理会她,一时皱眉,一时又紧紧地盯着那些火光,直到他手中的幽火的光芒已经聚集成一团明亮的白光的时候,他猛地一挥手,光芒四散而去,竟又变成了方才的房内的摆设和那女子。
只是这一回,她却是在抚琴……
*
洞房燃红烛,红烛半垂泪。
门是关上的,窗扇也纹丝不动,那红艳的火光映照出月娘眼中深深的恐惧,她不住地摇头:“我不嫁你了,我要回家……”
钱老爹深深的叹息:“你看你,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认,令我现在如何信你?难道你不是在欲擒故纵同我玩笑么?”好像事情果然如他所说一般,月娘的恐惧在他眼中不值一提。
月娘大哭:“我之前是要嫁你,只是你答应我给我荣华富贵,可没说要我的命啊!”
钱老爹道:“你还是会活着的,又不曾死去,哪里算要你的命?”
月娘哭泣道:“我都不是我了,怎能算活着?”
钱老爹哈哈一笑:“你看,你还是如今这模样,对于旁人来说,并无分别,就算你母亲看来,你还是她女儿,半点不差。”
月娘哭得满面花斑,那胭脂水粉都没有形状,她猛地扑向钱老爹,抱着他的腿道:“郎君,我是真心待你的,用不着换一个别的爱你的灵魂,我保证,我一定心无杂念,全心全意侍奉您。”
钱老爹托起她的面庞,年轻鲜活,就算哭得一脸泪水,也还是惹人垂怜,他摇摇头,叹息道:“这些年来,除了她,再没有别人真心待过我了,他们不是怕我,就是恨我,或者有求于我的,要不然便是如同那个女人……”说着“那个女人”,钱老爹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恨意,眼睛眯了眯。
“我再不会信你们这些女子的胡搅蛮缠了!”他拎起月娘,月娘顿时骇得大喊大叫,叫得撕心裂肺,“救命啊!谁来救我——!”
钱老爹一抬手,直接捏着她的后颈,又加重两分力道,月娘便慢慢地没有了声息,失去了知觉。
只是这呼喊的只言片语,还是传出了新房,传到了远处。
那贵客的院落,歌舞已经停歇,小院之中,一盏孤灯,照耀着两个人,图汨生听见了这戛然而止的凄厉喊声,有些皱眉:“阿岚,我曾觉得思念乃是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只是思念这般焦枯人心,不是所有人都能去细细品味的。”
岚姑娘一声冷笑:“这话也只有你才能说得出口,这种折磨人的事情,也只有你才找得到乐子。”
图汨生笑叹:“世上岂有十全十美之事,若是人人都执着求全之意,那只怕如同他一般泥淖深陷了……”他看向的是那新房的方向,不由又皱眉:“我怕这次会晚了。”
岚姑娘问他:“为何你这次不出面?却令那人帮忙?”
“我怕……”图汨生低语。
“你也有怕的东西?”阿岚话里带着讥诮。
图汨生失笑:“我一向胆小,怕的东西很多,怕的人也有很多……我怕如同上一次那样,害得多了一个伤心的人。”
“上一次?“阿岚挑眉看着他。
图汨生摸了摸口鼻,有些叹息:“已经过去了,不提也罢。”
“哼。”岚姑娘有些冷笑,“你之前已经十来年不曾来过这里,为何听说他的上一位夫人去世了,你便又来了?难道与上一位夫人有关?”
图汨生蹙眉,有些愁姿态,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岚姑娘忽地向院门走去。
“唉,你又要做什么?”图汨生叹道。
岚姑娘回眸,瞪了他一眼:“既然你不想出面,又担心出事,那我去好了。”
“可……那人也在。”图汨生有些犹豫,他指的,自然是那无名的少年。
岚姑娘秉眉,道:“我不会如何,我杀不了他,也不想杀他,若不然……好像我心中果然有什么一样,他杀了枢日君,不正我所期盼的吗?”说着,她便开始冷笑,只是笑着笑着,便露出了十分落寂的形容。她干脆一咬唇,便离去了。
图汨生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缓缓道:“所以我才说……这世上唯有相思才可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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