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你们要记住，吃饭是为了学习，睡觉是为了学习，运动和玩也是为了放松一下之后继续更好地学习……”校长豪情壮志地在广播里动员第一次月考。
“我实在没什么动力啊。”文天略扫了一眼四周。长得高坐到最后一桌就是好，一眼便能统揽局势。“为什么他们听了都不觉得恶心呢？看看刘婷。”他看向万年第一名才女刘婷，看到她聚精会神的模样，不禁摇头，“真奇怪。”
“同学，奇怪的只是我们而已。”狄空纠正。
“算了，我们自己讲话吧？哎我新弄出了个程序……”文天略径直把话题引向自己的爱好。
“没兴趣。”
“……好吧。看到今天新添的桌子没？”左边多了一桌，右边多了一桌，最后一排从此摆脱只有两个人的命运。“据说是实力评估时考了我们上学期期末的卷子，成绩优异的插班生。不过被什么耽搁了……”校长激情洋溢的讲话这时候结束了。
教室的门打开了。卓姬率先走了进来，后面跟了一名淡金色长发的少女和一名金发少年……
“对了！据说是签证耽搁了……”没办法，文科不大好，文天略总算翻出了“签证”这个名词，激动的声音引来的全班同学扭过身看他的齐刷刷的目光。他自己倒是盯着讲台，声音小了下来。狄空也盯着讲台愣住了。他忽然感到天昏地暗！
“这位是黎雅。”卓姬飞快地在黑板上写下了“黎雅”和“莉雅”，“大家也可以叫莉雅。她说反正读音差不多，‘莉雅’更接近英文发音。”卓姬落落大方地介绍，仿佛前一天的傍晚的生死相搏只是一场梦，一，场，梦！
然后卓姬又在黑板上再写下另一个名字，“修兰·奥克”：“另一位是……”然后才意识到人不在讲台上。定睛一看，少年已经站在第一桌旁边与两个女生聊得不亦乐乎。
意识到介绍到自己了，修兰向女生投出歉意一笑，走上了讲台，抓起粉笔在“修兰·奥克”的名字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英文拼写，“Schlan Auck”。“大家早上好，我是修兰！”
修兰的介绍还没完，莉雅便径直往下走，经过狄空的身边，坐到了狄空旁边的空座位上。
“莉雅，你用得着那么不给我面子吗？”讲台上的修兰不禁抱怨。但即使是抱怨他的神情在不少女生的眼里还是西方名模的脸那么英俊不改的。然后他也离开了讲台，坐到了文天略旁边的空座位上，顺便向两人打了招呼：“你们好，可以叫我修兰。”
文天略一下子像被国家主席召见了一样兴奋：“你好！我是文天略。他是狄空。”
另一边，狄空持续着他看向莉雅的难以置信的神情：“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用了点方法。”
“你想干什么？”
“跟你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
“有。”莉雅斩钉截铁。
“没有。”狄空也斩钉截铁。
“有。”
“没有。”
“有。”
“……”
修兰看向两人，目光若有所思。
“嗨，狄空！”戴着眼镜的少女欢快地转过了身来，把手里抱着的资料给了狄空一份，“这次月考说要用金属探测仪……”少女愣住了，定身看着狄空身后的莉雅。
“这是莉雅。”狄空无奈地解释，“插班生，说是想参观一下。”顺便扯了个小谎，总不能说是人家从放学后就一直跟着他，差点连男厕所都肆无忌惮地进去了吧？
“你好，我是程娜。”眼镜少女笑容明媚。
“你好。”
眼镜男不知什么时候也到旁边来了：“我是宋品儒，多多指教！”
“你好。”
也不知什么时候，学生会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聚集到这里来了。“嘿，我是……”“你好！”“Hello！I’m……”
莉雅却也并没有不知所措地躲起来，只是有礼貌地一一回应。
“好了你们，都围着不能走了，参观该是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个谎扯得真好，还能前后呼应。
大家才又开始各就各位。程娜有点歉意：“抱歉啊莉雅同学，我们洛城是小城，没怎么见过外国人。”然后也离开去跟宋品儒讨论各种事项了。
狄空看向四周。他的预备部长正坐在一边奋笔疾书，书的不是文件，而是白花花的资料和卷子；有几个人也聚在了一起讨论，讨论的不是接下来的工作，而是某道题目……也对，快月考了。只是如果是他，他会加入哪一边的阵营呢？程娜工作上的讨论？还是部长的复习？反正也不过神情恍惚过一个放学后的一小时罢了……参观还真是个不错的幌子啊……
“这里不是学生会吗？”莉雅忽然发问。
“有问题吗？”
“那他们是自愿进来工作的还是强迫的？”
“当然是自愿的。”
“那为什么都不是在工作？”
狄空顿时哑口无言。
“人类的生命也就一百年，短得让人心生畏惧。时间太短，欲求太多，能把握住的寥寥无几。那么浪费时间是为了什么？”莉雅看着狄空，淡灰色的眸子恍若智者之眸，窥穿了千万年来的真相，“如果人能不思考意义存在与否的问题，整颗心都投入到某一件事情中去，快乐而满足，这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她看向那边的程娜，“可是当做不到的时候，一旦理不清头绪，便会缠在了里面，一事无成。”
“你是在暗示我吗？”狄空莫名其妙地觉得心跳加速。
“你有迟钝到把这当做暗示吗？”莉雅一针见血。她站直了身子，面对着狄空，于昨天的芭比表情别无二异，不过是芭比的服装从白色裙子变成了校裙而已；但那双眸子却仿佛女巫的灰色水晶，从不曾流光溢彩地灿烂过，却发出肉眼不可见的暗光，虏获灵魂。
“你想怎么样？”
“帮我。”
“帮你做什么？”
“找米迦勒圣器。”
“你为什么要找它？”
“是‘它们’，一共十三件。”莉雅纠正。
怎么老纠结在无意义的问题上？“好吧，那你为什么要找它们……”
“抱歉抱歉打断你们一下。”金色头发的少年高声说着，笑容灿烂，一把扯过了莉雅，“我们先借一步说话。”然后就把面无表情的莉雅牵了出去。
马上有女生围上了愣在原地的狄空：“狄空，那就是你们另一个插班生吧？叫什么名字？”
但紧接着门口又走了进来的是卓姬，边往里面走便往门外看，然后又把问题抛向狄空：“他们那么熟吗？可我今天早上问莉雅的时候，她还说不认识呢。”
“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狄空一个头两个大。反正与昨天“意外事变”有关的人他都能躲就躲呀，他老有种一身麻烦的疲惫感。
“我怎么不能来了？找你呀！”卓姬一脸不满，“我们回昨天那地方去。”
“为什么？！”狄空的惨叫声响彻学生会办公室，引得众人瞩目。
“你用得着那么兴奋吗？”
“我这哪是兴奋？！”狄空的音量实在小不下来了。
可卓姬直接就无视了他的抗议，一把抓住他就走：“走吧。”
“可是……”走出办公室门口，狄空忽然想到了救兵，“莉雅还没回来……”怎么说都好，跟莉雅待在一起，总比跟卓姬待在一起来得有安全感。因为沉静的莉雅看上去，要比张扬跋扈的班长大人可靠得多！
“那你确定你要打扰他们吗？”卓姬向一边的角落抬了抬下巴，“是不是外国人都那么容易堕入爱河？”
那边角落的阴影里，修兰背对着两人，一手搂住莉亚的腰，另一只手握住莉雅的肩，俯下头；莉雅则被迫踮起脚尖，抬头迎上他的脸。
狄空有点不大好意思了，却被卓姬用手肘捅了捅：“你别摆出‘我很害羞’这样的表情好不好？我才不信你跟小艾没做过。”
“还真没有！”狄空慌忙澄清，“我们单纯着呢。”
“滚吧你，还单纯呢。我们走吧。”
“不是叫我滚？……”
修兰的鼻息扑在了莉雅的脸上，两人的唇只离了不到三厘米，碧绿的眸子里流动着邪魅的光，于人前的灿烂爽朗截然不同，唇角似有似无的微笑恍若恶魔的诅咒般蛊惑又恶意，令人不解其意。
“抱歉，习惯了。”估计卓姬和狄空该转过身避开了，修兰松下手，把一个吻印上了额头。
“你想做什么？还要妨碍我吗？”莉雅依旧面无表情地云淡风轻。
“如果你坚持你的想法的话。”
“那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莉雅轻轻推开修兰，准备离开。
“我亲爱的莉雅，为什么你不明白呢？”
“为什么你也不明白呢？”
修兰自嘲地笑了：“好吧。那我换个话题。你说，狄空跟上一次那个人会一样吗？”
莉雅蓦然转身盯着修兰，眼里有着些许的怒意：“你还想做一样的事吗？”
“这可说不定。因为世君很快就要回来了。”
“修兰泽斯……”莉雅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Durvessily。”口音纯正优美，绿色的眸子温柔似水。水面下却是无尽等待的癫狂和痛苦。
“我只是莉雅，就像你现在是修兰·奥克一样。”莉雅只苦笑着摇头，转身离开。
只留下修兰独自站立在角落里，脸上的表情隐匿于阴影中。不知过了多久，一名性感高挑的女子上前，单膝下跪，单手握拳于胸前，低下头询问了什么。
“还很早。或许不需要我们出场也说不定。”绿眸掠过残酷的光。
“狄空？走了诶。”程娜看着莉雅走出了学生会办公室。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俊泰，今天你会到学校图书馆去吗？”
“当然去啊，哥在那儿等我呢。”皮肤黝黑、身材健硕的少年把球拍往身后一背，笑出一口白牙。
“那帮我还一下书行吗？最近忙，差点儿忘了。顺便帮我跟奈姨说声抱歉。谢啦。”
“客气什么！”姜俊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对了，最近是不是有人要在图书馆后面搞基建什么的啊？我看到有人在摆弄什么尺子的。”
“没有啊。会不会是做课外作业的学生？”
这天傍晚的天气已经比昨天好多了。河面上波光粼粼的橘红碎光令人赏心悦目，简直都能令人忽视掉实际上那条河的水黑绿黑绿的，连跳河的都不会挑这么一条脏得能在淹死前恶心到把前世的饭都吐出来的河。
“你在干什么？”狄空看着卓姬从书包里摸出几支装满水的试管，拔出塞子把水倒掉又再塞回塞子。
“收集空气样品啊，你化学学什么的？”卓姬一脸鄙视。
“我是问你干嘛收集。你语文学什么的？”狄空不甘示弱。
“调查空气里术的残留物。”
“什么什么的残留物？”
“术！你装傻呀！”
“那是什么？”狄空听得一头雾水。
卓姬蹙起了眉头，打量了狄空很久，才说：“你该不会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
“来的路上我不是说了吗？我昨天第一次见到莉雅。”顺带看了一场身临其境的魔幻灾难片。
“那，米迦勒之翼……”
“真的是她叫我取出来的。”
卓姬倒是沉默了，一脸疑惑地陷入了思考。
“大概因为他本来就有成为优秀术士的潜能吧。”
“诶？”卓姬扭头看向说话的男子。
杜安微笑着，边往他们走来边说：“每个人都能成为术士，这跟每个人都能成为医生、老师是一样的道理，只是做得好与不好的区别而已。具有优秀术士潜能的人的确能在某些特定场合突破术式形式上的限制。”他看向了狄空，“你好，我们昨天见过，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是杜安。我姓杜，英文名也叫杜安。”
“我是狄空。”狄空对面前的男子有点摸不着头脑。两次见面，两次都在同一个地方，两次都以同一种形式神出鬼没地出现，两次都边解答着疑问边说，就像……小说里的“神秘人”！
“你怎么又在这里？”反倒是卓姬毫不客气。
“你能来调查我就不能来吗？”看着卓姬一脸“真倒霉”的神情，杜安抛出个小小的饵，“如果我说昨天那个罪之子我已经有头绪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于是，单纯的两个小孩上钩了。
于是，他们坐在了城南市中心的咖啡店里。
于是，他们悠哉悠哉地喝着咖啡。
“混蛋杜安。”卓姬嘟囔。
“先喝点东西嘛。很快就会出现了。”杜安春风满面，混血儿琥珀色的眸子温润如玉，五官立体而俊秀，惹得过路女性上至八十下至十八——不对，不能为了顺口而忽略掉未成年的少女们——用尽各种连特工都想不出的手段窥视，至于传统的报纸上挖个洞、书本里放个镜子和举起手机装作把三人旁边耷拉了叶子、落满了灰尘的塑料树郑重地留在相片里，实际上却是借机把镜头拉近盯着杜安的脸傻笑，这都不算什么了，还有狄空看不出来的方法呢。
不过很奇怪的是没人过来搭讪。为什么呢？
狄空看了看坐在杜安旁边的卓姬，与杜安谈笑风生。对呀，女王气场骄纵跋扈，张扬的美丽光芒连明星都看瞎了眼，有谁敢不知死活、自信满满地过来？
“来了。”杜安冷不丁地说，带着两人风风火火就走出了奶茶铺。店里顿时一阵叹息。
杜安看着马路对面步伐缓慢、穿着校裙的短发少女，说：“她是昨晚的妒忌之子新的俘虏。看校服，应该是你们学校的。”
“刘婷？”狄空一眼认出了万年第一的才女。
“真的。”卓姬也惊讶。
杜安的脸上不再有笑容了，变得严肃：“妒忌的情绪大街小巷都存在着，无孔不入。竞争愈是强烈的地方妒忌越强烈，是你们认识的同学也不稀奇。”说完，杜安径直走在了前面，不远不近地拉着距离紧跟着刘婷。
“神情跟你真像。”卓姬向刘婷努努嘴，对狄空说。刘婷的神情就像在发愣一样，但又不是完全彻底地黯淡下去毫无意识，只像是叫她一声她能应，慢几拍的回应。
但这时候的狄空恰好不是这样发呆的表情。目光炯炯，他似在思考，问：“刘婷怎么了？”狄空对他们的话一句都听不懂。他的疑点只能在刘婷身上。平日里步伐匆匆的刘婷，今天罕见地拖着步子走，像是玩偶硬凭最后的一点电力滞带着僵硬的动作，更多地，像是被无意识地驱使了。
“被俘虏了。”卓姬简练地回答。看到他仍是迷茫，于是说，“给你上一课吧，菜鸟。”
“你相信罪恶有具体的化身吗？”卓姬问，却换来狄空汗颜的表情，遂改口，“好吧好吧，我切入主题好了。
“我所说的罪恶具体的化身，指的就是罪之子。他们从远古的时代就存在着，如果没受到致命伤，他们没有生命的尽头。他们存在，是为了释放人类的罪恶；我们刚才所说的‘俘虏’，指的就是人类因为内心的阴暗面被罪之子挑逗出来，从而被控制的状况。刘婷就是被昨晚的妒忌之子俘虏了。”
“为什么？”
“因为罪之子需要能量补充，而从人类身上吸收是最快的。”
“那是什么？好悬。”
“你要不要听？”
狄空闭嘴。
卓姬接着说：“当然，这么一来，在食物链顶端的——应该不算食物链了吧？——就不是人类了，占优势并存活下去的便会是罪之子。但事实不是这样，因为从远古时代开始，就有了术士。术士的义务就是杀死罪之子。”
“那你们说的图书馆，指的就是术士们的团队？”
“才不是。图书馆可以说是术士世界的政府。”卓姬的脸上洋溢着骄傲，仿佛进入了图书馆的是她，“很大一部分没有进入图书馆的术士就被称为游民。”
还政府呢。“术士究竟有多少人？”
“根据不久前的统计，不少于一亿。”
狄空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但随即他问：“那么多人，为什么到至今为止都没有被发现？”他可不相信昨天的战况激烈只是偶然。
“知道的，各国高层领导人，但讨论决定作为最高机密不公开。公开了也只是引起慌乱和更多的不公平对待。有人认为术士的力量很强大，也有人不愿接近这样危险的工作。其实没什么，习惯了就会觉得很刺激了。”卓姬笑。
“我也觉得很厉害啊，抢银行很方便。”狄空天马行空。
“不可能的。一旦术士有人使用术做出干扰人类世界的事情，就会受到我们的宪法——《图书馆宪章》的惩罚。而且术士作为一种职业，比任何职业都来得艰难。最基础的，要学会术文，这是人类最古老的语言之一；还要懂得咏唱术文，建立术阵，发动术式。我们现在用的术式大都是德里忒诺尔时期流传下来的……”
“知道你很厉害，不过我们要过对面了。”杜安打断了越说越兴奋的卓姬。
狄空一下子从历史课中惊醒，才发现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拐到了行人稀少的地方。路边停了吊了链子的旧自行车，路灯有一下没一下地亮着。马路对面的刘婷停在了一栋装修中的大厦前，抬头盯着上面黑洞洞的窗；许久，像是获得神谕一样，走了进去。杜安也跟着过了马路走了进去。狄空跟上，心脏一阵揪紧。
大厦虽说是在装修中，但晚上空无一人。一楼大厅光线昏暗而显得幽幽然的压迫。杜安和卓姬手里都亮起了照明的术式，恰能照亮前路，隐约可见周围的地上散落着瓷砖木材。
狄空一脚踩在什么上面，发出木板断裂的清脆声音，回声测量着大厅有如礼堂一样的宽阔。
“抱歉。”狄空对在这样安静紧张的氛围里造出噪音有点尴尬。
“没事。”杜安说，笑意温煦地安慰狄空。电梯不能用，他沿着楼梯带着两人往上走。他瞥了一眼卓姬手中像电压不够的灯一样微微闪烁的光，微笑：“小姬，害怕的话回去怎么样？”
卓姬瞪了一眼杜安手中有着超强稳定电压的光，咬牙回了一句：“不要叫我小鸡！我怎么可能回去？这话你倒不如问狄空。”她看向狄空，却发现狄空并没有如她所料吓得脸色苍白，反倒一脸参加特务行动的专注。
杜安笑意更深：“可狄空……”笑意僵住了，动作僵住了，话也僵住了，杜安突然就停了下来，一只脚踏在上面一阶梯，另一只脚还留在下面一阶梯，就这样僵住了。手里的光像古老的煤油灯光，闪了一下，恍若鬼魅的不安定。
卓姬的心脏随之一紧：“杜安？”
狄空此时反倒显得比卓姬要冷静多了。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杜安，等待下一指令。事实上他的神经从一进来就紧绷着。从没试过这种感觉，令他很惊喜也很好奇的专注，连本应感到冗长或恐怖的探索也没有令他有任何退缩之意。他就像在危机环境中，应激机能被全然激发的猛兽。他倒不合时宜地想起莉雅的话来。“如果人能不思考意义存在与否的问题，整颗心都投入到某一件事情中去，快乐而满足，这本身就是有意义的。”
可是如果没有办法忽视“寻找意义”这件事呢？狄空选择后一条路，他便是那个纠缠其中不得脱身的人。因为他还没有办法忽视意义便投进一切去做一件事，不在乎是否能成功；但他也找不到他的意义在哪里……
杜安突然说话了：“你们回去吧，不能再前进了。”
“为什么？”卓姬的语调明显不同意。
“太危险了。”杜安收回了迈上去的脚，仿佛已经截去的、无知觉的一部分身体又回来了，带着惊悚的冰冷触觉，排斥着回到这具身体，每一条神经都仍沉浸在被巨大力量压迫的梦魇中不得醒来，突突跳动。他伸出左手，省却咏唱燃起另一团红色烈焰，往前伸去。
——火焰瞬间消失了。
“前面布下了防护术式，再往前就很危险了，你们必须回去。”杜安转过身来，半边脸被光照得苍白，半边脸被黑暗吞没，温柔如泉水的琥珀眸子此刻凝成了寒冰，把决定钉于其上，毋容置疑。“上面大概是，Leviathan。”
“Leviathan，妒忌之源利维坦……”卓姬双眸瞪大，难以置信地一字一顿。
走进大厅之前，卓姬还告诉过狄空：“《圣经》说，人的罪恶分七种，妒忌、愤怒、傲慢、色欲、饕餮、贪婪、懒惰，七种罪之子分别与之对应；而七名罪之源分别是七种罪之子的首领。”
“你呢？”狄空问。再发呆他也该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妒忌之源，七位罪之源之一，妒忌之子的老大，还真是现学现卖。
“你们同学不是还在上面吗？看情况还蛮严重，再不管的话，过几天就要变成新的罪之子了。”杜安反倒微笑了，笑得轻松，仿佛继续往上走只是一件像郊游一样的愉快小事。
“有把握全身而退吗？”卓姬问。
狄空留意到了，不是问“有没有把握打败利维坦”，而是问“有没有把握全身而退”。
“如果你们安全了的话。”杜安耸耸肩。
“未必能全身而退，是吗？”卓姬也是善察人心的人。
“小姬，‘路西法陨落’的时候可不只有我一个人的，还有世君和柯非。杀一位罪之源真不容易的。”
“那为什么还要往上走。不是可以离开吗？”狄空问。
“这就是图书馆的义务。《图书馆宪章》第一条，图书馆的宗旨是保护人类。图书馆的存在有各国底下拨款支持，并为其存在保守秘密；图书馆则必须维护世界的秩序，保护人类……起码尽可能地保护人类。这是没有为什么的。”
狄空看着杜安缓缓说完，然后就被卓姬拉着往下走了。
“实在不行得回来。”卓姬说，头也不回。
“当然。你们小心。”说完，杜安收敛了笑，转身抬头望上深深的黑暗中。骨节分明的指一捻，照明的光换成了更明亮更稳定的火。“祝福我吧，柯非。”
两人快步往下走。
“都什么时候了还发呆？”卓姬抱怨。
狄空蓦然回神，歉意地笑笑：“能不能告诉我关于杜安的事？”
“等等！”卓姬忽然扯住了狄空，一把把他往三楼里扯，“有人上来了。”
三楼里尽是一间间的房间，弯拐得诡异，建材堆放得横七竖八跟杂物房一样。空气仿佛纯度极高的化学药剂一样味道怪异，粉尘瘙痒着鼻子咽喉。两人只能在里面慢慢地走，找另一个楼梯口出去。还在大厅的时候看到过，有不止一个楼梯口。
“你刚问杜安？”卓姬抓回了这个话题。黑暗里面说说话也是好的，不那么令人害怕，“你想知道什么？”
“都可以。”
“杜安是图书馆公认实力不亚于‘十大术士’的人。最著名的事迹就是十年前的‘路西法陨落’了。十年前杜安十九岁，与当时同样十九岁的世君、十七岁的柯非，三名少年联手杀死了傲慢之源路西法，夺得米迦勒之翼，在当时引起极大轰动。”
“十九岁和十七岁？为什么做得到？”
“年纪小没什么好说的。术士这个职业，很大程度上看天赋和年少时期的家庭熏陶，所以大多术士出身于术士家族。这跟音乐家有点像。”
“我不是指年纪小，我是想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动力……”
“哈？我怎么知道这个？……来历不明去向不明的柯非就不知道了，杜安和世君的话，责任感吧，图书馆人的责任感。”卓姬说着，毫不掩饰自己的自豪和向往，黑色的眸子在并不明亮的光里焕发着明亮的光芒。“啊，楼梯，能出去了。”
回到一楼大厅，感觉顿时开阔许多。蓦然，一个黑影闪过！卓姬迅速把照明的光抛上空中，上身微倾，摆好进攻的架势。抛上了空中的光张开了术阵旋转着，光度增大，水晶吊灯一样，整个大厅都亮了起来。
狄空的眼睛一下子没能习惯，刺痛了一下闭上，旁边却传来了肉体搏击的声音。狄空慌忙睁眼，卓姬恰好跳起，一脚踢飞了一个女人的头，鲜血自半截脖子的地方奔涌而出，却一滴也没有滴下来，消失在了半空中。女人的身体瞬间瘫痪下来，衣服中包裹着的只剩下了骨头；飞出去的头也消融了血肉，白骨嶙峋。
“你是不是太残忍了？”狄空感到头一阵眩晕，胃一阵抽搐。
卓姬不以为然：“我不过飞了她的头而已。”想起狄空还是菜鸟，又补充说明，“罪之子在诞生后会经历‘昴塞期’。在这个时期里面，罪之子不会死。这一点最先被昴塞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提出来，所以命名为‘昴塞期’，她说这是罪之子赎罪的时期。当然，这个‘赎罪’是昴塞学说的说法……”卓姬暂停解说，咏唱术式，右手伸出光剑一挥，又一位罪之子被腰斩。这回伴随着衣服瘫软下来的却是散发着恶臭的腐肉，肿胀的皮肤溃烂出血水。
“‘昴塞期过后’，罪之子十天后死去就变成尸体腐烂十天的样子，十个月后死去，就变成人死去十个月后的样子。你看……”卓姬的光剑洞穿一个罪之子的胸膛。罪之子发出沙哑的惨叫声，倒下。鲜血自见得到肋骨的伤口汩汩涌出，淌了一地。“这应该刚过昴塞期几个小时而已。”
卓姬站直了身子，撤掉了手中的光剑，神情变得严肃：“菜鸟，想想我们怎么办吧。”
狄空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被罪之子围了起来。如果不是罪之子眼里的杀气，狄空只会觉得这像是七大姑八大姨、邻里乡亲们围在一起看热闹。罪之子们的服装各式各样，昭示了他们人类时候的身份，花俏的村姑、警察、妙龄女郎、穿着校服的学生……
“怎么什么人都有？”狄空喃喃道。
看着周围的罪之子，卓姬阴沉了脸：“学术界没有过公认的说法，我觉得比较合理的是异端学说昴塞学说。他们认为世界的运转本就会产生一定的负面能量，所以罪之子的诞生是合理的，成为罪之子的人身份也是各式各样的。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德里忒诺尔时代的开启，同时也是罪之子社会迎来第一位罪之源的新时代，罪之子诞生的速度增长得真的就像手工时代进步成大工业时代一样，负面能量过快增长。现在的罪之子大都是俘虏转变过来了的。……好了，从现在开始我要进攻了。你就站在这儿不许动，听到没？”
“哦……”狄空并不大愉快。原来有一天也会出现女生站在他面前，身先士卒地保护他的情景。这并不是说他大男子主义，他只是觉得，他不值得。
其实卓姬也并没有完全安心进入进攻的状态，除了拖后腿的狄空，还有罪之子们抢了先机。卓姬身手灵活地闪动于他们之间，格挡、上踢、锁关节，跳跃、下腰、过肩摔，面对面无表情的罪之子们毫不畏惧，反倒是罪之子们偶有仍存自主意识者，发出或尖锐或喑哑的惨叫声。罪之子们也是人类的构造，对人类使用的搏击术对他们同样适用。
说实话，卓姬很厉害。卓姬平日里表现出来的作为学生的优异已经足以匹配“卓姬”两个字了，至于作为术士，卓姬的身手和杜安放心让她带着狄空这个累赘逃这一点，也足以说明她的强大。
然而，强大的卓姬也有其女孩子的弱点，渐渐开始体力不支了，她转为了术的攻击，速度慢下了几拍来咏唱。
大厅上方的光稀薄如雾。反倒是术阵的光色彩斑斓，恍若霓虹灯般变幻闪烁。被术击中的木材“砰”地炸裂，碎块打得狄空直抱头闪躲。可是罪之子的数量并没有显著的减少。
“狄空！”卓姬突然大喊，焦急地回头，并狠送出一击，导弹一样的加速度把几个罪之子弹到了墙上，震裂了墙壁，压进了坑里。与此同时不知哪个角落里，罪之子瞄准了狄空，先前术阵的光因狙击而被压了下来，直到此时最后一刻箭在弦上，银色的术阵散发刺目亮光，上面是卓姬一目了然的术文——狙击，一击毙命！
——发射！
狄空猛然扭过头，看到了黑暗处窜出的银色子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指向自己！这根本不是他能躲过的速度，而被罪之子缠住的卓姬已经来不及救他了。
——要死了吗？
——要死了……
一瞬间，狄空的脑海里闪过的不是父母或兄长狄渊，竟然是莉雅。为了图书馆而愿意献出生命的杜安，这有对历史对团体对家族的情感掺杂于其中，所以奋不顾死也仍能理解。可是莉雅呢？那双灰色淡漠的眸子，也是有历史团体家族的沉重情感压迫着吗？还是说那是本愿驱使的行为？她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愿望，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求一无是处的他帮她，才想得到米迦勒圣器的呢？究竟什么愿望，能超越死亡？
他其实想知道的，她，和他自己……
……一个新的世界……
——所以……
——不甘心，不想死！
……
银光的子弹击穿了肉体，在地面上烧出了一个洞；血液如同高处往低处流的水势，不可阻挡……
狄空躺在地上，惊讶地看着那双淡静的灰色眸子，带有少女独特香气的淡金色长发拂过他的脸、耳朵和脖子。莉雅双手撑着他的胸膛，支撑起前半身回头看，被她扔过来缓冲子弹的罪之子腐烂在了警察制服里，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好歹也算殉职了吧。”
卓姬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终于转换回了灿烂夺目的笑：“虚惊一场。”然后掉转头投入全身心的战斗中。等待送入地狱的罪之子还有几打呢。
狄空看着卓姬灵动的身影和色彩斑斓的术阵又发呆了。现在的卓姬比任何时候都更灿烂夺目，即使她此刻没有绽放出明星一样完美的笑颜，但是，黑眸里的自信、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洞若观火的专注眼神，全部，比笑容要美丽得多。
“很强大。”狄空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强大的人都有其强大的目的。”莉雅的语气像在诉说经验，“没有目的的强大不叫强大，叫恐怖。”
“哦……”狄空看着仍然趴在他身上压着他的莉雅，忽然才感到背后一阵剧痛蔓延开来，“好痛。”莉雅刚才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一把把他压到了地面上。他此刻还承受着两人重量的可怜背脊，刚才还承受着把莉雅巨大的动量瞬间减至零的作用力……哦，物理优秀真的比较痛苦……“你可以，起来了吗？”虽说这样的语气对恩人来说非常不礼貌，但他想莉雅本来就没有对他礼貌过，他也算以牙还牙吧。
一瞬间，狄空发现背脊所受到的地面的压力小了。——莉雅一瞬间又不见了！或者说只是他觉得一瞬间，在经过训练的人眼里这是一般般的速度？狄空艰难地爬起来，忽然间想起，如果方才莉雅是以肉眼无法分辨的速度出现并救下他的话，怎么说也得比子弹快。背脊如果要提供能把快于子弹的速度瞬间减至零的作用力……看看墙上深陷着几个罪之子的坑，再看看自己身下完好无恙的地板，少年的喉结上下一动——莉雅其实已经很考虑周到了。
狄空看向四周，发现不远处的卓姬居然原地不动，呆住了。顺着卓姬的目光看去，那几打的罪之子不知什么时候全变成了地上被衣服包裹着的白骨或腐尸；再看去，莉雅手一挥，指尖锐利的光芒滑过最后一个罪之子的胸腹。躯体连带衣服像刀工娴熟的厨师手里的肉，切痕干脆利落，身体就成了两块。上半身甚至只顺着倾斜的切口下滑了不到一公分，躯体就像时间被快进了一样迅速被腐蚀成骨头，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跌成碎片。莉雅却像去散步一样游刃有余，轻轻弹掉校服上的灰尘。
“很强大。”狄空再一次把这个词脱口而出，用比刚才看卓姬更呆愣的神情。
“你明明也可以的，为什么你不来这个世界看看。”莉雅盯着他的眼，“为什么不愿意帮我？”
狄空凝视着莉雅，许久，张了张口：“莉雅，我……”
莉雅的眼里忽然涌现一阵巨大的喜悦，淡灰颜色的瞳孔竟闪烁着除了寒冬以外的春天的光芒。
“你们还好吗？”楼梯口忽然出现了杜安的身影，背着熟睡中的刘婷。刚踏入大厅，看到相对着的莉雅和狄空两人，他断定自己是打断了男女主角告白的可恶路人甲，露出歉意的笑，慌忙说，“你们继续。”
大厅又沉静了下来。上方的术阵充当着光源，发出不亮不暗的白光。仿佛空气也像光一样稀薄了，呼吸变得有点困难。
狄空吸了一口气，说：“我很抱歉，我真的……”
话没说完，莉雅径直迈步离开了，淡金色的长发被从大门鼓进来的风扬起，姿势决绝坚强，消失在夜色中。
狄空站在原地，说出的话仍像有余音缭绕一样，空荡中的丝丝缕缕如怨妇哀叹，他却只能沉默。
“呃……杜安你上面怎么样？”卓姬只好硬着头皮，试图虚张声势打破尴尬。
杜安忙接住了话题：“利维坦不在上面，只有几个罪之子而已。”
“呃，真稀奇呢，连你也会弄错。”
“是啊，被那个术阵唬到了吧……”
反倒是狄空懂得看气氛，转身先离开：“我先走了。”
两人松了一口气，像刚从生死战场上下来。
“小姬你也先回去吧。我联系一下黑人，处理现场。”杜安回复常态。
“不要叫我小鸡！”卓姬也回复常态，“不过，他们没事吧？闹得很僵……”
狄空躺在床上，又像前一天晚上一样无法入眠，眼里晃动着莉雅的脸，和那双灰色眸子最后一瞬间，喜悦被洪水吞噬，横尸荒野，充斥于天地间的悲伤。
是悲伤……
他烦躁地一翻身，轮廓清明的眉毛顷刻间全绞在了一起，后背大片淤青粗鲁地宣告领地。
“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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