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哪里？
在意识海洋的边缘，陆音依渐渐找到自我这一存在的实感。
然而，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并不像那些不入流的小说家笔下描写的无边的黑暗，音依反而觉得周围的颜色更偏向于红，就是那种偏黑的暗红色。而且与其说是意识被海洋所淹没的话也并不确切，那种感觉要比水更加沉着，更加致密，更加粘稠。
对了，如果硬要比喻的话，这种感觉更像是淤血。赤红而稠密的血水像是要灌注到她意识的每一个角落中去似的，由外而内，由表及里地将她的每一寸思考都淹没于中。
这就是……死的感觉吗？
音依她并不是第一次体会死亡。作为一位看护士，她可以说是每天都生活在死亡的身边，与死神打交道。但要说亲身经历死的恐怖的话，这还真是第一次，也大概是最后一次吧。
自己被什么人杀死了。虽然仅仅是手臂上被手术刀刺伤，但她却确实地感觉到了，受到损伤的地方是胸腔前下部的中纵膈内正中线偏左。损伤的深度也像是在变戏法一样，不深不浅，像是对照着精细的医学解剖图谱一样，不偏不倚地正中了那个地方。
没错，对于一般人而言，那正是生命的象征，心脏的所在位置。
虽然说真的并没什么实感，但如今的她已经可以认定是死亡了，这一点作为一位优秀看护士的音依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
究竟自己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迎来生命的完结？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被什么人杀死了？谁杀的？拥有如血般鲜红颜色的少女。血色的钻头式双马尾，嗜血般赤红的双瞳，以及染血的卫衣，血染的手术刀。少女以异常的方法终结了自己的生命，以完全无法致命的一击造成了即死的一击。
被什么人杀死了？谁被杀死了？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所有的人都死于非命。尽管没有严重的外伤却被自己的血液淹没的同事，身体所有关节都被破坏后痛苦而死的医生，一滴血也没有流却停止呼吸了的病患，还有在临死前还催促自己逃走的前辈。他们的身影一个个浮现在音依的面前。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临死前的回马灯吧，和资料上写的还真是有很大差别呢啊。不，现在的音依并没有出现所谓的意识幻觉，但她的耳旁仿佛有同事们的呻吟，她的肌肤似乎感受着病患们温度的消逝，她的心灵感受着和前辈所承受的同样的苦难。
痛苦使得她想要嘶喊却喊不出声，想要挣扎却撑不开手脚，想要死亡却徘徊在意识的边缘。赤色的淤血将她重重包裹，将她的意识于世界隔离开来，将她的身心拖向死亡的深渊。
“太好了，这个还有救。”
沉闷的声音透过血液的阻挡传入她的耳中，虽然在这意识的深渊中并不应存在视觉与触觉。但她仿佛能够感觉到男人触碰自己时的温度，能够看见男人刻板的侧脸。
大概是警察吧。通过那些原本获取不到的信息，音依做出了这个判断。看来这栋医院所发生的事件已经被外面所查知，甚至到了出动警察的地步了啊。
“快，把她抬上担架。”
“救护车呢！救护车！这个时候还愣着什么？”
“再坚持下，马上就能得救了。”
“幸好还有幸存者，要不然连犯人的身份都确认不了。这案件说什么也太异常了。”
“还在说这种话，现在救援是最重要的！”
不同的人在救助这个完全没救了的自己。音依能看见他们穿梭跑动的身影，能感受到自己被人抬上了担架，能感受到外界空气的气味。并不是想回马灯那种虚幻飘渺的感觉，她能感受到比自己曾经任一刻都多得多的信息量，宛如信息爆炸一样，从五感的每一个缝隙中侵入她被血块包裹的意识，将一个完整的世界重现在她的脑中。
突如其来的信息量使得她的意识一时承受不住，让她所剩无几的思考再度中断，只剩一个世界大的数据占据了原本那个脑中属于“自我”的位置。
芙兰弗·南丁格尔站在位于这座城镇正中央的高塔的最顶端上。
为了将卫星的传输信号发散覆盖至整座城镇，并接受从手机信号到国家机密文件的无线信息，这座高塔占据了城市的制高点，所有往来的数据都必须经过这里中转才能送往目的地。也正是因此，塔顶是连半平米都不到的小型平台。对于一般人来说这连立足之地都算不上。但红发的少女却淡然地站立在上面，任凭高空气流肆虐，她的身体甚至连一丝摇晃都不曾有过。
如果从这里向下方看过去的话，行人、车辆，甚至连一般的建筑物都像是米粒般微小。别说分辨出形体来了，甚至连能不能察觉到它们的存在都让人担心。这座高塔就是有着这样绝对性的高度。
芙兰弗的双眼紧闭，感受着高空风的流动。
她在试图寻找某个人的气息，那个和平常的“目标”不同，让她感到无比兴奋的气息。虽然仅仅是一瞬间，但这股气息曾一度让她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让她所有的杀人冲动都全部指向这唯一的某人。然而，当她从这种从未感受过的体感中回过神来的时候，这股气息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嘛，不过无所谓了，反正你也逃不出命运的掌心。”
她这次的目标是莱德赫尔家的大小姐，在“议会”中被称为“PRINCESS”的议员——艾维莉亚·L·莱德赫尔。虽然自己也同属“议会”之下，但这次自己上司的议员却命令她去刺杀另一个议员。这在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但这都不重要，不仅仅因为她的立场不被允许对于任务产生质疑，更因为现在的她再也无法将心思集中在自己原本的任务上了。
江心，在接受任务时的资料上出现过这个人的名字，“PRINCESS”的相关者，和自己一样的疯狂杀人魔。他的存在本身散发着和芙兰弗自己相同的气场，让她内心中的杀人冲动不仅悸动不已。想要和他战斗，想要杀死他。诸如此类的思绪占据了她全部的思考。
杀人魔能够感受到自己附近同类的存在。但芙兰弗明白，这和自己所见过的，所杀死过的每一个杀人魔都不一样。从这个名为江心的少年身上发散出的是比任何一个杀人魔都更加纯粹彻底的杀人冲动。
为了寻找那股悦人气息的源头，她已经杀光了一整栋医院的人员。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那股气息的位置，但意料之中的没一个人知道那人的去向。
不，在最后似乎有个看护士是知道些什么的。但芙兰弗并没有去过问，反而把这个人杀掉了。她毫不犹豫地杀掉了所有人，不仅仅因为她的个人兴趣，更是为了自己即将享受的对决积蓄实力。没错，杀人的数量正是她战斗的资本，也是所有能够称之为杀人魔的人类所引以为豪的荣耀。
这时，东北方向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借敏锐的视力，芙兰弗看到了那是一栋已经废弃了的建筑物，遭到了来自谁的爆破，现在已经俨然成为一座废墟。
这在常人眼里看来绝对是异常的场景，在芙兰弗眼中不过是自己日常的一角。她根本不去继续在意这场骚乱，将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到搜索自己追寻着的少年身上。
十分钟过去了。
二十分钟过去了。
尽管枪声不断响起，尽管一个个生命的消逝都让芙兰弗兴奋无比，但她期待的那个气息却迟迟……
突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强烈的刺激一样。芙兰弗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她双手环抱住自己，一边试图压制住随时都会从高塔上直接跃下去的自己，一边不仅露出嗜血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找到了，终于找到你了！江心！”
就在那座坍塌的建筑物废墟的方向，就在那个爆炸发生的地方，令芙兰弗兴奋无比的那个气息出现了。那是比起她初次感受到的更加纯粹的，更加压倒性的，与她自身如出一辙的强大与纵欲。
“这次可不会再让你跑掉了！”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整个天地都变了模样。
不，准确地说应该是，陆音依自身对于世界的认知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是在一张洁白的病床上醒来的。这里并不是自己熟悉的那间病院。自己应该是在那之后被赶来的警察救了吧，然后就被送往了市区东北边的另一间医院里救治。然而，所谓的变化绝不止地点的改变这一点而已。
即使闭上双眼，仅仅听到声音她就能知道物体的长宽、色质；即使堵住耳朵，仅仅闻到空气的气味她就能知道门外人与人的对话内容；即使屏住呼吸，仅仅用双手去触碰她就能知道花朵的芬芳；即使收回两手，仅仅用视线去认知她就能知道物体的软硬、冷热。
共感觉。她隐约记得学生时代的教科书中记录过这样的一种罕见能力。拥有这种能力的人能够将声音转化成成颜色，气味转化成图形等等，各种感觉可以相通。两万五千人之中才能有一人的特异能力，并且能够将五感完全连接在一起的共感觉更是闻所未闻。她更不可能是这少数中的少数之一。
五种感官交织在一起，使得她所能获取到的信息量比平时大了无数倍。一种感官无法触及的信息可以由另外四种感官来弥补。现在但凡只要是在她周围的些微风吹草动都逃不出她的认知。
这种信息像毒品一样侵蚀着她的思维，使她几乎沉醉在这从未如此完整的世界之中。然而，倍增的并非只是愉悦的信息。同时，痛苦的滋味也成五倍率增长着。
她的左胸口隐隐作痛，使得她甚至有些呼吸困难。每一次吐息之中都伴随着淤血的腥味。
自己被人杀死了，她清楚地这么记得。血染的刀刃刺入了自己的左臂，然后应该是心脏的地方就被完全的破坏了，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然而却有哪里出了问题，让音依活了下来。
通过其他感官的补足，她视线所不及的身体构造如今竟也完全呈现在了她的脑中。被破坏的地方并不是心脏，那里只是左肺的一角罢了。而自己的心脏仍旧健康地在右胸腔里跳动着。在拥有这不可思议的共感能力之前，她既没有自己察觉也没有被医生告知，但如今的她却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身体的内部。她拥有一颗右位心脏。不，应该说她所有的内脏位置和形态都是以身体正中线为轴对称的，正是所谓的完全镜位畸形。由于这种畸形对于身体健康毫无影响，所以音依从来都不知道也有情可原。但无疑这一身体特征救了她一命。
这时，音依忽然觉得有个人站在病房的门外。尽管对方既没有敲门出声，也没有将影子映在房门上，但她就是能够查知“门外有人”这一信息而已。
“谁？”
下意识地提高了音量，听到这一问话的门外的人似乎稍稍惊了一下，但马上就恢复了冷静。
轻轻拉开病房的门，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进入了音依的视线。他有着茶色的短发，青蓝色的双瞳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身穿的是墨绿的格子衬衣和休闲裤，与他让人看不透的气质很搭。但同时，五感联动的音依能够察觉到，与江心和袭击医院的少女如出一辙，这个男生也有着和他们同样的属性。
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吓到的音依不禁蜷缩起身体，这使得男生得到了对话的先机。
“别这么害怕嘛，护士姐姐。虽然我不知道你那有趣的能力告诉了你什么，但我并没有加害你的想法。”
与其令人生畏的某种特质相反，男生说的话中略有调侃的味道。这使得音依也稍微放下心来。
“你，是谁？”
“谁呢？姑且就先叫我‘BACKUP’好了。”
“代号？算了，找我有什么事？”
虽然对于男生用代号来自报家门觉得有些中二了，但音依并没有深究下去。
“‘QWE123DFG456BNM789_’，不知道护士姐姐对这串代码有没有印象呢？”
“为什……”
在男生说出那串代码的一瞬间，音依便产生了巨大的动摇。怎么可能没有印象，由于共感觉的影响，仅仅听到这串代码，音依的所有感官便同时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与虐人的恐惧。如果当初纯白的少女，莱德赫尔家的大小姐没有把这串代码告诉自己的话，如果自己当初没有贸然去触碰自己不应该触碰的资料的话，说不定这一切的惨剧便都不会发生。
“果然呢，护士姐姐你是‘相关者’。而且……”
他的话语中断了。然而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做，莫大的压力便透过音依的五感向她袭来。感受到这股压力的音依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即使动用五感的联动，她也无法解读这股压力的源头。而此时，自称“后援”的男生再次开口了。
“好像护士姐姐获得了相当有趣的能力呢。至于理由的话，大概是因为你差点死过一次吧，所以产生了我们这些人类似的现象吧。”
“你……到底要干什么？”
“并不干什么？我只是来给你提供一些提示罢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用手指了指窗外。那里正是一座市内大学的所在位置。
“芙兰弗·南丁格尔，她的目标大概是江心吧。如果放任她下去的话应该还会有很多人牺牲。”
他将一张卡片放到了病床旁的小桌子上。
“这是给你的一个机会，你的能力，再加上这张那所大学药品研究中心的身份认证卡片，能够导出什么答案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他的话刚一说完，就像是原本就不存在于那里一般，男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如果这样下去的话……
男生的话仍在她耳旁环绕，记忆中无数同事、病患的死状一次又一次浮现于她的眼前。她曾弃自己所敬重的前辈于不顾，眼睁睁看着别人被杀死在自己的眼前。那份无力感，以及对于自己的厌恶感透过无数感官侵占了她的心灵。
“真的……还能有机会吗？”
面对着放在自己身旁的“机会”，音依迟迟不敢伸手去触碰。
大街上早已一片骚然。先是银行的恐怖袭击，后来又是波及一整栋医院的杀人案，现在又是大学中传出的骇人的爆炸声与枪响。街上所有的行人都陷入了混乱之中，就算是无法察觉自己身旁的异常也绝对不为过吧。
芙兰弗·南丁格尔。她就是异常的源头。
红色的两个钻头辫垂在头旁，双瞳中闪烁着嗜血的赤色，芙兰弗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愉悦的表情。尽管套在身上的那件略大的卫衣已经被鲜血所染红，但在旁人眼中，15岁的她也不过是这场骚动的受害人之一罢了。
“芙兰弗。”
突然，她的肩膀被什么人所触碰，在自己的名字传入她耳中的一瞬间，手术刀便已划过了芙兰弗身后的空间。然而，并没有切裂什么的触感传来。刀刃就像挥空了一般，直接穿过了那片空间。而在不远处的位置，茶色短发的男生站在那里。
“不要那么激动嘛，芙兰弗。刚刚那下好危险的，差点我的心脏就要被切碎了啊。”
“还是一如既往惹人厌的‘变装’呢，‘BACKUP’。话说在前面，这次就算是你也不许阻止我。”
芙兰弗认识这个男生。同属“议会”的支配，议员中的一人，被称为“BACKUP”的后援人员。但远不止如此，这个披着人皮的什么东西究竟隐藏了多深的城府，就连芙兰弗也敢说自己全然知道。
“不会阻止你的，只不过是想向你提供一些情报。”
“BACKUP”露出轻松的表情说道，就算在所有的议员中，能够像这样随和地和芙兰弗这些杀人魔交谈的人也并没有几个。
“不需要，我只要和我看上的人打就够了。”
然而，芙兰弗却并不打算接受他的好意。
“江心，他和你属于同一种人，你是知道的吧？”
“当然了，而你也……”
还没等她说完，“BACKUP”继续说道。
“艾维莉亚·L·莱德赫尔，通称‘PRINCESS’，这才是任务的目标。”
“你究竟想说什么？”
“现在的你不能没有‘议会’的支援。没了‘议会’，你们这些杀人魔根本活不下去。所以你不能放弃刺杀‘PRINCESS’的任务。”
“那根本无所谓，我只是想和那个叫江心的杀人魔打……”
“江心是‘PRINCESS’的护卫。”
什么？当初给芙兰弗的资料中并没有这一信息。“BACKUP”的话不禁使得她感到略微有些吃惊。而马上，她的脑中便描绘出一个相当有趣的做法。
“哈哈！我知道了你想说什么了，‘BACKUP’。总而言之先跟你说句感谢吧。虽然也没什么所谓，但我姑且还是做一回听上司话的好下属吧。”
一边嗜血地轻笑着，芙兰弗丝毫不顾身后的男生，便挤开人群向着大学内部进发。
“喂，芙兰弗。”
一件白大衣披在渐行渐远的少女身上。
“那件卫衣，还是想想办法比较好吧。”
将白衣套在卫衣外面，芙兰弗回过身来，“BACKUP”早已不在那里了。
“Thank you~说真的，我还蛮中意这件卫衣的呢。”
这次则是毫不犹豫地，芙兰弗确实地向着自己的任务目标而进发。
“虽然多少提前了一些，但名为‘法外行凶’的游戏已经开始了哦，江心。那么，你究竟能反抗到什么程度呢？真是期待啊。”
拥挤骚乱的人群之中，面向即将成为战场的大楼废墟，茶发的少年自言自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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