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艾尔娜直到那一刻，都没能彻底下定杀死柯莱妮的决心。
她那一剑根本就不是朝着巨龙的要害去的。
而是故意绕开了没有磷片遮挡的腹部，瞄准了巨龙的左前肢。
艾尔娜想着的是先让疲惫的柯莱妮丧失抵抗能力。
如果彩阳手下的信使速度够快，伊莉娜也差不多该赶到了。
有着伊莉娜的配合，也许诅咒可以被暂时压下去。
柯莱妮也许就不用死在自己手下。
“——嗷！！！”
然而。
艾尔娜无论如何也没料到。
在双方眼看着即将交锋的前一刻。
柯莱妮竟是轻轻地挥动前肢，让利爪与艾尔娜巧妙地错开，同时微微扭动起身体。
这样一来，巨龙那脆弱的胸膛，便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剑锋之下。
“——！！！”
事已至此，艾尔娜就算想收手都来不及了。
裹着魔力的剑刃在惯性的作用之下，轻而易举地送剖开单薄的鳞片。
畅通无阻地滑入血肉，穿过骨骼，最终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那颗跳动着的心脏。
“——唔！！！”
在那瞬间，顺着心脏传递到剑身上的鼓动。
柯莱妮的悲鸣，切实地于艾尔娜的脑海之中响彻。
“.......”
艾尔娜的思绪一下子断了线。
她甚至连眼前发生了什么都没能立刻理解。
只是茫然地透过面盔，看着眼前的巨龙晃动了两下，重重地倾倒下去。
并非绯红，而是青蓝色的火焰，温和却讯速地爬满柯莱妮的身体。
很快就将那副庞大而臃肿的墨绿色身躯，燃烧得一干二净。
周遭的火焰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活力，转瞬便被磅礴大雨浇灭。
豆大的雨点压过躯体燃烧所产生的碎屑，配合着背景的雷霆砸在地上，激起的巨响灌入艾尔娜的耳朵。
她茫然地瞥了一眼手中附着着血污的巨剑。
然后抬起头来，望见了正中央的柯莱妮。
昔日元气满满的亚龙人女仆，如今正赤身落体地躺在原先的位置。
无力地躺倒一旁，接受着倾盆暴雨的浇灌。
“——柯莱妮！！”
直到此刻，断裂的思绪才勉强复原。
艾尔娜想都没想，三步并作两步地扑了过去。
小心翼翼地扶起躺在地上的女孩儿，绕开盔甲上的荆棘，让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
“柯莱妮！你，你...为什么...？”
柯莱妮的胸口处血流如涌。
隔着一层盔甲，艾尔娜无法从指尖上感受到任何热量。
就像是燃尽的柴薪一般，没有半点生的气息。
在背负诅咒之人已死的当下，“永火诅咒”似乎也一同消散得无影无踪。
但艾尔娜紊乱的思绪，此刻已经无暇顾及了。
“柯莱妮...醒醒！柯莱妮！！！”
“艾尔娜...大人...”
在艾尔娜急切的呼唤下，柯莱妮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柯莱妮的声音是从嘴巴里传出的。
尽管微弱得几乎被雨幕遮盖，但艾尔娜却听得很清楚。
“您...赢了，恭喜...”
“可明明是你故意要暴露出弱点的！”
“......”
柯莱妮扬起头来，用已然涣散的瞳孔盯着看不见表情的艾尔娜。
沉默了几秒之后，那副苍白的小脸上，忽然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呵，呵呵...还是，被您看出来了。”
“.......为什么？”
“诅咒消失了...这，是好事啊...”
“可你明明跟我说过，想要自私地活下去！！”
艾尔娜的声音不禁有些失控。
从那对失了神采的瞳孔中，艾尔娜能清楚地感知到。
怀中少女的生命正在飞速地流逝着，而且已然所剩无几。
就如同摇曳的烛苗，随时会被狂风暴雨摧毁那般。
艾尔娜这下是真的慌了。
在洛杰与自己决裂的时候，甚至在得知可可叛变的时候，她都没有如此发自内心地慌张。
因为她也清楚，柯莱妮快要死了。
可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自眼前少女的体内，伴随着雨水一点点地淌入地面。
“——医生！有人吗！！”
“别睡，艾尔娜，我带你去找医生，让他给你用魔力——”
“......艾尔娜大人。”
但，与焦急的艾尔娜形成鲜明的对比。
柯莱妮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动作缓慢，却又坚决。
“洛杰告诉我，世界是残酷的...”
“想要活下去，自己和别人...只能，选择一个...活着...”
“洛杰他，是对的......”
柯莱妮的气息愈发微弱。
与此同时，雷鸣却变得愈发频繁，也愈发靠近。
“那你为什么——”
“可是，洛杰有一点错了...”
柯莱妮的声音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我很怕死。”
“但我希望，艾尔娜大人，和彩阳...都能好好地活下去。”
“我不想，让我的诅咒，再牵连你们了......”
“——那样的话，你只要逃跑就好了啊！！！”
“不...”
柯莱妮艰难地摇了摇头，说道：
“就算逃跑...也，只会害更多的人...像您一样，对我好的人...”
“.......”
“艾尔娜大人...我请求你，去找洛杰大人...”
“告诉他，我.......”
“很幸福，而且.......”
“已经，不再...害怕...”
“......”
柯莱妮气若游丝的声音，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一道闪电恰好自二人的头顶炸响。
白炽的光芒，短暂地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破碎的废墟，烧焦的地面，狼藉的摊位。
以及枕在冰冷臂铠里的少女，已然完全涣散的黯淡金瞳。
就像是年久蒙尘的宝石那般，再也不见半点闪烁的璀璨。
“柯......莱妮...？”
直到那一刻。
艾尔娜，才终于彻底地理解了柯莱妮的想法。
她并没有自私地想要活下去，也并不是想要用诅咒荡平城市。
柯莱妮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不要再拖累任何人。
而是用死亡的方式，来解决自己身上的诅咒。
所以她才会特意选在没有居民的中央广场现身。
所以她才会执意要与艾尔娜战斗。
柯莱妮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报答艾尔娜的恩情。
一切都是为了让艾尔娜，能够不留遗憾地接受自己的死亡。
而反观艾尔娜自己呢？
直到交锋的前一刻，想着的不是该如何拯救柯莱妮。
反倒是在犹豫，自己能不能下得了杀手，来彻底结束诅咒的威胁。
直到最后，她都没能像柯莱妮一样。
彻底地放弃自身立场，站在他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自私的从来都不是柯莱妮，而只是她艾尔娜。
“......”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
一股巨大的悲怆，混杂着无边无际的羞愧与无助，一下子袭向艾尔娜的心神。
这样狭隘的自己...怎么配被称为魔王？
她有什么价值，值得柯莱妮这样来付出，来回报？
她从一开始就错了。
错得太离谱了。
“柯莱妮...柯莱妮...！”
可现实终究是残酷的。
任凭艾尔娜如何摇晃，如何呼唤。
怀中的少女，都永远没有抬起头来的力气了。
似乎连胸腔之上的伤口，都不再流出血液。
徒留一缕不知为何物的微弱光芒，缠在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上。
“柯莱妮！！醒醒，醒醒.....！”
“求你了...醒醒...”
倾盆的大雨混杂着雷霆与寒风，不间断地灌进盔甲的缝隙。
就像是上次前往雪山的时候一样。
但在那次，自己的身边跟着彩阳，回来之后还有洛杰的贴心呵护。
而现在，阴沉的雨幕之中。
被无边黑暗所吞没的艾尔娜举目四顾，却找不到任何一个人能来帮忙。
无助只花了一瞬便揪住了她的心神。
艾尔娜仿佛回到了数年之前的那天。
望着自己亲爱的母亲倒在血泊之中时。
自己心里所感受到的，也是一模一样的无助。
没有一个人会来帮她。
无论是成为魔王之前，还是之后。
温暖的臂弯，能够依靠的对象，全都不存在。
因为这世间就是这般残酷。
想要自己活着...别人全都得去死。
自己要是更加果断一点呢？
如果在几年之前，没有阻止母亲杀掉柯莱妮。
柯莱妮是不是就不会受这么大的苦？
城市是不是就不会遭受这么大的创伤？彩阳是不是就不会受伤？
如果再往前一点，魔族比现在更加强盛。
那么，天使族是不是就不会那么肆意妄为，把诅咒种在柯莱妮的身上？
...一直以来，自己的软弱，究竟犯下了多少错？
“......”
说来也很奇怪。
在领悟到这点的瞬间，艾尔娜原本夺眶欲出的泪水，竟是自发地被压了下去。
因为她清楚，没人会来聆听自己的哭泣，也没人会可怜自己。
泪水改变不了什么，只会暴露出自己的软弱。
“.......抱歉，柯莱妮。”
年轻的魔王强行压抑住嗓音中的颤抖。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子，将早已失去生机的柯莱妮揽在怀里。
感受着自天空降下的暴雨，清晰的计划在她的心中慢慢成型。
先是安葬柯莱妮。
然后用这个名头惩戒防守不利的领主，让他承担所有的修缮费用。
在那之后...要肃清军队，把除了高阶魔族之外的所有成员处决掉，建立一支绝对忠于自己的力量。
最后，她要夺回自己母亲曾经拥有的权力。
压迫血族，拉拢魅魔，用武力威胁那个邪龙王走出宫殿。
以彩阳为人质，胁迫暗精灵来参加会议。
在一切就绪之后，就以整个魔族的名义向尼亚帝国发动大规模战争。
不管其他的种族愿不愿意，它们都会被战争卷进来。
死者会积累仇恨，而自己可以利用这份仇恨。
至于母亲的愿景，人类与魔族的和平。
...那大概，不可能会实现。
“......”
想着想着，艾尔娜心中的思绪竟是愈发清晰。
年轻而天真的艾尔娜，就这样朝着名副其实的“魔王”，迈出了自己的第一步。
她甚至开始暗自感谢洛杰，没有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伸出援手。
让她明白了，能够依靠的人只有自己，让她认识到了自己的软弱。
艾尔娜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抱着柯莱妮余温尚存的尸体，身影逐渐消失在深沉的阴暗之中。
“——”
然而。
就在艾尔娜迈开脚步的前一秒。
一道尖锐的声音，忽然自她的头顶响起。
“铮！！！”
艾尔娜抬起头来，朝着声音的源头抛去冰冷的视线。
可映入眼帘的人，却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存在。
“——艾尔娜？！”
一头璀璨的金发散在身后。
洁白的衬衫遮住白皙的肌肤，浅棕色的皮裤一路向下，裹住修长的大腿。
手中的长剑散发着圣洁的光芒，在顷刻间驱散了周遭的一起黑暗。
“......”
此刻，突然闯入艾尔娜视野之中的。
正是此前，亲口说要抛弃艾尔娜的洛杰。
“.......洛......杰？”
在那瞬间。
艾尔娜原本压抑下去，近乎消失的泪水。
忽然不受控制地，伴随着梦呓般的呢喃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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