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雷暴把昏昏欲睡的老人惊醒。
他看向窗外,外面大雨倾盆。雨声混合着雷声,屋子里却寂静的像片死地,仿佛这场大雨把屋子与世界隔离开。
“叩叩叩……”清脆地敲门声突兀响起,老人一惊。
叩门声回荡,老人的心跳也跟着起伏,如同那指节没有敲在门上,而是在他的心脏上敲打。
“李乾老爷?”门口响起熟悉的声音,是一直跟着他的护理医生。
这让他松了口气。
祖地里的族老们都去了帝都中心,在自家基业里出谋划策,他们要想办法处理赤蛟的问题。甚至放开手与赵家那群混账们合作。现在留在祖地的人不多,他那天离媒介太近,被诡异紫火灼伤。从太行回来后身体就像漏了气的皮球,生命在急剧流逝。他的医护人员自然在他身边。
“去开门。”他对着身旁的人吩咐。
说完却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本应该有人站岗的地方空无一人,只有游荡在房间的冰冷空气。
他狠狠打了个寒颤。
“叩叩叩……”有规律的敲门声又起。
老人想到了什么,瞳孔猛缩,活了百岁的人精,从来不报侥幸心理,他能猜到是太行山里的那位来了。
伸手准备按下呼叫按钮,但腐朽枯枝般的手腕被人轻轻握住。
那个生命就站在老人身后,李乾可以感受到灼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背后,滚烫的像团火。
他叹了口气,把手放回原来的位置,顺便拔下了插在枯槁手背的输液管,既然赤蛟来到这里,便是出世清算了,他躲不过。但作为李家掌舵数十年的权力者,他不想用现在这副病恹恹的身体面对太行山里的古老生命。
老人试图挺直身板,可他太老了,连直起身子都是艰难。
似龙似人的生灵在老人身边随手搬来一把椅子坐下。
赤红的狰狞尾巴在身后随意摆动。
“初次见面,李乾老爷。”李熄安打招呼。
老人凝视身旁的可怕生命,对方俊秀面颊上是那对燃烧着金色烛火的眸子,额上则是红色古木般的角。太行山山神,南烛。这是他们所有人的梦魇,是这头生灵把他们捧在手心的不朽美梦捏碎,碾成灰飞。
那生灵在笑。
暗金色的双瞳微微眯起,照亮眼眶四周的轮廓。
“终究是来了……”李乾的语气没有波澜,仿佛即将死去的并非是他。
“你很平静。”李熄安说。
“可若是我能给你一个选择呢?”
“什么?”老人抬起眼皮。
“一则,你们死,年轻人生,二则,年轻人死,你们生。怎么样,是不是很棒的交易。”
老人对上那对金色眸子,仿佛毒蛇钻进血管,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老人深深呼气,这头生灵在考验人性,像高高在上的君王俯瞰世间百景,可诸世百景的灯火倒映眼中又全是供其一笑的玩具。若是君王来了兴致,死多少戏子都无所谓,能活多少就更加无所谓了。
他们曾是人世间的巅峰权力,现在却是这头生灵眼中的可笑戏子。
“我选一。”李乾沉声。
“为什么?”那生灵笑意不减,“这并非谎言哦。”
“我选一。”老人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重复自己的选择。
李熄安起身,玄色衣裳的衣摆拖到地上,转身离去。
“如此,我尊重您的选择。”似龙似人的生灵说道,黄金瞳在黑暗房间里熠熠生辉,“晚安了,李老先生。”
“也希望您能信守承诺。”老人回答。
少年一愣。
“当然。”
他走出屋子,雨滴落在掌心,身后建筑坍塌,如一只无形大手落下,把一切拧成碎片。
贪婪而无私,畏惧死亡却慷慨赴死……
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复杂。
…………
帝都的繁华中心,高楼大厦林立。
这是处人潮汹涌的大会场,赵李两家没有丝毫掩饰放开了会场入口,大批社会人士蜂拥而至,明面上是两族年轻人的商业谈判合作会,实际上在层层保护的暗处,族老们齐聚一堂,人数甚至多于那日太行山之行。
“顾家怎么说?”
“没有回音,那边是顾家底盘,我们的眼睛不能随意布置,所以不知道顾家的老家伙们在干什么。”
“不应该啊。”有人疑惑,“顾老头子死在了太行,现在顾家的话语权在顾潜涛手里,按照他的秉性,不会不来。”
“没事,顾家不来对我们也并无影响,他们那一脉的崛起者都死光了,要不是顾及那头赤蛟,早被众人分而食之。也是可惜,那顾老爷子和绝剑顾楚楚,哪个放在当今不是称王。”
“古器绝剑在那丫头手里居然能完全驱动,这点便足以在年轻一代里称冠。你是没见过那漫天古剑杀伐的模样,当真可怕。”
“据说有人看见太行山里的那位役使数十柄血色古剑?”
“不是据说和看见,我孙子被那东西亲手斩了,古器都损坏!”
“这般来说,那位还能随意驱使古器?”
族老们沉默,没人愿意谈论那头生灵,太过可怕,每当想起便如大山阴影压在心头,叫人喘不过气。
华丽的会场中心,记者举着摄像机对着赵姓年轻人拍个不停,让他只能苦笑。
参与这场盛会的都是社会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他好歹得保持仪态。
赵行舟作为赵家如今的顶梁柱,本来在医院享清闲的他被族老们强行拽了出来,出席这会谈。这族老们精心策划的防线在他眼里无聊无趣无用。他独自在太行深处面对了那古老而伟大的生命,知晓现在的世家对其来说不堪一击,如同掌中玩物。他其实很想劝家中长辈包括他的祖父,费尽心机布置这么多不如躺平,听天由命。
太行山那位出世,要你死,你便横竖都是个死。
“李诗霜小姐。”他点头示意,
“嗯。”穿着青色晚礼服的女人也点头。这位李家唯一的崛起独苗画着偏成熟的妆容,长发被编织盘在脑后,显得雍容华贵。
落座于他身旁。
和上次在太行见到的风格又不一样。年轻人心里暗暗比较。
“我有不祥的预感。”李诗霜悄悄地向他传话。
作为李家去了太行唯一回来的崛起者,赵行舟听说她为了跑路连家里的古器都没管。
“一会我建议咱们直接跑。”女人语出惊人。
“什么?”赵行舟倒是不解,这会场看上去没有异常。
“帝都下雨了,记得太行山么?大雨是那位的使者,他要找到这里轻而易举。所以此地不宜久留,越早离开这是非之地越安全。”很难看出作为李家唯一的崛起独苗,满脑子都是怎么跑路。
“轻而易举么……”
赵行舟呢喃,突然视线瞥到一个身影,披着朱纹玄衣,站在会场的一角,气质与都市浮华格格不入。人来人往对他视而不见,在靠近他时莫名绕开,他仿若一块礁石,人潮在遇到他时自然分流开来。
似乎知道有人看见了自己,少年抬头对他露出温和笑意。
容貌俊秀,眼底是熟悉的金色辉光。
不顾身旁女人的疑惑,他自语,声线有几分颤抖,
“不用跑了,他……已经来了。”
“你说什么?”女人传话的声调都高了几分。
她顺着年轻人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了微笑的古衣少年,心里直接咯噔一下。
“坏了……”
这头生灵在太行里基本是一照面斩一人,哪怕你携带古器,那便是连着古器一起切碎。她可是目睹了家里那些回收古器的惨状,连复原的微渺可能都不存在。至于人?崛起者的血肉骨骼可无法与古器相提并论,切的跟豆腐似的。
如此可怕的力量甚至是那头生灵发生蜕变之前,现如今他究竟有多强,女人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一辈子不碰见太行山里的那位。
她一边应酬着,一边往会场边缘溜达。
心里把家里的长辈,除了自己那一脉的老爷全问候了个遍。平日里这种活动她从不出席,全由她那便宜弟弟处理。她奉行低调准则,不惹事,不贪心,遇事不决就退走,一心一意想着怎么往路途深处再进一步。
现在好了,便宜弟弟因为天天搞着些花里胡哨的活动心高气傲,修行又没有跟上,前往太行被凶虎见面即再见。这事情就摊到她身上来了。
她屏息,神识小心翼翼地放开,一点一点地往场外挪动。同时还观察了下赵行舟,这小子坐那一动不动,似乎知道太行山里那位来了之后反而安心下来。
可她代表古老世家,走哪里不是焦点?几乎每走一步都会有不知道从哪个旮旯冒出来的人对她微笑,敬酒,介绍人脉,甚至还有说媒的。
“等等!这是……什么?”李诗霜精致的眉头死锁,拧成川字。她神识放开后发现了场地里的些许异常,他们家那些掘墓人出现在了这里。
那些游荡在隐秘历史与现实的亡魂掌握某种可怕技术,可以发掘出有灵之地,掘开埋葬古老器物的墓穴。
他们终日游离于人烟罕至之地。
现在竟然出现在这里?
他们没有自我意识,只是件趁手的工具。但掘墓人能出现在这座广场本身应由族里的老家伙们授权。
李诗霜察觉不对。
“你家丫头很机警啊,我们做的足够隐秘居然还能被发现蛛丝马迹。”黑暗角落里的摄像头将会场里的每一处地方投影至某个封闭房间。
“提前动手,别让诗霜有时间施展手段。”有人冷冷下令。
“啧啧啧,亲孙女啊,真舍得。”
“正因如此,我知道千万不能让她一丝时间反应,不然她周旋起来你再难下手。”
会场边缘,李诗霜神色大变。
她听见会场里放的音乐中混合着古老音律的节拍,像空洞的风铃作响,要卷走灵魂!因为她神识外放,所以最先察觉。
随身抽出一张纸巾,文字信息飞快书写。
这里被追魂夺命的音律笼罩,传音根本无法抵达赵行舟的手中。这是场阴谋,不仅仅针对太行山里的赤蛟,还针对会场里的所有人。
真是疯了!她咬牙。
可刹那间,锋芒从她身后闪出,是要一击毙命。
李诗霜侧身,顺势蹬掉高跟鞋。
将纸巾叠拢以手指为弓飞射而出。
“真是厉害。”画面里李诗霜的反应让老人赞叹。“这样优秀的后裔你居然舍得么?老赵都舍不得,还想给他的乖孙子报信呢……”
“有什么舍不得的?”李姓老者漠然瞥过座位上的人影,苍老人影低垂着头,温度冰冷,已经失去生机。“赵胜神机妙算,也未曾想到我们敢对他下手。或者说,我们信任赵胜,可他居然为了点虚伪的情感背叛我们的期待。”
“待我等永垂不朽,后代不过是玩乐。”
“别留手了,那东西迫不及待想要见血。”
音律起伏,演奏着一曲血腥节拍。
李诗霜看着场中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倒下,不仅被抽魂夺魄,连一身血气都被剥离。这些社会名流,富家子弟连挣扎的能力都没有便在音律交织的睡梦中死去。
黑影闪过,又是一截锋利的短刀划过女人眉心。
同时,一杆青铜长戈出现在她头顶,带着惊人杀机袭来,篆文弥漫,竟是一件古器!
然后女人的脖颈被人猛的一拽,扔了个老远。
似龙似人的身影站在她先前的位置,随手扼住了袭击者的喉咙,手腕发力将脖子拧断。然后拿起袭击者手里的古器长戈把后方黑影定死在墙壁。
女人屏住呼吸,无法描述这种可怖的压迫感。
突然,她察觉到背后还有个人,回头,是半边身子染血的赵行舟,在那苦笑,好不容易养好的伤这回换做被人捅了刀子,还是件古器,若不是赤蛟,他会横死当场。
“他……”女人想问太行山里的那头生灵为何救下他们。
“别问。”赵行舟回答,其实他也不清楚,谁能猜透一位君王在想些什么?也许有着目的,也许随性而为。
血气铺天盖地,如同一场逆行的血雨。
“麻烦。”李熄安注视手中的血气从指缝里升腾,方才试图留住一人的血气可难以做到。
他能听见灵魂的嚎哭。
这些血气与灵魂汇聚,在成就一个未知可怖的存在。所以他不能让那两个崛起生灵死去,不然崛起生灵比普通人不知道深厚多少的血气与灵魂会给这场血淋淋地祭典带来什么变故,他琢磨不透。难怪那名叫李乾的老人希望他能遵守约定,是料到了么?
“那头赤蛟为什么?”控制室里,有人皱眉。
“谁知道,这不在计划里。”
“血气比预计的充足,让掘墓者们掘开祭坛吧,当那位重临于世,这里有没有活物都无所谓了,反正都是化作血食。”李姓老者语气森然。
李熄安听见有人在诵经。
很古老,这种语言里沉淀的岁月不可估量。
四面八方都有黑影起身,他们面目呆滞,只是机械地吟诵。古老的语言浩大如洪钟,一齐颂唱的声似潮起潮落。
现在他们正被潮水淹没,呼吸都难以维持。
“嗡──!”
会场的地面坍塌了,往下沉降三千米。
石柱高耸四方,黑暗无边无际。
可漆黑的半空中猛然裂开一只猩红巨眼,虹膜扭转,凝聚成篆文,一篇古老经书在眼瞳中显化,至奥至玄的气息笼罩巨目视线所达到的每一片土地。
它为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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