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思的府邸离皇宫并不远,出了宫门走上几百步就能到。
陈府并不大,占地大概只有五十来亩,在京城中算不上多么豪气的宅邸,但院中景致风雅,装饰考究,尤其是院中各处门楣上的牌匾,皆是陈远思亲自题字。他的书法柔中带刚,潇洒俊逸,在整个大景都堪称一绝。这间府邸有了他的题字,如同画龙点睛。
朝中几位重臣的宅邸中,叶倾怀最喜欢陈府。
“陛下尝尝这道墨子酥,这是府上新研究的点心样式,别处尝不到的。”陈远思将一叠摆盘精致的黑色点心摆到了叶倾怀面前。
叶倾怀确实没见过这种点心,她夹起一块,浅浅咬了一口,仔细地尝了尝,酥皮香软,内陷可口,唇齿间流连着花蜜的甜香。
“甜而不腻,还透着几分耐人寻味的清香,不比御膳房手艺差。”叶倾怀赞不绝口。
“陛下若是喜欢,老臣让人再做一些,等下陛下回宫的时候带上。”说完,他不待叶倾怀说话,便对侍候在一旁的管家使了个眼色,那管家立即会意地向后院快步走去。
“陈阁老怎么不吃?”叶倾怀见陈远思并不吃那道点心,问道。
陈远思叹了口气,道:“老了,身体大不如前了。大夫嘱咐老臣不能多吃甜的,老臣就是再喜欢,也不敢贪嘴。”
“陈阁老今年才六十七吧?怎么就说老了?”叶倾怀宽慰道。
“不服不行啊。”陈远思说着,又叹了口气,“唉,老陈这些子孙中若是能有个堪用的,能替老臣为君上分忧,老臣都想回济阳养老去了。”
“朕记得令郎这些年在户部干得不错,去年益州治水,监管十分得力,给朝廷省下了不少银子。是朕疏忽了,如此人才这些年也只做个少卿,过了年朕给他升任侍郎。”
熟料,陈远思却摆了摆手,道:“犬子有几斤几两老臣心中有数,他那点本事承担不起什么大任。唉,不提他也罢。”
叶倾怀怔了一怔,她本以为陈远思突然提到子孙,是想替儿子讨要些什么,于是她出手阔绰的开口就是一个侍郎,没想到陈远思却拒绝了。
“陛下难得来寒舍一趟,我们不聊那些烦心事。”说着,陈远思站起了身,道,“老臣记得陛下以前最喜欢老臣这里的停月楼。老臣最近又作了几幅字画,就等陛下来赐教了。”
叶倾怀也站了起来,道:“赐教不敢当。书画一道上,陈阁老可以做朕的先生了。讨教还差不多。”
“陛下谦逊,老臣练了一辈子字,也不过勉强能入目罢了,可以说是天赋极差的了。”说着,陈远思引着叶倾怀往后院去。
陈府虽然不大,园中却是曲廊花径回环,假山林荫掩映,一步一景,俯仰皆画。后院中还挖出了一方清浅的池塘,池塘边盖了一间雅致的两层小楼,坐北朝南,牌匾上题着“停月楼”三个字,两侧的门柱上刻着两列诗,右边刻着“远岫出山催薄暮”,左边刻着“细风吹雨弄轻阴”。
这便是叶倾怀最喜欢的停月楼了,也是陈府中风景最好的地方。停月楼的二楼正中开着一扇半人高的圆窗,窗边摆着一张作诗作画用的书案。那圆窗推开便可见整个后院全貌,是陈远思平日练字作诗的地方。
叶倾怀喜欢停月楼,不仅是喜欢二楼的景致,她更钟意的是停月楼一楼收藏的书画,其中一些是陈远思自己作的,也有一些是他收集来的,不仅有名家的手笔,也有些不知名却有趣的作品。
叶倾怀每次来陈府,都一定要去停月楼看一看,陈远思一楼新收了些什么字画。
这次也不例外。
叶倾怀赏字赏画的时候总是很投入,不大与旁人说话。陈远思知道她的这个习惯,就站在她身边静静地作陪。
“陈阁老的笔法越发精纯了。”叶倾怀慨叹道。
“陛下谬赞了。”陈远思答道。
“前段时间朕听说,陈阁老的书法在民间被推为陈体,在雅士中颇受追捧。”
此话不是客套。对于陈远思的书法,叶倾怀是由衷钦佩的。
虽然她更喜欢大气磅礴的行草,而不是陈远思这种含蓄的隶书,但她并不否认陈远思在书法上的造诣。
叶倾怀一幅一幅字画地看过去,突然在一众书画中,看到了一幅画。
是一幅山水,画的是巍峨绵延、浩荡潜力的高山大川。
虽然画的是气势磅礴的山水,但画中的走笔却很是粗中有细,刚柔并济。
“大气婉约,宝剑藏锋,真是一幅佳作。”叶倾怀感慨着,不由得去寻落款,想看看是何方高人所作。
然而,有意思的是,这幅画既没有署名也没有印章。
“陈阁老,这幅画是何人的墨宝?为何没有落款?”
“回陛下,这幅画并不是老臣买来的,而是出自府中,算不上成品,因此没有落款。”
叶倾怀不禁惊道:“此画是陈阁老所作?”
她一向知道陈远思长于书法,却没想到他在画作上竟也有如此造诣。
“老臣不擅作画,此画并非出自老臣之手。陛下,这幅画是老臣的嫡孙女所作。因为尚未出阁,不便透露闺名,因此没有落款。”
叶倾怀不禁怔了一下,她又问了句:“陈阁老的嫡孙女今年年方几何了?”
“已经双十年华了。唉,老臣这些个后辈里,最喜欢的便是这个孙女,比老臣那两个犬子伶俐懂事多了。只是可惜读了太多书,心气养高了,不愿下嫁,耽误到了如今。”
果然是她。
叶倾怀对陈远思的这位孙女还是有所耳闻。说起来,此事还是拜陆宴尘所赐。
三年前,陆宴尘刚及第最风光的时候,陈远思曾为了自己的嫡孙女登门求亲,结果没想到被高冷的陆宴尘拒之门外,以至于陈府孙女一下子耽误到了二十岁,直至今日还没有出嫁。
因为这桩婚事,民间有传言说陈府孙女貌丑。叶倾怀虽没有见过她,但听得多了,难免会有些潜移默化的印象,觉得这是个平平无奇的女子。
所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副画是出自这个姑娘的手里。
这幅画落笔洒脱,却不失细腻,从运笔到意境都可说是上作。若是女子所作,那这女子必是当世翘楚,才名可流芳千古。
“这丫头也是被老臣给害了。她从小是跟在老臣身边长大的,老臣舍不得她。所以一边盼着她嫁个良人,一边却又盼着她晚点出嫁。说实话,哪怕她是嫁去了那家王府做王妃,老臣都觉得可惜了她的才情。”陈远思说着,眼中竟泛起了泪光,确是舐犊情深,让叶倾怀都有些动容了。可她听到最后两句话,心中却是咯噔一下。
若说做王妃都是埋没了,还有什么比王妃更高的婚事呢?陈远思话中的意思昭然若揭。
陈远思在叶倾怀面前跪了下来,道:“陛下,老臣有个不情之请。恳请陛下为老臣的嫡孙女赐个婚。不论赐到谁家,都是陛下的恩赐,老臣心中这份不舍便能搁下了。”
叶倾怀看着陈远思下跪的身影,心中恍然大悟。
原来他饭桌上提及儿孙,并不是要替儿子们求什么赏赐,而是要替孙女求一个皇后之位。
也是,首辅的儿子升个侍郎,还非得用得着皇帝开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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