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直树
高中毕业后，铃去了北海道一间有名的艺术学院，而我则在一家出版社找到了工作，在那里干些杂务。
在出版社工作的期间，接触到了不少事物，让我开始对小说感兴趣。有时候我会读一下那些被退稿的小说，有时候也会有将原稿输入电脑的工作，我把这当作学习，默默地积累着。接着我开始自己写一些短篇小说，还自告奋勇地拿去给公司里的编辑看。
“哈哈哈，你小子还嫩着呢。”编辑总是爽朗地笑着说，没有丝毫嘲讽我的意思，相反地，他耐心地指出了我的不足之处。“加油吧，小伙子。努力的话总有一天会成功的。我看好你。”他拍着我的肩膀鼓励我。
每个月大概有两三次和铃见面的机会。一般是我搭电车去铃那边，我们在车站见面，然后去公园里散步或是在咖啡馆里聊天，偶尔也会去游乐园。
刚开始的时候很不习惯，见不到铃让我感觉每一天都很漫长，铃也是这样。那时候每天晚上总会打电话给她，和她聊相当一段时间的电话，因此电话费也高得惊人。后来渐渐习惯了，电话也少打了，不过每天依然有邮件来往，比起在电话里，我们更愿意在见面时聊这些那些的。
铃带我去过几次她所在的大学，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里有一条画廊，展示着学生们的作品，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次。所展示的画允许自由买卖，据说有不少人为了这个而去那里买画，都是些喜欢绘画的人。也听说大学里有人故意留级，以卖画为生，毕竟画廊的展览是免费的，只要被老师认可的作品都能在画廊上展示。
我在画廊上看到过铃的作品，因为一直看她的画作，所以凭感觉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这个是你的吧。”我指着墙上的一幅画。
“不愧是直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铃笑着说。“怎么样？”
“完美。”我称赞道。
“太夸张了啦。”她看起来挺高兴，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了，看着那幅画，淡淡地说：“但是很快就会被撤下来了。”
“是吗。”我也看着那幅画，金色的麦田，碧蓝的天空，远处一个孤单的人影，视线追逐这天空中比翼的鸟儿。
我们在那之后，是前进着吗？我不禁想。
一定是的吧，尽管现在还看不清未来的方向，但我们也是好好地踏着脚步，在向前迈进的吧。
我紧紧地握住铃的手。
“最近我换了一个公寓。”铃和我说。铃进大学以后没住进大学里的宿舍，而是和一个学姐合租了一间公寓。因为那位学姐毕业了，铃又找了另外的人合租公寓。
“一个人租一间公寓太浪费。”她这样说道。
“对方是个怎样的人？”我问。
“是个美女画家哦，她为一些小说、杂志画插画，自己也画漫画。”铃说起那个人显得很兴奋，看来是很喜欢对方。“听说那个人之前一直一个人住在那间公寓里，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和别人合租的意愿了呢。为了和她一起住住，有很多人都去面试了呢，最后能选中我真是太幸运了。”
“面试？是工作吗？为什么合租要面试？”
“西园小姐是我们的前辈，在后辈之中也有点名气，她就住在大学附近，偶尔也回到大学里面去，所以有不少人认识她，只是那个人不怎么和别人交往呢。听说她要找人合租后，不少人都和她联络了，不过她亲自见了每一个想和她合租的人，最后选择了我。”
西园？似乎在哪里听说这个姓，感觉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也许是错觉也不一定，毕竟西园这个姓氏很常见。
“听起来是个很受欢迎的人呢。”
“是啊，人长得漂亮，又有才华，关键是她的气质吸引人啊，西园前辈那样娴静优雅的气质，可是男人心目中的女神哦，当然，在女孩之中大家都把她当楷模哦。”
“这样啊，但是之前为什么没想过合租呢？”
“不知道，好像有一些个人的原因吧……”铃思考着什么似地，“啊，对了，西园小姐似乎出过车祸，据说到现在还有一些没治好，说不定是这个原因吧？”
“但是为什么现在又……”我猛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西园、车祸、画画……将一切的线索连起来的话某个影像便在脑海中清晰地显现出来，莫非这一切仅是偶然？
“不，等等。”我的语气变得慎重起来，“和你在一起住的那个人，名字叫什么？”我问铃。
铃一脸疑惑地看着我，“记得是……美羽，西园美羽。”
“果然么。”我嘀咕，铃脸上的表情更加困惑了。此时我的内心十分激动，无意之中，或许会找到了空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也说不定。但我仍需要去确认一下。“能带我去见那个人么，有件事我需要确认一下。”
“可以是可以，但是为什么这么突然？”
“说来话长，总之能先带我去见见西园小姐吗？”
或许是注意到我格外地认真，铃便没多问什么，点头答应了我。
铃和西园小姐的房子挺大的，对于两个人来说很宽敞，而在此之前西园小姐则是一人独居。我忽然想起的空的家，那种感觉大概很相似吧。
进屋的时候，西园小姐正坐在客厅的榻榻米上画画，桌子上有一堆画纸和分散的绘画工具，她正专心地用铅笔画着漫画。看到我们进来，西园小姐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下，脸上露出意外的表情，仿佛我是不速之客一样。
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几乎就可以确定她就是空记忆中的那个女孩了，虽然时隔十年，西园小姐的脸有了一点变化，气质上也和以前大不相同，但我依然可以认出她，大概是受空的影响吧。
她身着一条淡黄色的连衣裙，头发扎了起来，给人一种朴素淡雅的感觉，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品的装饰，却美丽动人，通透的皮肤如同雪一般纯净。的确，现在的西园小姐显得十分文静、脱俗，跟空记忆里的她大相径庭。
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禁好奇，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铃和西园小姐熟络地打过招呼，随后向她介绍我：“这位是宫本直树，我的男朋友。”
“你好。”我主动打招呼。
西园小姐向我微笑，“初次见面，我叫西园美羽。”
“请多指教，西园小姐。”
“那可以告诉我你找西园小姐什么事了吗？难道是为了一睹芳容而来的？”铃挖苦似地问。
西园小姐则有点意外地看了我一眼，露出困惑的表情。
“也有那方面的想法。”我笑了一下，“事实上，我有些问题想问西园小姐，不知您是否介意？”
“如果我能够回答的话。”
“好。那么请问你是否认识一个叫‘千里空’的人？”我问。
听到千里空这个名字，铃似乎有了反应，不过她静观着西园小姐，等待她的回应。
“千里……空，”西园小姐似乎在努力地回想着，过了一会，她摇摇头。“对不起，在我的记忆中没有这么一个人。”
“怎么会……”我失望地说。
不可能搞错，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实际上……”西园小姐说，“高中的时候出了车祸，因此失去了一段时间的记忆，也许……你说的那个人在那段时间内认识也说不定。”
“是这样吗……”我小声地回答，心里想着空的事。
忘却了……是一件好事吗？空和西园小姐的回忆，记起来会让人感到快乐吗？对于西园小姐来说，记不起那段令人伤心的往事反而可能更好吧？但是空又怎样呢？说这种话显然不负责任。但话说回来，要是凭着自己的想法让西园小姐回忆起来就是负责任的行为吗？
我顿时迷惘起来，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行动。空当初叫我不要寻找西园小姐，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呢？
“直树？”铃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西园小姐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
“不好意思，稍微发了一下呆。”我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那项链，十分地漂亮呢。”我看着西园小姐胸前那镶着宝石的银质十字架说。
“啊，这个啊，”西园小姐万分怜惜地看着胸前的十字架，说：“这个不知道是谁送的了，只是一直都觉得很重要。但是为什么呢？我想不起来。”
失去了记忆，却保留着那份感觉是吗……要怎么办呢？我思忖着。
要是放着不管的话，西园小姐大概之后也会像现在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但空也可能再也见不到她。把她带到空面前怎么样呢？但她能够看得见空吗？记忆能够那么顺利拿回来吗？答案并不确定。
“又发呆了。”铃拍了我一下，“是不是被西园小姐迷住了？”她假装生气地说。
犹豫不决地话什么都办不到。
我鼓起了勇气，说：“事实上，我有个请求。”我郑重地说。
西园小姐意外地看着我，接着轻声说：“姑且说来听听吧。”
“希望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我观察着她的反应，她脸上有点难为情，这也难怪。我继续说：“也许你忘记了某个人，但那个人现在正在那里苦苦地守候着你，他……也许仅仅只是为了这一份思念而停留在那里，所以我希望能够完成他的心愿。”
“某个人……是你刚才提起的那个人吗？”
我点点头。
“是吗……”西园小姐的眼底掠过一丝悲伤，“其实，我一直感觉到我生命中缺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总是觉得忘记了某个重要的人，虽然关于那个人的一切无从想起，但在那片空白之中，我能感觉到温暖从心中扩散开来。但是……姐姐却不想让我回忆起那段往事，说是不好的回忆。”
“我没有资格去评断关于你回忆的事，这个请求仅仅是出于我个人任性的要求，如果给您带来了困扰的话，请您忘了我所说的吧。”
“不，我跟你去。”西园小姐坚定地说。
我猛然抬起头看着她，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激动得不能自已。
西园小姐微笑着，摸着胸前的项坠说：“我想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事，如果是个很重要的人的话，忘记了他不是一件很过分的事吗？即使那是怎样糟糕的一段回忆，我也不想忘记那个重要的人。我是这样想的。”
“真的是太感激你了！”我感动得无以加复。
空，等着吧。我在心中暗暗向远方的空喊道。
向公司请了一天假，在铃的公寓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们启程回到故乡。
“很久没回到这里来了，这里也改变了许多呢。”西园小姐通过巴士的窗往外张望，感慨道。十年前，西园小姐出车祸后失忆了，接着她姐姐带着她搬离了这座城市，说不想让西园小姐回忆起不好的往事。也难怪空一直找不到她。
经过了两年前我们就读的光坂中学，西园小姐露出怀念的表情。“我在这所学校上过初中，高中时的记忆全部忘记了，但是，总觉得好熟悉，令人感到怀念呢。”
“这样啊，这里充满了我们的回忆呢。”我也开始怀念起那段日子。
“那个时候，好像有一个人总是陪在我身边，但是那个人是谁呢……”西园小姐迷茫地望着学校，那个方向正好是旧校舍。
接着我们穿过学校，来到河岸边，停留在了旁边的小道上。
“那个地方，是不是有一个人常常坐在那里呢……”西园小姐看着不远处的草地，自言自语地说。
看来过去在她的脑中仍有残留的印象，只是记不起空这个人而已。
“能在这里等一下吗？”我对着西园小姐和铃说。两人点头答应了。
接下来我走向不远处的石桥，空大概就在那里吧。走到桥边，我呼唤着他。只见阴影中忽然出现一个正闭着眼躺在草地上的人影，一脸悠闲的样子。
“你今天应该不是休假吧？”空缓缓地说，随后才慢慢地张开眼睛。
“好久不见。”我微笑着打招呼，接着直奔主题：“今天带来个人过来见你。”
“哦？”空坐了起来，一脸感兴趣的样子。“该不会换女朋友了吧？”
“我不是那种人。”我笑着说，接着对着远处的西园小姐喊道：“西园小姐，能过来这里一下吗？”
西园小姐点点头，缓缓地走了过来。
空在听到“西园”这两个字时猛然站了起来，向西园小姐的方向望去。空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缓缓走过来的西园小姐，一脸的惊讶。
空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像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说不出口一样，只是轻轻地张合着嘴。
“西园小姐，能不能请你站在那里一会呢？”我走上前去，对着一脸茫然的西园小姐说。
“不是说有人要见我吗，人呢？”她问道。
“我现在就去叫他过来，你能够在这里稍等一下吗？”
西园小姐点了点头。
接着我走向在不远处看着的铃。
西园小姐看上去有点不安，站在那里不时地张望一下四周。空开始向西园小姐那边走过去。我和铃站在西园小姐后边看着。在这里，能够看得见空的只有我，大概她们两个人都会感到莫名其妙吧。
空走到了西园小姐的跟前。
“美羽。”他叫了她一声，想拥抱她，但双臂却挥了空，穿过了她的身体。
“是吗……”他的表情充满了悲哀。他站在西园小姐的眼前，眼神流露出复杂的感情，重逢的喜悦，看不见的悲哀，传达不到的思念……
这样做是正确的吗？看着他们，我不禁怀疑。西园小姐像钉住了一样站在了原地，仰望着什么。
忽然，铃急促地拉着我的手，“直树，看见了，看见了。那里出现了一个人！”她指着空的方向，兴奋地说着。
不会吧……我看了看西园小姐，像回应着空的情感似的，她充满悲伤和爱慕地看着空。
“空。”西园小姐温柔地叫着他的名字，抬起手抚摸他的脸。
看来记忆已经恢复了。
空对此显得有点意外，但很快便恢复过来，随后一把抱住了西园小姐，这一次确确实实地抱住了。
“原谅我，我在这十年间完全把你忘记了。”西园小姐带着哭腔说。
“不，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空低声说。“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空呢喃着。
“空，你……”
空放开了西园小姐，脸上有几分淡然，“我是幽灵哦，已经跟你身处不同的世界了。”
“……”西园小姐沉默着，只是深情地看着空。
“你，真的变了不少。”空恢复了一直以来对西园小姐说话的口吻，跟十年前一样。
“你一点也没变。”西园小姐应道。
“或许吧。”空欣慰地笑着。他的身体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微微地发着光，像粒子一般的光从他身上缓缓地飞出来，升上天空。
“说实话，不想让你见到我的，我的愿望仅仅是见你一面，确认你好好地活着就够了。我好像没有时间了……美羽，对不起啊，到了最后也没能给你幸福……忘了我也没关系，从今往后要好好地活下去，去寻找开心、幸福的事……我不能陪着你了，已经是时候离开了……”空温柔地说着，脸上带着释怀的笑容。
“不要……不要……”西园小姐依依不舍地抓着空的手，“明明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好不容易才想起空的事，不要这么快就离开我啊！”西园小姐哭了起来。
“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美羽。”空帮西园小姐拭去眼泪，温柔地说：“我本来就不应该存在于这里，只是因为强烈的思念得以停留。现在的我已经很满足了，能够被你爱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啊……”空的身体开始变得有点透明，小腿部分已经消失了，像漂浮在空中一样。
西园小姐抱住了空，一边啜泣着，“不要走，留在我身边！”
空摸着西园小姐的头，轻轻地说：“不要哭啊，你要笑着才好看，我可是最喜欢美羽的笑容的哦。来，笑一下。”
“怎么可能笑得出来！”西园小姐哭喊着说。
空的身体继续一点点消散，他脸上仍带着笑容，却不知怎的留下两行清泪，“最后，我想对你说一句话，一直以来，谢谢你了，美羽，谢谢。”
光芒像蒲公英被风吹散一样，在空中纷飞，空的身体最终消失了，只留下最后那句温柔的“谢谢”在空中回响。
西园小姐抱着空的双臂架在空中，定格了好一会，随后才放下。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些光芒向上飞扬，最后消逝在风中，她无声地哭着。
铃想上前去，我拉住了她，朝她摇摇头。“让她静一静吧。”我说。
虽然和铃脸上露出一样的担心，但我想这种时候不应该去打扰西园小姐。我们只能像这样站在一旁，什么也无法做到……
这种无能为力的心情，我想起了空，他也有很多这样的时候吧。究竟那时候空选择的道路是否正确，我不知该如何评断，只是选择了另一个方向的他会过着怎样的生活是我无法想象的。还有一点，如果没有这个选择，那么我们也不会相遇，西园小姐是不是也这样想呢……
就在我看着远处发呆的时候，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西园小姐的身体轻轻地摇晃着，接着倒在了草地上。
我们马上赶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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