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二,赵官家遇到了自己人生中最荒谬的一场遭遇战。但是仅仅四天之后,他就坐在长安旧宫的正殿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使相刘子羽、邢王马扩、镇戎郡王曲端、陕西路经略使胡世将、秦凤路经略使赵开跪了一地,其余官职太小的都资格进来,外面跪着去!
殿内正中间还有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中年汉子。周围的人看着他们的余光那叫一个恨不能生啖其肉啊。你们这些鸟厮的闹出这么大麻烦,搞得我们都成了谋害圣驾的嫌疑人。
邵隆、梁兴,我谢谢你们八辈祖宗。
昨天,赵官家被找到时,胡世将痛哭流涕地告诉他这是一场误会,赵官家好险没一脚踹死他,也就是看人胡子都白了也是找他找的路都要扶着走了,才没动脚。
误会,你告诉我天底下有这样的误会?
但憋屈的是,此事在一定程度上还真是个误会,等到赵官家被迎接进了长安府,接到各方面汇总的消息,才发现老天有可能是在玩自己啊!
先从那天晚上说起,黑暗之中,一旦短兵相接,什么阵型很快乱套,乱战在一起,但是双方指挥官显然都是宿将,很快都发现不对。
首先是杨沂中发现这些人怎么这么想太行山、河东义军的路数,好像穿的软甲也是兵部统一给换得,他还有印象。对方那边也很快借着火光看到了那面龙纛,一时大惊失色,喊道:“快住手,快住手,是官兵,不一定是哪位大王到了。”
见鬼个大王,是官家,我们大宋的官家!但显然是那人没见到龙纛,倒是见过某位亲王的大纛。
不过这人虽然没有见识,却很有威信,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倒是勉强止住了攻势。杨沂中这边军纪更好一些,不住制止下很快也分开了。但就是这么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也留下了上百具尸体,御前班直正副统制全部挂彩:杨沂中被大刀劈了在左肩膀上,刘晏脑袋上挨了一棒槌,血流额头。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官家不见了!
官家去哪儿了?当然是被辛文郁带着手下几十个信得过的弟兄趁乱突围了。还是杨沂中下得军令。
杨刘二人真是想杀人的心都有,这时候刘子羽和马扩联袂而来,黑夜山路难行,而且还有山路崎岖,朔风阵阵,两人也是惊恐万分,直问圣驾何在?
圣驾被这群所谓的义军给吓跑了。刘子羽当机立断,命令人将两个头领绑了,立即正法,还是杨沂中一边处理着伤口一边强硬阻止,万一有啥阴谋怎么办,不行,必须留活口。
现在别的都不重要,杨沂中和刘晏也顾不得什么使相亲王的脸面了,一方面赶紧派了信得过的手下搜山检河找官家,荒郊野外狼虫虎豹的出个什么事大家一起死吧。同时,扭伤了脚的刘洪道也出来,义正辞严地问道骊山重地,御驾进长安的路线,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义军,怎么也得有个说法吧!
你说巧不巧吧,曲端就在这个时候飞马而到,几个关西大员拼凑之下,总算还原了部分真相:首先,赵官家认为马扩领导的太行山义军敌后抗战能力非常好,为了以后必须保留一部分,还把李彦仙那边的邵隆部划了过来,但是河北不能待了,就去关西河东,结合一些人训练游击战术山地战术,没准儿哪天就用上了。
但是在北伐之后百废待兴的大背景下,地方官很难欢迎治下有这么一群官兵,屡屡扯皮,最后还是刘相公霸气接收了他们,允许他们在凤翔府(今宝鸡)的秦岭余脉练兵,为此还协调了赵开和胡世将,官大一级压死人,两位经略使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可是前几日刘子羽接到御驾将至的消息,已经下令停止长安及附近一切军事活动,迎接圣驾,但谁知道这帮混到不仅不听,还觉得秦岭那几个小山丘都练腻歪了,跑到骊山来试试。
这一试不要紧,把我们官家搞丢了。
天将大亮的时候,赵开和胡世将两个大员也被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跑来,脸色异样的惨白惊恐,显然已经知道这事儿有多大了,待听说官家不见,二人却是齐齐跌坐于地,真是一个欲哭无泪啊。
刘子羽和马扩固然是天大干系,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杨沂中也没空跟他们废话,曲端部麻烦把这些义军看起来,以防他们来个鱼死网破,剩下的人赶紧带着信得过的人去找官家,什么相公经略使的,都动起来吧!想想自己昨天也是糊涂了,辛文郁本身不是关西子弟,更没有来过京兆府,黑灯瞎火地他知道往哪儿去找刘相公?
刘子羽身居高位,想的更多,皇子才刚开蒙,万一不忍言之事发生,那西辽、高丽、女真哪个不想来摘桃子,就是国内那些旧势力,难道不会借机复辟?国朝大好局面毁于一旦,他就是万死也难恕其罪。
事实上,还真如杨沂中想的一般,辛文郁瞅准时机带着官家跑出来,身边只剩下十余骑,等向西南跑出了二十里,找到了镇子,他才赶紧先服侍官家修整,结果可能是冷风一吹,加上去年北伐的亏空还没补回来,赵玖好巧不巧还发烧了,这可把辛文郁急死了,忙抓了大夫看病,一点看人手又觉得不足,不敢分人去报信,只好先等着。现在他也是惊弓之鸟,不敢相信地方官了,不然很快就到蓝田县。
万幸赵官家底子不错,两副药下去,睡了一整天,第二日也就退烧了。他就是装模作样,毕竟也当了十多年官家,把给看病的大夫请来,和颜悦色地先谢过又给了双倍诊金,先安抚了一下老人情绪,然后又聊道:“长安乃关西首府,怎么昨天骊山附近火光冲天,这儿治安这么不好吗?”
那老郎中看这位富贵的官人态度和蔼,总算不那么害怕了,说道:“官人若是外乡人,还是近日别来长安了,乱啊。”
赵玖心里狐疑,面上却更为难,道;“老人家,我的扈从昨夜吓着了您,我十分过意不去,但是我也是无奈,不瞒您说,我本是御营前军的岳魏王的幕僚,乃是来找曲郡王办些私事,不得不去啊。可照您说来,长安可是有了什么大变故?”
老郎中越发叹息,道;“哎,还不都是那些当兵的,哦,我不是说魏王。老儿虽是关西人,也知道岳家军军纪天下第一,当年灭西夏的时候都秋毫无犯。官人看着也是实在人,我索性直接说了,长安的刘相公非让太行山那伙什么义军在附近练兵,练兵不在军营里,却在山上搞什么野战军。我们镇上不少猎户日子都没法过了,而且这些人难免下山采买什么的,那个军纪,别说比岳王爷了,就是韩家军当年也比这强多了。”
赵玖对此倒是不奇怪,当年接收宗泽的东京留守司兵马时,他就明白这些义军的基本素质,尤其是太行山旧在敌后,敌我立场立得住就行了军纪马扩也要求不了。
可问题是现在不是已经北伐成功,皆为宋土了吗?你刘子羽马扩干什么吃的,还有就驻扎在旁边,不会上密札啊!
赵官家心中暗暗皱眉,心里也觉得奇怪,又问:“那老人家,那些义军是每个山都要练一遍吗?那骊山虽然现在破败,却又行宫啊,又是长安门户,刘相公这么纵容他们吗?”
老郎中道:“那倒不曾,他们虽然不是......就不是东西,好歹也是知道君臣之道的,何况听人说御驾从南边来长安府过年,刘相公万万不能容他们如此的,您昨天看到的可能是什么误会吧。”
赵玖心里多少有了些猜测,温声谢过,又问这蓝田县令如何?自己总要在这里养几天的,老郎中直说这是为种家的小郎君,五月的时候才恩荫上任,没听说什么作为也没见什么恶行,这里毕竟是西军多,见着他还肯卖一二面子。于是又拿着赵玖的赔礼,感慨着还是岳家军好摇摇晃晃地走了。
他一走远,赵官家立即点出两骑,带着他加盖了私押的密诏命令蓝田县小种县令前来,不得不说,有的时候上百年的忠诚还是很值得让人赌一把的。
小种县令也没有辜负他种师道之孙的名声,一接到信,确认无误后带上县内所有的武装力量(县衙衙役、官差)玩命一样跑来,万幸他还是见过驾的,一到客栈立刻下拜,口称死罪,看到皇帝无碍后才飞马报告长安,在那条古道上遇到了带着几个亲随的胡世将。
丢失了三天的大宋天子终于万众瞩目,呸,这种事好听吗?值得大张旗鼓!悄悄地被重兵护卫进了长安城。
关西重臣自刘子羽以下长舒了一口气之余,也知道这是太大,别管文臣还是武将了,自发地免冠跪地请罪。
赵玖却是没理他们,先去看了杨沂中和刘晏。刘晏头上伤的不轻,还在昏睡,赵玖没有叫醒他,倒是杨沂中见着赵玖,真是忍不住就要哭了,天知道他这几天把自己吓成什么样了。
赵玖让一脸胡子拉碴的杨沂中哭了一会儿,看他要说话,道:“先不要多想了,好好休息。这次御前班直损失不小,还要抚恤和补人呢。”看他还是欲言又止,方冷笑道:“朕知道,再多的巧合,这也终究不是斤沟镇(韩世忠前军作乱射杀御史),要是没人做局,朕这十二年的官家白做了!”
杨沂中这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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