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悲苦，本就是有待于人类自己去克服的。
——《天涯明月刀》
在世界某一个角落的某一个时刻，曾有一个少年被一个男人的故事所触动。
那个男人是一个残废。
他生来就被别人灌输着仇恨，同龄的孩子在玩耍时，他永远都在挥刀，如机械般一次又一次的挥刀。
他终于出关，向那个素未谋面的仇人报仇。这一路上，他不断的杀人，老人、女人、孩子，但凡关乎他的仇恨，都死在他的刀下。
他失去了很多，连挚爱的少女也死在他的眼前。在某一刻，他即将大仇得报，他本以为所有的枷锁都将要解脱，却得知了一个真相。
——自己不是那家人的后代，连“母亲”也不知道这个事实。
——他付出自己的人生，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与他没有关系的仇恨。
他用了许多时间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并发誓再不为仇恨而挥刀。
但他前半生所带来的，残缺的人格却未改变。
在他人至中年时，又一场苦难的战斗向他袭来。
一个隐藏于武林之后的强大权贵，不断欺骗他、引诱他，为了将他化作自己的工具。
此时，他已没有了年轻时那位阳光般的朋友兼兄弟，他只能独自面对这一切。
他们为他制造虚假的朋友，让他们死去而使他感到愧疚和无力。
他们为他制造虚假的爱人，甚至复制了逝去爱人的面庞来刺激他的痛苦。
他们甚至为他制造虚假的救赎，让他亲自用刀救下两个新生的孩子，让他感到他的刀不止是杀人的凶器。却又在最后告诉他那两条生命被当成了为他演戏的道具。
在落魄之时，救了他的女孩，也因为他而铸下大错。
他被欺骗，被侮辱，被蹂躏，在绝望之际被迫杀了无数人。
最后，他们决定派去一个天籁般的琴师，用他的琴将男人引向甜蜜的死亡。
所有人都觉得他会顺从死亡，踏入死神温柔的怀抱。
但他再次拔出了刀，又无数次的拔出了刀，向着一切招致死亡的力量抗争。
最后的最后，他完成了自我的救赎，迎来了自己的幸福。
这就是名叫傅迟的少年无比憧憬的男人的故事。
他憧憬这个男人，并不是因为他的刀无比强大，也不是因为他完成了怎样的壮举。
而是因为他在男人的身上看见了生命的尊严。
他无数次想象着那把漆黑的刀出鞘时，宛若生命般闪耀的银光。
那个男人名叫傅红雪，是他的从者。
……
小船停止了前行。
它已来到了这个故事的尽头。
傅迟剧烈的颤抖着，他的内心正在被撕扯。
洛逢芽紧紧地抱住他，近乎哀求的诉说着：
“求求你，傅迟。”
“只有你能救赎我，能救赎我的也只有此刻。”
傅迟木然的回首，身后的只有无尽的白雾。
他的自尊不能允许他放弃洛逢芽，但他心底却有一个深远的声音在拒绝着。
那是什么？傅迟不明白。
他至少必须想明白这个问题，才能做出决定。
当然，他也知道，即使拒绝她也没有意义，他没有任何手段离开这里。
洛逢芽见他没有反应，将手搭在他的衣间，慢慢地伸入其中。
她在他的耳边低语道：
“就算你把令咒交给我，在这个空间中，你也可以多待一会儿的。”
“为了感谢你，我会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的。”
傅迟反感的皱了皱眉头。
“这种手段，还是免了吧。”
“怎么？你不想和我……”
“我当然想，但不希望你像是交易一样献出自己的……”
他没有说完，但洛逢芽明白他的意思。
“感谢你的尊重。”
“我会给你时间考虑的。”
洛的手伸了回去，坐到了傅迟的对面。
傅迟长呼一口气。
“好险。”
“刚刚那一下，我差点就失去理智了。”
他将手放入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逐渐平静的心跳。
此刻，他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拒绝究竟是什么。
——那是他对生命的自尊。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会强调你要对各种各样的东西负责，对家人，对社会，对国家。
但很少人会告诉你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因为那是只有你自己才明白，你有没有做到的事。
傅迟开始回忆他的生命。
是的，相比洛逢芽，真的很普通。
他几乎记不得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件，但内心深处还残留着过往生活的感觉。
害怕被人觉得自卑，所以拼尽全力表现出开朗和豁达的感觉。
下定决心要去努力，但永远离“拼了命”差上一点就受不了，最后沦为平庸的感觉。
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平庸，但仍告诉自己要爱惜自己的感觉。
蓦然回首时，他才发现。
就算无法与洛逢芽上百年的苦难相比，自己的人生也跨过了无数苦涩坚持到现在。
他又回忆起自来到这座城市后的时光，这些他仍历历在目。
当他发现自己处在陌生的城市，身边的亲友都是陌生人，熟悉的人们都不认识他，只有自己是清醒的。
无论怎么做，都没有人相信自己。
他从未告诉任何人，那段时间他的悲哀无力。
后来，他与暗杀者相遇了。
他仍清晰的记得，那只怪物将要把自己脖子拧断的触感。
无比幸运的是，暗杀者救下了他，本应消失的他赢来了一次命运的机会。
他从组成这场圣杯战争的棋盘，成为了棋手。
虽然他弱小，但他至少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但是……就算赢了又如何呢？
那也无非是从-1回到0，回到他原本的生活。
这让他感到无比悲哀。
可就算如此，他也想要赢得这场战争，活下去。
他明白，也只有他自己明白。
他走到如今这一步，有多不容易。
但是，他就能放弃洛逢芽吗？
他又能为一个利用自己的女孩，献出生命吗？
傅迟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无比痛苦的两难的选择。
无论选择哪一边，他的自尊都会无可救药的坍塌殆尽。
他的心在撕裂。
“差不多到时间了。”
洛逢芽说道，她已经有些心急了。
“做出你的选择吧，傅迟。”
傅迟稍微想了想，即使拒绝也无意义，洛逢芽不会让他出去的。
想到这里，傅迟反而轻松了。这意味着他不用在选择，只要把性命交付给洛就可以了。
“我……”
他又一次抚摸洛逢芽的脸。
但在这决定性的一瞬，一道无比耀眼的刀光倒映在傅迟的瞳孔中，却又在瞬间消逝。
那是暗杀者未能劈开这个空间的一刀。
但他创造了一个尚未完全的缺口。
按理说，这个空间只能用魔术的手段打破，但他创造了奇迹。
这是生命的奇迹。
这一瞬间，傅迟下意识的冲了出去，前去追逐那道刀光。
这是洛逢芽未能料到的，因此愣了一瞬间。
她感到无比悲哀，自己被抛弃了。
他向前奔跑，却很快跌倒在船上，因为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是有可能离开这里的，有可能活下去的。他必须做出选择。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当洛逢芽听见他的道歉时，就已明白了他的选择。
傅迟想要活下去。
傅迟想要像那个刀客一样，顽强的活下去。
他无比的憧憬这样的存在，无比渴望生命的尊严。
傅迟依旧在向前爬着，狼狈而丑陋的跑着。
这一回他没有哭，他的泪痕已干了。
他无比痛苦的颤抖，但洛逢芽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他。
他颤抖，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为了生存而抛弃了一个渴望救赎的灵魂。这样做的他，并不比利用自己的洛逢芽高贵。
但他也在为自己的觉悟骄傲着，他知道这样做以后，自己一辈子也无法摆脱洛逢芽的阴影。
但他依旧选择了挣扎着向前。
终于，傅迟爬到了对面的船头，他站了起来。
洛意识到已不可能抓住他，在这个空间内，她也无法使用魔术。
于是她停住了，注视着傅迟。泪水滚落而出，这是真心的泪水，为自己被抛弃而悲伤的泪水。
傅迟的手伸向刀柄，青黑的袍子在风中摇曳。
他的背影，仿佛与暗杀者重叠在一起。
他背对着洛逢芽，用尽全力抽出了那把刀。
洛终于第一次看见那把刀，那是一把看上去很普通的刀，刀口上有两个缺口，仿佛那握刀的人。
普通，甚至残缺。
一道同样美丽而耀眼的刀光闪过，劈开浓雾。傅迟随之跃起。
与刀光一同闪烁的，还有两滴留在空中的泪珠。
……
红光闪过，傅迟从鬼车杖中钻出，滚落在地上。
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身受重伤的暗杀者。
“暗杀者……你……”
“暗杀者却笑了。
“很了不起呢，傅迟。”
傅迟发现他正化作粒子渐渐的消失，不由得抓住他的手。
此时，洞穴再一次晃动，无数燃烧着火的钟乳石坠落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暗杀者握刀的手抓住傅迟，他的手富有力量。
“傅迟，快走吧。”
“别辜负你的抉择。”
听完这句话，傅迟咬着牙，头也不回的跑向远方。
傅迟在火炬的指引下奔跑着，四周的火焰越来越旺盛，数不尽的石头坠落着。
很快，他看见了头顶奄奄一息的术士与洛逢芽。
洛没有受伤，但也没有看他。
正在此刻，一块巨石从他们的头顶落下。
“小心！”
傅迟大喝一声，术士听见了她的话，连忙转弯躲避巨石。
不过她的魔力也到此为止，飞毯消失，二人坠落在地上。
又一块巨石落下，但这次洛逢芽没有躲过它。
她的双腿被压在石下。而术士也再无力气向前。
傅迟看见这个场景，还是决定回头跑去。
他气喘吁吁的跑到洛的身前，双手摸在石块上，却绝望的发现它的重量是自己无法奈何的。
他看向头顶正在坠落的石块，觉得离这里完全坍塌还有一段时间。
于是他坐在洛逢芽的身边。
他觉得洛肯定会说出伤害他的话，而他也已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但她只是长叹一声：
“彻底失败了呢，小迟子。”
傅迟犹豫了一下：
“洛，我还有资格牵起你的手吗？”
洛逢芽仿佛又恢复成了那个幽默善良的女孩，回答道：
“我们两个半斤八两啊，别说什么有没有资格。”
傅迟牵起了她的手，他感觉到了那熟悉的温度。
“小迟子，我大概明白为什么我明明不爱，却总是在意你了。”
“为什么？”傅迟静静地看着火焰在眼前燃起。
“不是因为你有多么强大。”
“而是因为你和我一样弱小和丑陋。”
“不。”
傅迟回应道。
“你不应该这样否定我，也否定你自己。”
“你确实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可你凭借着反抗命运的毅力，坚持了上百年，你很了不起。”
“那你呢？”
“我？正如你所说的，别看我现在好好的，未来肯定会有很多个夜晚，我想起你，就自责的哭到天亮。”
“我会为此痛苦一辈子，但我甘愿承受这一切，因为这是我的选择啊。”
洛逢芽笑了，就像每一个普通的日子里那样笑着。
“这样啊……”
“真希望我能爱上你啊。”
“我的小迟子。”
又一根燃烧的钟乳石落在她的面前。
“走吧。”她说道。
“如果死在这，你的选择就白费了，那还不如为我而死呢。”
傅迟缓缓的点头，最后看了她一眼，消失在出口的方向。
“术士，很害怕吧。”
黑皮肤的女人颤抖着，回应道：
“嗯……很害怕……又要死一次了。”
“我也很害怕，难怪会成为你的御主呢。”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一个问题，山鲁佐德。”
她喊出了术士的真名。
“你说你的心愿是不再参与圣杯战争，这样就不用经历第二次死亡。”
“但是啊……你忘了一件事。”
“英灵座上的本体不同意的话，是无法召唤从者的。”
“你应该还有别的愿望吧，再想想。”
山鲁佐德拼尽全力的思考，在消失前的那一刻终于想起来了。
在某个遥远的世界，她曾在一个被称作“伽勒底”的地方邂逅了一位御主。
那个人对她很温柔，从来不会逼迫她参与战斗。
对她懦弱的性格，那个人永远表示着理解，永远尊重她的情感。
“原来如此啊，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柔美低沉的声音沉寂了，术士化作蓝色的粒子，飘散于火光中。
洛逢芽也在火光中闭上了双眼，永远的睡去。
……
傅迟的眼前是一长串废弃的台阶。
他拼命的向前爬行着，在火光中四肢并用的前行着。
山体的倒塌愈加剧烈，他正与死神赛跑。
傅迟终于接近了出口。
“轰隆——”
在这关键的时刻，洞口却在一阵巨响中彻底倒塌。
傅迟怔住了。
他拔出刀，想要撬开巨石，
毫无疑问，他努力了许久，但却失败了。
傅迟浑身无力的瘫倒在地。
他没能出去，他要死了。
他付出巨大代价做出的选择，毫无意义。
傅迟笑了，在黑暗的洞中大笑，笑声凄厉而荒诞。
他渐渐的不笑了，他开始缺氧，意识也逐渐模糊。
他感到耳边传来细小的敲打声，敲打声越来越大。
“噼啪——”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动，奇迹发生了。
一道光刺入幽暗的洞穴，傅迟再一次活了下来。
在彻底昏迷前，他看见那光芒处有一张脸。
那是一个中年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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