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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只手少女

三只手少女

·如何成为魔法少女

第一步:搬到一座实施夏间宵禁制度的城市。

第二步:穿上短袖、短裙,于宵禁期间在无人的街上行走。

第三步:发现每一条巷子的入口都装着样式统一的木门。

第四步:故意不摆脱那个一直跟在身后的人,让他抓住你。

第五步:说服他相信你拥有两条健康完整的手臂。

......

第六步:

你杀不死任何一个永恒。

每次听到这句话,那黑暗房间中的黯淡灯光都会同时浮现在她的眼前,当时的她站在地上,即使踮起脚尖也够不到床头的黄色灯光。仅仅凭借这一细节,她就能断定当时的自己刚刚学会走路,堪堪脱离了脆弱的婴儿时期。

这个画面是她最早的记忆,连同那句话一起。

“你杀不死任何一个永恒”,从婴儿到少女,这句话她已经听了十五年,在这十五年中,她听了数十万次同样的话,也数十万次地以同样的轻蔑回应它。

此时,她的脑子就如同被人拨下了自动开关一般,用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阴沉低抑的男性声音,不断地重复着那句话。此时此刻,她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背上是沉重的书包。热闹的市区已经在身后化为模糊的影子,掠过田野的秋风拂过她的脸庞,稍稍吹散八月闷热的空气。

她用手臂抹了抹额前的薄汗,看了一眼前方倒下的电线杆,它直直地躺在路中间,想通过除了跨过去没有其他方法。

她咂了咂嘴,一脚将路边的碎石踢向右前方的田野。

“真**会添乱。”她瞪了一眼石子飞向的方位。从那里,轻微的震动一波波地传来。

在那个方向的远处,一些东西正在行走。那是

“至高之乌戈”

那是一群巨大的人形阴影。它们的肢体比例与人类相似,手臂与腿部同长,头部呈黑色的椭球形,被细长的脖颈挂着垂到胸前。它们相互贴着,围成了一个圆柱,似乎在围绕包笼罩着什么东西。即使隔了七八公里的距离,巨人们的身影依然清晰可见,它们耸起的肩膀戳破了高空的卷积云,行走时产生的震波让她脚底发麻,它们互相簇拥着,通体漆黑,如同一座蠕行的山峰。

少女跨过电线杆,敲了敲自己的脑壳,想让脑海中的声音消停一会。见没有效果,她骂了句脏话,愤懑地加快了脚步,她只想赶紧回到家,至少不用再看到那群巨大的黑色阴影。

他们说,大多数情况下不会受伤。他们说,要学会习惯。他们还说,管好你自己。

但她很早之前,早在同龄的孩子们都在玩泥巴的年纪,就已经彻底地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绝对无法忍受高达十几公里的巨型狗屎们每周一次在她房间的窗户前晃来晃去,即使在大多数时候,它们不会带来除了视觉冲击之外的任何危害。即使人们早已习惯了它们硕大无朋的肢体从自己身上扫过,习惯了被黑夜般遮蔽天日的阴影笼罩。

她就是习惯不了,无论如何都不行。

更何况,“安全”这最后的遮羞布似乎也已经越来越难以维持了,据她所知,就在两周前,邻市刚刚发生了一起损害巨大的“触碰”事件,名为“饥饿者”的实体造成了超过百人的丧生,伤者数千,损失财物更是不计其数。而“饥饿者”出现的时间仅仅不到十分钟,乃至军方根本没来得及调集部队。如果不是它最后因为“未知的原因”消失的话,估计还能杀上个百倍的人数。至于那“未知的原因”,虽然官方没有任何解释,她用脚趾头稍微一想也明白了。

如果同样的状况发生在她的城市,估计她也会成为那个“未知的原因”吧。

......

她打开家门,将书包甩过整个房间,精准落在门对面的衣帽架挂钩上。而后整个人顺势一个飞扑倒在床上,如同举行某种仪式般抱着被子侧滚了两三圈,将枕头拉过来垫着,又两下把脚上的鞋踢到一边,整个人顺理成章地缩成了床上的一团。

她拿起床头的手机,熟练地解锁,想着先摆上半个小时再去做饭。

可刚刚离开锁屏界面,一条来自国家应急通信部门的紧急通告就弹到了她的面前。上面用白底红字的醒目格式写着:

从通知发布日(八月一日)开始,以下城市实施强制宵禁,晚八点后即禁止一切户外活动,详情请到[网络连接]或[电视频道],[收音机频道]查询,也可咨询国家应急通信部,号码为此通知的发布号。请各位居民自觉,严格履行宵禁义务。

她扫了一眼,确定了自己的城市就在其中后便把通知顺手移动到了垃圾箱,然后刷起毫不相干的娱乐内容来。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实际上,这座城市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和她差不多的反应。

晚饭,她将放在书包里的速冻食品拿出来解冻,又煮了点饭,随随便便就打发过去了。吃完饭时已经是七点过半,街道上稀疏的人影脚步匆匆,出门看来没机会了。她边看手机边看书,花了两个钟头解决今晚的作业,时间已经来到了十点。她象征性地冲了个澡,洗漱更衣,又磨蹭了一会后终于是在十一点半关灯上床,设了明天的闹钟,然后侧躺着闭上眼睛,等待着虚无将自己吞噬。

.....

她睁开眼睛。

眼前不是泛黄的天花板,而是青蓝色的夜空,一轮占据了四分之一天空的蓝色月亮盘踞在她的头顶。它表面坑洼无数,这些清晰可见的坑洼中挤满了唧唧作响的,长着复眼与巨翅的硕大昆虫。

我做梦呢这是,她自嘲地笑笑,拿起一旁的手机,开屏,解锁,然后发现手机卡死在了相册页面,相册中填满了各种各样的月亮图片。

她揉着后脑站起来,看向四周。

她的房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连带着整栋居民楼消失得干干净净,后脑勺还残留着因长时间枕着坚硬地面的异样感。四周本应矗立着几栋相同样式的民房,而现在却只剩下一大片延展到极远处的黄色土地,在蓝色月光的照耀下,这个夜晚的能见度异常的高,几簇深黑色的剪影矗立在目光终止的地平线上,看起来近乎某种遗迹的残留。而在她的近处,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影以几乎相同的动作静止着,他们双膝跪地,两只手交缠在一起,扭成一个复杂的手势,为了摆出这个手势,他们的指节被挤得发白,关节弯曲的程度比脱臼更甚。但即使如此,他们也仿佛无知无觉一般跪坐着,集体面朝着市区的方向,仿佛举行着某种朝拜的典仪。

她用力握住手机,看向远处升起的巨大阴影,市区离她很远,远到即使此刻夜色无比晴朗,那些动辄数百米高的建筑看起来也如同米粒般细小,淡影般模糊。

而那升起在市区中央的阴影,那群簇拥成团的巨人,它们仅仅腿部就穿过了大气,低垂着的椭形头部够到了蓝色硕大的月轮,带翅的虫豸时而攀附在它们的身躯上,借助它们通天塔般的宏伟躯干落向人间。

巨人们低垂着头部,注视着向它跪拜的世人,也注视着孤身站立的她。晴朗的天气和明亮的月光消除了原本笼罩在它们身上的迷雾,它们坑洼不平的黑灰色面部清晰可见,犹如一颗颗诡异的黑色月亮。恍惚间,她感觉到了它们的目光,那目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洒下,平等地落在每一个人身上,无论他们是老是少,是善是恶,是贫是富,是死是生。那个地方不是地球的高空,也不是高悬的月亮,甚至不是辽远的太空,它比这些都更远得多,而更令她不安的是,那个地方她认识,或者说,曾经认识。

她曾到过那个地方,亲眼见过那里的景致,她曾经也和这里跪拜着的每一个人一样,曾住在那里,她在那里住的时间很久,久到她在此世度过的十七年岁月与之相比,只如同一场夏日午后的短梦。她记起了那里潮湿而闷热的空气,记起了那里色彩明艳的物品,陈旧的儿童画布贴得到处都是,它们已经受潮,边角泛黄翻起,让一股甜蜜的霉味弥漫了整个房间......

她也知道,在几十年之后,她人生的长梦会迎来终结,到那时,她又会回到那个房间,她对它很熟悉,她已经在那里度过了一整个永恒。

她看向自己的双手,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摆成了与跪拜的人们一样的手势,让原本紧握着的手机也掉在了地上。近距离看了一眼后,她立刻明白了这个手势的含义:那是一个张开翅膀,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天使。

【我所看见的那踏海踏地的天使向天举起右手来,指着那创造天和天上之物,地和地上之物,海和海中之物,直活到永永远远的,起誓说:“不再有时日了。”】

她想,跪拜是好的,她又看一眼那不断涌出虫群的蓝色月亮,那倒悬的无底坑,化形的Abaddon。

她向后坐倒在地上,以免自己不小心也跪下来,然后,她有些吃力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前方的手机,僵硬的韧带被拉扯着发出干涩的声响。

她将手机用力掰成参差不齐的两半,她拿起其中一半,犹豫了片刻,而后用锐利的断口在自己的右手手心上连戳带划地刻出一个符号

伤口并不深,但她却表现得十分痛苦,两弯眉毛局促地拧在一起,上下牙床咬得“咔咔”响,身体间断性地抽搐,加之不断倒吸的凉气,让人不禁怀疑她正在承受着某种残酷的折磨。

不多时,她的额前已经满是冷汗,两只睁大的眼睛中,瞳孔不断地放大又缩小,图案成型的瞬间,她右眼的瞳孔同时开始剧烈震动,深黑色的瞳孔失控般在浅棕色的虹膜中急速弹动,恍惚间,瞳孔的残影连成一片,以至难以分辨数量。

她先握紧右手,再缓缓将它松开。而后,她坐倒在地上的身体如同被提住后颈的木偶一般,缓缓地悬浮而起,摆成了站立的姿势。她再一次看向覆压在大地之上的浅蓝色月亮,右眼中瞳孔的颤动已经平息,此时,在她棕色的虹膜中,清晰可见的是两颗藕断丝连的黑色瞳孔。

目光缓缓扫过跪拜的人群,她深吸一口气,将左眼阖起,月光洒在她身上,如同液态的天空在静静流淌。

左手中沾满鲜血的手机碎片变得越来越烫,她将它握在掌心,仿佛握着一颗鲜活的心脏,她顺着掌间传来的波动缓缓发力,伴随着血肉飞溅的沉闷声响,暗红色的血液伴随着莫名的碎渣自指缝中涌出,自下而上地流满了她的整只手臂,鲜血如丝,勾画出繁复的殷红纹理。

她张开手掌,左臂前伸,她的掌心开了一个透明的洞,透过它,可以看到少女那仿佛由某种植物根茎构成的,晶亮剔透的臂骨。她左臂前伸,右臂垂下,就这样一步步地朝着市区走去。

郊区的路面并不平坦,她不能低头看路,只得凭借着记忆和直觉绕开地面上绊脚的杂物。夜晚的小路是多么静谧,乃至她稍稍侧耳,就能听到遥远月亮上传来的昆虫振翅声,她走着,踢踏着月光,路上随处可见跪地祈祷的人们,他们摆出异样的手势,假装自己拥有神的印记,那样,蝗虫就不会重重伤他。

还有很多时间,她想,脚步越发沉重,她知道,在她看不到的某个地方,羊角龙身的野兽已经从海中升起,它行使着那在先者的权柄,那些关乎重力的权柄。

晚风清凉,不像是刚入秋的天气,四野的景色也有着清晰的轮廓,想到几个小时之前,自己曾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走过同一条路,她不由得有些晃神。她仿佛已经走了很久,一般来说,这条路只需要四十分钟就可以从家走到市区,但现在她在这条路上花费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四十分钟,是多久呢?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天或者四十年。

不小心踢到一块凸起的石子,她一下子扑到地上,磕了一嘴的土灰。

当尝试站起身时,她充分体会到了何为沉重,仿佛此刻她不是走在通向市区的道路上,而是在攀爬通往天堂的巴比伦塔,而千百年来为通天塔的修筑而牺牲的吉普赛人的尸骨爬满了她的肩头。

她用手指抠住地面,对抗着巨大的重力,突然升起了一种十分强烈的愿望,她突然很想像那些人一样跪地祈祷,只要这最后一个羔羊屈服,大审判就会开始,到那个时候,她只要等待就好了,只要赌自己不是没有印记的那个,赌那噩梦般的蝗虫不会落在她的面前,不会让她饱尝五日之痛就好了。

啊,不想再当什么魔法少女了。

反正从一开始就不是自愿的,反正那些人类也没有可爱到值得付出一切去拯救,反正大审判本就是所有一切的命运,反正就算拯救了世界,也不会有人称赞自己,知情者们大多不苟言笑,在学校里,社会里,该当的阴角还是得当,话说魔法少女不应该都是每时每刻都保持优雅,无时无刻不闪闪发光的吗?不应该是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敌人都能踩着舞步,华丽解决的吗?像我这样浑身是血,怎么看怎么不像正常人,还像只患有软体病的狗一样只能在地上爬的家伙,算哪门子的魔法少女啊。

啊,说真的已经累了。

好不容易攒钱买下的手机刚到手就没了,房子,银行卡,没看完的书,几年来收集的心爱的小玩意,全都没了。上次也是一样,上上次也是,每一次作为那什么狗屁魔法少女登场,失去的永远比得到的多得多,好不容易熟悉了新环境,却因为城市被破坏而被迫离开,好不容易有了交心的朋友,却在关键时刻差了一步,只能在尘埃落定后对着她的残尸说对不起。

我只是在睡觉而已啊,谁愿意前脚已经钻到温暖的被窝里,后脚就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拉到大街上躺着啊。

好累......如果我不是魔法少女的话,也就不会那么累了吧,如果不是......的话,现在我一定还在床上舒服地躺着吧。

她的意识愈发模糊了,似乎逻辑思维也受到了影响,这时的她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就算自己不是魔法少女,也只是不用爬而已,在夜晚寒冷的大街上跪着是免不了的。

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随着水平方向的重力一去不复返了。是用于修建通天塔的工具吗?那可不妙啊,在这种高度上,工具可比人重要得多了,如果失去了工具,那么留在这里也没有用处了,比起浪费粮食,还是快点跳下去自我了断的好。

啊,跳下去吧。

好疼。

好疼啊,这块石头是谁踢到这里来的,真**缺德。

她捂着被划破皮的手心,意识稍微恢复了清明。大地早已完全倒转,横置的星空中,火焰的光点静静燃烧。

她一发狠,手指抠进路面中,借着力又向上爬了一点。

她可不能赌,那痛苦难说不会降临到她的头上,现在死亡是不可能的,就算是死者也要经受大审判。她太怕痛了,即使只是划破皮,也足以让她一个晚上睡不好觉,而那超越永恒与死的五日之痛,哪怕只有一点机会落在她的头上,她也不能去赌。

所以啊。

站起来,给我站起来!你不是魔法少女吗?快给我站起来!

她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因为剧痛而松开抓住大地的双手。她还是没能顶着渐趋极端的重力站起,但看着面前的建筑群逐渐放大,她终于还是一点点靠近了城市。

城市里一片死寂,不见任何人造的光源。

至高的乌戈们站着,低头看着她,等待着她,大地翻了个面,她勉强抓住破碎的地面,两只腿已经悬向星空。

这里的人更多了,大街小巷,人们挤到户外,无视了宵禁令与愈发刺骨的寒风,双膝跪地,低头祈祷,手中的天使正因无人有资格启封七印而哭泣。

她抬头看向月亮,看着那宏伟的巨影,它们视时空法则如无物,透视原理也起不到遮蔽它们的作用,随着天地翻覆,现实的样式越发荒诞,那矗立的巨人就愈发真实。她恍惚间竟觉得自己成了伊凡·伊里奇,听着挂钟那逐渐清晰的声响,有什么东西正等待着从一切布景之后浮现而出,它越是临近,原本稳固的现实就越发显得虚假,最终,当它完全登临台前之时,它将成为唯一的真实。

于是她便知道,已经不能再拖延了。

她深吸一口气,腰腹猛地发力,硬是将上半身甩离地面,骨节间干涩的摩擦声携带着剧烈的疼痛直冲脑壳,她立时感觉自己的整个视野炸成一团五颜六色的火花,右眼两颗瞳孔急速震颤犹如癫痫,双手小臂处的肌肉抽筋般搅动,在过度的剧痛中,她几乎失去了与身体的所有联系。

好疼......

明明已经感觉不到身体了,为什么还是好疼

不行......

不能松手......

只要稍微缓一下...

一记重击落在她的脊柱。将她断断续续的思维彻底击飞。

又是一记重击,这次落在她的后颈。

一阵强直性的抽搐后,这位强忍着剧痛,早已精疲力竭的魔法少女终于彻底停止了挣扎。她死死抠住地面的双手缓缓松开,用尽全力支起的身体也软倒下去。

得益于不知何时已经恢复正常的大地,倒下的魔法少女才没有落向星空。

她狼狈地趴在寸寸碎裂的城市路面上,气息渐渐变得断断续续。

一旁站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他身材魁梧,脊背微驼,手指提着的棍棒上还沾着少女的血迹。

月光似乎有意地绕开了他,只勾勒出他的轮廓,而没有描摹出他的五官。

他轻轻放下手中的棍子,慢慢退到一条入口处装着木门的巷子里,不见了踪影。

......

她睁开眼睛,感觉自己正躺在云朵之上。

她知道云朵的触感,那是她曾千百次想象过的触感,云朵是白色的,柔软的,湿润的,沁人心脾的。云朵是世界上最值得拥抱的东西,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东西,因为只要抱着它,她就不会感到疼痛。

她裹了裹身上的云朵被,在被窝里伸了一个懒腰,舒服得几乎要漏出声音来。

身体好轻。从来没有那么舒服过,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传来令人烦躁的疼痛,这真是奇怪。

明明那么多年,自己都一直在与疼痛作伴,自己的身体对疼痛是那么敏感,以至于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在体内发酵成难以忍受的剧痛,就连来之不易的睡梦都经常性的被疼痛取缔。

可她现在一点都不痛了。她在云朵被窝里缩成一小团。感受着触感的柔和。

这就是天堂吧。

对她而言,天堂很简单。她不需要层云之巅那华美的乐园,只要众神在寻欢作乐的间隙扯下一片小小的云送给她,就已经足够了。

我果然还是一个好人吧。天堂是承认我的,它看到了我的痛苦,它怜悯了我的痛苦,即使这种承认由小小的一片云来代表.。我的苦难终究是有意义的。

这已经足够了,让我在这里待下去吧。她想着,闭上了双眼。

那个东西站在她的面前。

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有洁白的云。

她闭上眼睛。

那个东西站在她的面前。

那是一个赤裸的人形,它的肢体很纤细,极少数完整的皮肤洁白白柔嫩,胜过周遭的云朵。

它的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刀伤,烂疮,瘢痕,勒痕,灼烧的伤疤,一些地方的皮肤和肌肉彻底脱落,森森白骨裸露在外。伤口一层又一层,新伤覆盖旧伤,又成为新的旧伤,一些伤口已经发黑腐烂,一些伤口还在奋力挤出鲜红的血液。

那个东西看着她,形容枯槁,肺部凸出的肋骨毫不起伏,两眼处是一对空洞,流干了鲜血与热泪的干涸的空洞。

它有三只手,左手和右手划满深可见骨的刀痕,腹部伸出的第三只手干净白皙,正提着一个头颅向她伸来。

她睁开眼睛,回到层云包裹的天堂。

它在那里过得并不开心。她突然对自己说。这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她想起了那些褪色的橘红色墙纸,地面上铺着的深蓝色的泡沫板,她想起了空气中闷热潮湿的味道,她想起了那些看不清面目的巨人。

她想,它们出现的方式是错误的,是经过转译的,它们不是什么天使,也没有什么大审判,它们通过这种形式现身,是因为先在的转译作用,巨人们围成一圈也是在暗示这一点,真正的秘密不是巨人,而是被它们围起来的东西。

还有,数量也是错误的,巨人的数量从来就没有那么多。

巨人的数量一直是二。

他们低下身子,将厚实的手掌伸向她,跟她说对不起,他们来晚了,没有能及时接她回家。他们很抱歉让她久等了,久等了一个永恒。

她会原谅他们的,就像任何一个孩子一样,稍微哭闹两声,埋怨他们让她多等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擦擦眼泪,站起来跟他们离开。离开前,她看向房间里面,那唯一的孩子站在原处,她是最后一个被接走的,她离开时,看见那唯一的孩子愣在原地,忘记了它应该记住的最后一件事情。她知道,这是它最后一次忘记事情了,它已经忘记了回家,忘记了时日,忘记了玩耍,忘记了快乐和悲伤,忘记了永恒,忘记了手的数目,最后,它也将忘记痛苦。

它在那里过得并不开心。

它伸手,向她递去巨人们的头颅。

它没有说话,她站起来,沉默着穿过了它的身体,它的身体很容易可以穿过,因为它早己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她没有接过头颅,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手可以接下。

离开前,她回头看了它最后一眼,它站在原来的位置,她知道,它已经找不到那扇不存在的门了。

她从墙上打开的门走了出去,可是,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门。

......

少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睁开眼睛,双眸中颤动着比三更多的瞳孔。

她腹部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裂开,从中伸出一只赤裸的手臂。

她轻轻伸手将月亮拖拽下来,将许多的兽砸死,它们的尸体将被陈列在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博物馆里。

她又将自己的头颅摘下,在手中把玩片刻,直到它发出清脆的铃声,而后,她以头颅作杯,将赤红色的液体倒向天空,大地,海洋的万国,蝗虫们纷纷死去,坠落,沸腾的红水淹没了人的王国。

她又举起粉红色的权杖,那权柄就赐给她,便昭告她只手对抗上帝之能。

便将头颅穿于杖首,用镦锤击地面三声,每锤击一声,巨人们的高度便减少一截,大小亦缩小一圈,三声锤毕,唯有杏仁大小的数颗干瘪头颅存留。

事毕,少女将己头颅置于原位,瞳孔多融为二,即宣告歇息。

......

她一醒过来,就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纤细人影正在她跟前来来回回地绕着圈。

她恍惚了好一会,想起自己最后的记忆是在与极端的重力拼命时,突然因背后受到击打而断片。

她猛地抓住面前转来转去的黑色雨衣,想问些什么,却磕磕绊绊半天说不明白一句话。

“这件事是你解决的,是在你失去意识之后二次变身解决的,所以你没有记忆,我过来只是收尾,我也是魔法少女,这些问题就别问了。”黑色雨衣人抢先一步说到,那人的声音可以听出是女性,这段话说得很急促,很像在念早就准备好的台词。

她还想说什么,黑色雨衣人却摆摆手让她让开点,说有话等解决完再说。然后,那人就开始沿着地上用石头,树枝,泥土摆出的“法阵”左转右转,时不时还用两个不同的声音自言自语,看起来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这到底行不行啊......”黑色雨衣人自言自语。

“请不要随意打断施法流程,行不行做完才知道。”黑色雨衣人自言自......

不对。她定睛一看,发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黑色雨衣人的嘴根本没动,如果不是腹语之类的话......

她的视线停留在黑色雨衣的肩部,那里放着一个独眼的女性头颅,刚才就是它的嘴在动。

她还没完全反映过来,异象就已经发生了。

随着一阵银色的光芒从“法阵”中喷涌而出,向外扩散弥漫到了整座城市,先是物体的移动变慢,而后就是一切事物开始逆着它们运动的痕迹追溯而去,碎石自行重组,废墟重新矗立,水流逆着重力升向天空,这毫无疑问代表着时间的倒流。

一切归位,听到远处传来重获新生的人们的喧闹,黑色雨衣人拉低帽檐,向着城外快步走去。

“等等 ,你......” 她叫住了那人。

“名字是 ‘Miraitown’,魔法少女‘Miraitown’,中文是‘芈莅昙’,其他无可奉告。”黑色雨衣人又一次抢答。

“啊?哦 ......那个,我是‘Lilico’......中文是‘莉莉各’......”

“......?”走到一半的黑色雨衣人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她于是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样子。

那人的双手缠着绷带,隐约能看出来左手有些畸形,那相貌本就没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再加上满脸的瘢痕和下嘴角的烧伤疤,几乎可以用“令人厌恶”来形容,相比之下,放在肩部的头颅即使皮肉不齐,即使少了一只眼睛,依然如同损坏的雕塑艺术般给人以诡异,怜惜,美丽夹杂的奇异感受。

这种的,一看起来就和魔法少女没啥关系吧......为什么能毫无心理压力地介绍说自己是魔法少女啊,相比之下,我都显得正常了啊......

她强忍着吐槽的欲望,问道: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对面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和她对视,莫名其妙的,她突然感觉对方好像在表达

【把你的名字拼一遍】这样的要求。

“L-I-L-I-C-O这样?”她有些不确定地“回答”道。

【原来如此】

卧槽,这家伙真的能 ......

【别乱想】

果然......

【我变身后可比你更像魔法少女,还有,别以为你现在比我正常到哪里去】

啊,原来你的变身不是肩膀上长出一个头来吗。

等等,她说我不正常,是什么意思?

黑色雨衣人指了指她的腹部。

她低头看了一眼,犹豫了几秒后还是尖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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