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就在气氛冰冷至极的时候，一个爆炸性的喷嚏吹散了雾气，“那家伙”的形象一下子暴露在亮蹭蹭的白光下，与充满科技色彩的信息站形成的强烈反差震撼到了这位新人的心灵。“免了免了，我可不稀罕你们这套致意，我也受不起，我只是个运气好点的普通人罢了。”
而在卢卡斯眼中，这哪是什么充满神秘感的初始型号，这分明是一个被放逐到比邻星多年的拓荒者。
他身高约莫一米八，浑身上下的皮肤都被衣物紧紧包裹着，脸部也被一层网格黑色面罩包裹，看不出年纪。他穿着比身体大一圈的黑色棉大衣和一双不合脚的棕色大胶鞋，脑袋缩在厚实的棉兜帽中，毛茸茸的衣领上兜满了冰晶与灰尘，像是刚从冰核行星回来的样子。
他的双手揣在宽大的衣袖中，而本应用来揣手的侧口袋却塞了两本上世纪的纸质书——一本叫《科学先锋报刊集（25-26）》，另一本叫《21世纪经典角色扮演游戏攻略集》。
此种真实的冰原拓荒者形象让卢卡斯愣了神。这真的是那位传说中的引路人吗？怎么跟影像中的不一样？他应该是驾驶着星舰，绕过无数火力网的阻挠，给予反叛的人工智能最后一击的人类英雄；他应该是在月球基地上，对全体人类发表《人类联合宣言》的引路人；再不济，他也应该有着极其强大的机体，或是能量核心，亦或是非凡的大脑结构，在众多半械人中脱颖而出，才配得上初代机的名号。
然而在卢卡斯的透视下，除了大脑结构稍微有些特殊，生物机体比正常人类稍微强了一点点（但远比第五代半械人弱），他与生物书中的长着两条胳膊两条腿的人类并没有太大区别。卢卡斯是不相信运气好这种说法的。再怎么运气好，一个体质稍好的普通人也不坑能抗下太阳风暴后还活下来吧？
根据事故调查报告，当时，他与太阳风暴间，仅仅只是隔了几道两米厚的铅制闸门而已。有可能运气好到铅门把高能粒子射线全部吸收或偏转吗？
这是怎么回事呢？卢卡斯思考不通。
而罗光在应付完来自后辈的恭维后，便没有多余的功夫去处理他的疑惑。他还有重要的实验需要准备，他为此筹备了几十年了。
他摘下了面罩，将它放进自动弹出的内嵌式储物柜中，甩着银发间夹杂的雪花，望着发呆的卢卡斯，像是在观察什么外星生物，金灿灿的眸子里闪耀着奇异的色彩。
“喂。喂？喂！”
见卢卡斯依然在发呆，他捏了捏红肿的鼻子，头也不回地跳下了平台。
“等等！”卢卡斯恢复了正常。
“罗光同志，”他也跳下平台，踩到引力传输带上。初始型号的腿脚并不利索，卢卡斯没用多久就追上了他。
“罗光同志，西六区的行动进行的怎么样了？”
罗光没有停下，而是埋头加快了脚步，他想甩掉这个缠人的家伙，“还能咋样，伊斯不是都告诉你了吗？用得着问我这个脱离时代的老人？”
“你是说主脑吗？”不论罗光速度多快，卢卡斯依然能够轻松地跟上的节奏，这让罗光有些神伤。
他在贝加尔节点的数据库中进行检索，却并没有找到任何相关资料，“贝加尔节点没有权限知晓更高层级的行动。主脑通告的是，为了行动顺利，防止任何情报被截获的可能，西六区暂时从主链路中脱离，单独分区。所以罗光同志，你能告诉我那边的情况吗？”
“唉——”
他不屈不挠的追问终究是折服了老前辈。
罗光停下脚步，捻着额前的银白色刘海，斜视着眼前这位新人。
“你真的想知道吗？你们的脑系统还很新，这种事情可能会让你的认知系统紊乱哦，出事了我可不负责。”纵然罗光的容貌年轻的像是崭新出厂的星舰，他充满告诫意味的声音却沧桑得像是个年近百岁的老人，眼神更是透露出一种悠远的宁静感。他比卢卡斯更像是人类，可声音和外貌的不匹配感又更像是一种披着人皮的怪物。
“是的，我想知道。”卢卡斯回以炽热的眼光，这让罗光心里一阵发毛，后退了两步。
他吹了吹粘在睫毛上的雪片，以掩饰心情，随即以普通人类大脑处理不了的语速诵读道，“简单来说，西六区左右互掐的习俗已久。这次，他们就主链路所有权问题互不妥协，没人肯退让，所以打了起来，具体情况一两句可说不清……而那里的特别互助小组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打算等事件发酵一会儿再行动。伊斯估计是觉得这种坐收渔利方式不太光彩，没有告诉其他区。我呢，只是一个搞研究的普通人，打打杀杀和阴谋诡计不适合我，所以我主动申请调离到冷清的地方继续搞我的实验。你们北八区最后一位敌人也处理完了，应该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忙了，正好适合我这样的闲散人员。”
罗光从自己的角度总结了一遍特别互助小组对黑海节点状况的调查报告，且对这种直来直去的说法非常满意。他向来不对任何人抱有尊崇心，有什么说什么，包括那个星球之脑伊斯。
见卢卡斯双眼再次失神（半械人高强度思考时会出现的状态），他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便再次迈开脚步。
就在罗光刚走到隧道出口，他的身后传来了一声怒吼。
“我不理解！”意识到问题矛盾的卢卡斯张着膀子，对着天花板喊道，“在绝对正确的道路前，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他们为什么不选择加入到人联中来？这样我们就能集体加快人类文明的进程，而不用死在无意义的内耗中了。我不理解。”
“你不理解，他们还不理解呢。”罗光转过身，眼神中有一丝嘲弄，“又不是所有人出生前就像你一样被植入了理性思维，一出生就知道人生意义何在。社会环境会很大程度影响一个人的初始三观。明白吗，我们人联的思想，它过于先进，过于激烈，是需要一个漫长的学习过程和痛苦的学习代价的。这种代价可能一场谈判桌上的论战，也有可能是发生在外层空间的战争。最近各地冒出来的保守分子不正是最好的例证吗？我们的路还远着呢。”
见卢卡斯眼神愈发迷茫，老前辈的口吻渐渐温柔，“请你始终记住，人联并非一个邪恶的集权组织，事实恰恰相反，它是一个为所有人类而战的反权威组织。这是它建成的初衷。所以我们没法去强迫任何人加入我们，只能等待他们认清现实后，凭借自己的意愿加入到我们当中。西六区特别互助小组的成员们正在进行的，正是这种广泛而普遍的思想动员。对于普通人来说，思维的传播，是需要时间来酝酿的。你理解了吗？”
接受了罗光这套人类的思维模式，卢卡斯双臂耷拉着，眼神涣散，呆立在了原地。按照他的理解，哪种做法对人类整体更有利，就直接采用，没有那么多复杂的辩论，更用不着勾心斗角。
在人联所有半械人组成的集体神经网络中，一切交流都是透明高效的，一切利害都是物质的，可量化的。正是凭借着这套效率极高的思维联通系统，人联的科技才得以碾压式的向前发展，盖过地球上的其他势力，引导从大战的阴云中走出的人们渐渐回到正轨。他自然是不理解“体贴”或是“换位思考”这类词的。
“当机了？”罗光耸耸肩，干笑了声，“我早就跟伊斯提过，改造的事，切忌操之过急。第二代和第一代差了二十年，第五代和第四代就只隔了三年。就你们第五代这幅动不动当机的模样，还咋和普通人类聊天？”
你们还算是人类吗？人联还算是人类的人联吗？罗光心说着，嘴上却不由得冒出另一句话，“人联的道路究竟会走向何方，还是交于历史来审判吧。”
他丢下一句不痛不痒，适用于任何时代的话，便头也不回地奔向了仓库，乘上了一架通往黑暗天穹的穿梭机，在满溢的蓝色光海中，消失在了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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