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她和萍琪把你的墨水换成隐形墨水的那次?”我坏笑着问,“还是那次她用一大桶番茄酱泼到你鬃毛上,接着等你跑到浴室才发现浴缸里全都是冻薯条?”我嘿嘿一笑,深呼吸,“还是说是有一次她骗你说你的角要掉下来了,弄得你像个书呆子一样去读了一整晚的独角兽病理学,最后在图书馆里睡着了?我还记得后来非得让她请你去方糖甜饼屋吃了一顿你才肯原谅她……”
“你……为什么这些你都知道?”
“因为你告诉过我。”
“你是说我们之前说过话?”
“几十次了。”我说。在同样的对话重复了无数次之后,我说话开始干巴巴的。但我依然尽力往自己的声音里挤进去一点真挚,“暮光,你是个很聪明的小马。小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能看见你和小马镇的马们相处得这么好我很欣慰。可惜,和以前我们经历过的每一次对话一样,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这……太疯狂了,我要怎么相信——”
一旁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那个……暮光?”
暮光转头。
斯派克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书,表情空白,眨眨眼,站在之前的走廊口,“你让我去做什么事,然后我……我……”他看向手里的大部头,“《斑马撒哈拉生物学》?这书早就过时了,里面对斑马的称呼都是带歧视性质的。为什么还留着啊?”
“斯派克,那是之前天琴心弦让你拿过来的。”
“……天琴是谁?”
“你好!”我微笑挥蹄。
“啊!”他眨眨眼,“你好!帽衫够帅的!”
“你不记得她了?”暮光的迷惑的声音响起,“她在这里和我说了好几分钟的话了!你至少经过了——有三次的样子!”
“哎呀,暮光!对不起嘛!我没看见!而且图书馆不是马上闭馆了吗?这个时候还接待来客是不是有点晚了?”
“斯派克——”
“小伙子,我和暮光就是简单说两句话,”我挥挥蹄子,“你忙你的吧。”
“呃……随你便。”他抱怨道,拖着爪里的大部头走了,“我是助手,不是看门的。”
我又让视线回到面前惊呆的暮光身上,“看见了?他离开我之后就记不得我了。距离是我被遗忘的原因之一。”
“那……那其他原因呢?”
我抬头朝近旁的窗外望去。落日的余晖已经消失了,夜的黑暗正慢慢降临,随之而来的将是皎月的微光。
“时间。”我鼻孔微张,终于说道,“有时就是几分钟的事情。最多一个小时,很少会更久。之后你连我存在过都不知道了。所以每一次和你解释这些事情都很难,因为我很少能撑到你真正愿意帮我的时候。”
“请你原谅我,但我真的要知道为什么才可以!”暮光的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扭曲,“这种事情真的是闻所未闻!就算是真的,怎么可能有谁可以承受得了这种生活?”
“我可以。不容易,但我自己还过活得下去。”
“我还是很难相信,天琴。如果没有更多的证据的话我还是——”
“你作为塞拉斯蒂娅的亲授学徒去皇宫的第一个星期……”我开始说起来,“陛下带你去了一个画廊,里面有很多艾奎斯陲亚历史上倍受尊崇的独角兽画像。那时你很自豪,因为你第一眼就认出了白胡子星璇的画像。你的老师把你带到一边,告诉你这些画像有一个共同点。画像的主角都是她数千年来的一个个学生,就像她现在教导的你一样。”
暮光紧盯着我,眼神柔软而脆弱。我向前俯身,继续温柔地说:
“那是你第一次懂得死亡是什么。你是一个年轻的孩子,充满活力与生机。一下子,你发现自己成了公主的学徒,却没想过最后一切都要怎么结束。你看着画像,脑子里回忆起艾奎斯陲亚的历史,于是你发现未来也会有他们的历史,而你就要成为那历史里的一部分——要永远地定格在一幅画上了。你不明白,你开始哭。那一整晚,塞拉斯蒂娅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你眼泪干了才离开。那天她为了安慰你甚至推迟了日出。直到今天,也没有多少马知道为什么十五年前的那一个早上为何格外暗淡。”
我微笑着搭上她的肩膀,像她睿智的老师曾做过的一样,希望她身体能停止颤抖。
“这是几个星期前我们的一次深谈里你告诉我的,暮光。你不断学习的动力也正在于此;你宁愿躲在家里读书也不想出去晒太阳;你在生命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想要知道点什么新东西……因为你想要在自己的脑袋塞进尽可能多的知识,因为历史存在有自己的意义。无数世代兴起衰落,换来的是记录在历史中的一点一滴,好让我们于依然存在的时间里沿着他们走过的路,去创造自己那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只有继续锻炼我们的思维,才不至于遗忘前辈留下的一切。你说,塞拉斯蒂娅在你眼里不只是老师。她是艾奎斯陲亚的心脏。而你作为谐律精华中心的那一抹光火,你想要给艾奎斯陲亚最好的,想要给陛下最好的。你不想就这样变成她墙上的一幅画。”
我的话一句一句说着,暮光的眼睛渐渐湿润起来。
“朋友问过你很多次,为什么你不找一个帅气的男生谈谈恋爱。你从来只是笑笑,随便搪塞过去,假装对这种事情没兴趣。但心底你知道自己只要依然想着改变世界,就承受不起这些追寻另一半的时间。不是你个性古怪,你想要更多,不是吗?暮光,你要写一本书,你要终自已一生,去学习那些重要珍贵的魔法知识,再全都写下来,放到书里去。你也告诉我了这本书的名字,就叫《谐律之道》。每天早上醒来时你都会想到这本书,会想到即使你去世很久了,塞拉斯蒂娅每天升起太阳之后依旧要读你的书,赞扬你对这个世界作出的贡献。因为同芸芸众生一样,你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被遗忘。”
我说完,暮光已经不再盯着我看。但她还在听,身体颤抖着,一颗泪珠顺着脸颊流下。她拿蹄子揉揉眼睛,又抖了抖,用颤抖的声音低语道:
“你……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又一次,她愿意听我说话了。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快晚上了,我朝窗外望了一眼。月亮还没出来。我叹气,只是说,“我只知道是去年我在镇上参加夏至日庆典的时候。”
“去年?”暮光抽抽鼻子,猛地一眨眼,“就是梦魇之月回归的那个晚上?”
“对。”
“出了什么事情,然后你的身上就有了这个……这个……”
“诅咒。”我嘟哝道,“至少我知道这肯定是个诅咒。除了诅咒我也不知道还能叫什么了。”
“可……怎么会?这是什么原理?它和露娜公主——不对,梦魇之月。和梦魇之月有什么关系吗?”
“我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了。”我低声说,“现在要解释一切是不可能的。我说到一半你就会全部忘掉。”
“那就写下来!”暮光叫道,湿润的眼睛四处寻找纸笔,“一句一句写下来,然后我们可以读——”
“你能看到的只是一张白纸,别的小马也一样。”我微微苦笑,“相信我,都试过了……用不同的介质,在不同的地点……谁都看不到。只要是我写的就不行。”
“也是距离或者时间的关系吗?!”暮光有些喘息,突然眼睛一亮,“我知道了!我们给塞拉斯蒂娅写一封信!现在就写!龙息会把你存在的消息在一瞬间带到塞拉斯蒂娅面前!她一定可以解除这个什么‘诅咒’的!斯派克——!”
我举起一只蹄子示意她停下,“我们已经试过了。”
“试过了?!”
“嗯,几个月前,在不同的情况下,试了整整三次。公主殿下收到的只会是一朵绿火和纸灰而已。只要你写的时候还记得我,就没有什么东西能送出去。”
“那就……那就……”绞尽脑汁的暮光已经开始结巴,颤抖着。每次她知道事实之后的专注和真诚都让我羡慕。我知道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只是时间问题。“对了!照片!”她朝图书馆里的一个储藏柜跑去,“我们可以给你拍一张照片,然后——”
“你有我的照片。”我起身,说道。我走到床边,指着下面挂着的一副照片,里面两只小马正站在坎特拉皇城的街道上,“应该说,曾经有我的照片……你自己看吧。”
暮光看着照片里,月亮舞和她向镜头微笑着。她眯起眼,像是第一次注意到这张照片,“有趣……拍照的小马当时真是糊涂了,照片左边空了这么多。”
“空得能再站下一只小马,不是吗?”
暮光咬着嘴唇,把照片挂回原处,咕噜咽一口口水,看着我,“你……你可以到坎特拉皇城去,然后……然后要求觐见塞拉斯蒂娅公主……”她看见我的表情,声音小下去。
我慢慢摇头,“这个诅咒还把我困在了小马镇。”我走回自己的七弦琴和鞍包旁边,“可能是因为诅咒开始的时候我和梦魇之月都在这里。每当我试着离开小马镇的时候,都会感到可怕的温度骤降,像是暴露在极寒的真空里。”光是想到就让我的牙齿开始打战,我拉拉自己的帽绳,“所以我才会穿这衣服,还有围巾。诅咒的寒冷偶尔会钻进来,很难受。”
“我……”暮光颤抖着坐到图书馆中央的地上。声音如一只无助呜咽的幼驹,“天琴,我真希望能找到什么方法帮到你。可马上就要忘了……”
“确实有一件事能帮我。”我用魔法举起七弦琴,深吸一口气,“你之前做到过,每一次都能帮上我大忙。相信你这次也一定可以的。”
“好!”暮光站起身,眼里闪着光,“你说!”
“帮我完成这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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