芹意对若雨的追随几乎是天然的。这不光由于她有过相当长的一段追随他人的经历，更是因为若雨有勇气去做自己不敢但自知是正确的事。当那个黝黑的女孩遭受着家庭的不幸时，芹意清楚地觉察出内心有一股帮助她的冲动正在猛击心房，几乎要倾泻而出了；然而明哲保身的念头却压过了这个冲动，在它耳边轻语道“你并没有这个能力。一个奴隶能有什么能力？用用你的常识。”这句话曾一度让芹意畏手畏脚、停滞不前，直到若雨以她那独特的、深思熟虑过的冲劲强行让她行动起来。
“在害怕吗？”
芹意以为自己在自言自语，片刻后才发觉原来是若雨的声音。
“应该说……比较不安吧。”芹意回道。现在的她确实说不上害怕，因为真正害怕的时刻往往是还没有下决心但打算下决心的这段时间，而芹意已经在刚刚经历过了。现在她与若雨和梵汀走在之前走过的乡间小路，心里怀着宛若将与别人搏斗似的紧张与高昂，坚实地迈出每一步。这时，她想到曾经看过的书里有这样的一句话：“与命运搏斗的人，总是天然地接近失败；而战无不胜的人，得来的胜利往往一文不值。”随之，她一阵苦笑，因为把“乡村地区考察”与“帮助受到家暴的女孩子”看作是“与命运搏斗”，实在是令人贻笑大方了。不过，这样也好。总得有个开始，总得去改变些什么，不能在今世还做个没有自我意识的奴隶。
若雨上身前倾瞧了瞧芹意，笑了笑说：“是吗？不过看起来还蛮精神的。”
“因为…你在这里？”
“为什么是问句啊？”
因为不这样用戏谑的方式说出来会很害羞啊，芹意想道。接着她一言不发地快步走着，想要甩开若雨似的不理会她；只是一旦距离有些远了，又会放慢速度，一直保持着十步的距离。若雨不明白怎么回事，向一旁的梵汀抱怨；而梵汀也只是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笑呵呵地不说话。
她们经过熟悉的桥，沿鱼市外围穿过田野，很顺利地来到女孩的家。
若雨对梵汀说：“梵汀小姐，你会吗？”
梵汀耸了耸肩：“小姐，您太高看我了。”
“有吗？之类的？”
“小姐，您想想，我一个女仆怎么可能随身带着那么贵的东西嘛！要是磕着碰着了我干脆卖身算了。”
“真糟糕啊。”若雨蹙了蹙眉，不舍得看了眼村庄，“还想着记录下来呢。”
“小姐，虽然不能当作很好的替代方案，不过我可以记下来今天的事。用文字。”
“哦哦，这样也不错。”若雨点了点头，于是梵汀从包里拿出一小本子一铁笔，刷刷记了起来。
若雨似乎不急着去找那个女孩，先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四处打听村民的生活。芹意觉得若雨真的是充满了好奇心；与在海边和子爵夫人聊首饰时不同，她和村里的孩子对话时，眼睛是发着光的、是求知的、是怀有无上喜悦与自豪的。她不停提醒梵汀，叫她画下村中杂七杂八的物件，注意这些物件上的有趣特征——像是水缸里的蜘蛛网、搪瓷盆上的花纹——在此期间，芹意完全不敢打扰她。
“他们真惨啊。”若雨嘟囔着。
芹意在心中赞同她的想法。没错，确实太惨了。这种艰苦的物质条件，是连不少城内的平民也受不了的。终日劳作，没有娱乐，只为了活着而活着。若是死后投胎到这种地方，说不定许多人会有轻生的念头吧。
“太惨了。”若雨又嘟囔了一次，但话语中没有悲悯。“最惨的就是，我们这些贵族们竟然完全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惨。”她摇了摇头，一双赤红的眼睛怒视着高耸入云的王宫；那种愤怒，与她在百合园和学姐发生口角时的那种愤怒如出一辙。
不过接下来，她这种愤怒又化作喜悦。“芹意，”她咧着嘴对芹意开心地说，“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芹意只是点了点头。她的所有注意力都被若雨那火红的眼眸给吸引了。多好啊，她想道。红色的眼睛！不是阴沉的黑色、花哨的绿色、软弱的蓝色，也不是自己这无趣的棕色，而是红色的眼睛——其中饱含着火热的激情。芹意像是被这赤色感染一般，完全没有发觉先前的那一点点不安也被驱散了。
她们继续在村子里探索。村子不大，而若雨又过于兴致勃勃，没多久就再也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了。芹意希望回去找那个女孩。她正准备要说时，若雨猛地停住，惊奇地看向前方的树林，随即笑了出来。芹意也顺着她的视线，发觉那个女孩正背靠一个树桩坐着，手里竟然还拿了本书——要知道，海颦乃至这个世界的文字普及率都不容乐观，偏远地区的平民往往做不到读写。
女孩子蜷缩着瘦小的身躯，自以为在这里谁也发现不了，于是有种莫名的安全感。她换了身清爽的衣服——白背心，灰短裤，没穿鞋子；大概是因为之前的衣服被弄脏了；左手被用发黑的灰条布包了起来。
她看得十分专心，明显沉浸其中，即使海风吹走了她的草帽，松鼠好奇地跑到她脚边，芹意三人来到她面前，她也没注意。
我以为她会更沮丧些，芹意想。依照常理，那种事对于像她这样的孩子是有毁灭性的负面影响的。
若雨俯视着女孩的书，扫了一眼就立即意识到这是最近轰动一时的新人小说家以笔名“奇奇”在杂志上的小说——《深海》，讲述了王子被害而亡，骑士一度失落，但最终救回被关押在地牢的公主的故事。这位作家似乎打算长期连载，因此女孩手里的书也只是一部分内容。
芹意似乎也察觉出来了，因而心觉不可思议。这位作者的文风虽然算不上华丽，但用词也算相当讲究；即使像芹意这样的书痴也得抱着辞典边查边看。而这个乡村的女孩子——看起来不超过七岁——却不查词也能看得很起劲儿。
芹意与若雨对视了一下，很默契地都将食指竖在嘴边发出无声的“嘘~”，饶有兴致地在女孩身边坐了下来。这奇妙的场面弄得梵汀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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