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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isode 4 巫师

Episode 4 巫师

经过了一夜的战斗而来到戈尔根城,艾欧斯等人和昆汀、矮人官员作了简单交接,并等到法师离开之后,泰托斯举手道:“有什么地方可以睡觉吗?”

……

艾欧斯头也不回地溜了。

……

昆汀装作没有听到。

……

顺便一提,珂尔和千羽正在熔炉堡和王子谈判。

……

最终由一位矮人女性——某个佣兵的妻子——解了围:她同意带泰托斯去一家旅馆。

“那个旅馆的主人是我一个远方亲戚,挺不错的一个小姑娘。”她们此时正在山上,女矮人嚼着红色的烟叶,边走边说着,“这地方别的特点没有,就胜在清静又安全——不允许男客入内、不准小贩进来兜售见不得光的东西。说得这么高档,但她的生意一年到头也挣不到几个钱……不是我说的难听,那些女佣兵、女术士什么的,还巴不得跟男人多上几次床、多玩几个晚上,还能多赚点外快呢。她们自己都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清白的,别人也没办法。”

泰托斯听了女矮人的话,但并不以为意。两人沿着山道,穿过嘈杂的市场区和寂静无声的官邸区,在山腰上的一块平地停下脚步。

女矮人走下山道,绕过路边的几块大石头,又走上一条向下的路。这次没过几分钟,女矮人就走下路面——这里已经可以看清戈尔根城墙内走来走去的人们。

女矮人把泰托斯带到一个奇怪的地面凹陷前——也许是废弃的露天矿场吧。

说是凹陷,还不如说是个大坑。坑的三面是竖直的岩壁,面对两人的一面有简单雕刻出的岩石台阶,台阶尽头是一幢楼房的正门。泰托斯再看上面,这幢楼的楼顶跟坑的顶部边沿几乎持平,难怪从外面看不到。

女矮人先走下去,抬头说道:“我先去跟小姑娘说一声,让她把空着的房间打扫一下,换换被褥垫子,你在这里等一会吧。”

泰托斯点点头。女矮人跑下楼梯,拿出一圈硕大的黄铜钥匙,开门走了进去。

过了一会,泰托斯鼻尖感到一点凉意。她抬头看看,天上已经郁积了大片灰色厚重的云彩。泰托斯伸出手,手心向上举高,有水滴在手指上留下一抹痕迹。

下雨了。

她刚戴上兜帽,女矮人就跑回来说:“你运气真好,小姑娘说她今天刚打扫完房间,你可以直接住进去。”似乎这时候才发觉天上在下雨,女矮人又惊慌地说:“哎呀!我得赶紧走了,家里的腊肠和熏肉还在外面晾着呢!我要赶紧回去把它们收起来!”说完她就急匆匆地冲进已经变大的雨幕,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泰托斯刚迈步走进正门,就看到一个女仆装的人影对门站着。女仆装少女很有教养地鞠了个躬,说着“欢迎光临”,然后让到一边,给泰托斯空出玄关的空间。

这时泰托斯才注意到屋内的格局。并不像是一个旅馆,倒像某些富人拥有的,模仿远东风格的住宅——女仆刚才背对着的那面“影壁”,便是该风格的特点之一。

“请跟我来吧,女士……您的房间在楼上,如果不合您的意,还可以另换一间……现在只有您一位客人,所以不用顾虑什么。”女仆在楼梯前微微躬身,伸手邀请泰托斯上楼。

看着那刷了红漆的木阶梯、木扶手,还有**高大的顶梁柱,泰托斯的疑惑愈发深了,她问道:“这里以前一直是旅店吗?”

“不……并不是这样的。”女仆的脸上依然在微笑,但眉间蒙上了一层阴翳——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然后她又微笑着说:“这里以前是我家的房子,自从父母搬家到别处之后,这屋子就留了下来。因为家中世代经商,所以祖训不允许将资产闲置,认为这是非常可耻的事情。但我别无长处,只会操持家务和算一些小帐,也没有慑服坏人的本事,只能开一间接待女客的小店了。”

泰托斯突然来了兴致,“坏人可不是只有男人……如果你接待的女客干了坏事呢?”说着把手伸向女仆光滑润泽的披肩黑发。“对了,你家祖上是远东来的么?”

“……我相信芬妮阿姨看人的眼光,她不会把坏人带到这里来的。”还只是小女孩的女仆脸红红地回答,同时微一偏头,躲开泰托斯再次伸来的手,“关于另一个问题,您猜对了,我的高祖父的确是从绝望之海东岸跨洋来到这里的……您有什么想了解的东西吗?我可以把家里的藏书借给您……”

泰托斯不禁失笑,“也许你的远房阿姨值得信任,但你的阿姨介绍来的人,不一定值得信任啊。”她迅速出手,捏了一下女仆的耳垂。

“呀!”女仆惊慌地捂着耳朵跳开。

泰托斯边说边走上楼梯,“我不需要了解什么,只是确认一下自己的想法。还有,小姐,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朱诺,女士……”女仆装的少女用手遮住了脸,泰托斯从楼梯上俯视下去,少女手指间露出来的缝隙,脸像苹果一般红。她害羞地用蚊呐般的声音说道,“您的房间在最左边……”

“嗯。朱诺,朱诺,好名字呢……别叫我女士,叫我泰托斯吧。刚才的行为,算作善意的提醒哦。”泰托斯在心里窃笑着走进房间,关上门。

解开紧身的战斗夹克,泰托斯伸了个懒腰,成熟曼妙的身姿舒展开来。

她环顾四周,房间分成两部分,中间以帘布隔开——一边是高大的天鹅绒四柱床,另一边摆了几只装满水的木桶、一个铜盆,墙上还挂了一面银镜、一块细布。

尽管是远东人在此地的遗族,但生活方式上已经被本地人同化了么……泰托斯低头看四柱床的床脚。

黄铜柱陷进木板铺的地面有寸许深,看来有很多年不曾动过了。

她走过帘布,伸手在那几只大小不一的木桶上蹭了蹭——果然都是上了釉的,说不定里面还嵌了瓷片。这样就没问题了——泰托斯想着,把大半的水倒进最大的那个木桶,定了定神,左手伸进水里。

巫火·释放。

不过几分钟,木桶里的水就开始蒸腾起雾气,就算在它上方也能感受到热量和温度。

泰托斯脱下身上的对襟衫、单衣和衬裤,灵巧地将它们扔到床上,再脱下内衣,踩着鞋跟,趿拉着厚革靴走出布帘,把它们放进挂在床柱上的夹克的内袋。

“呜……”

泰托斯把头以下的部位埋进热水,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

要是有人给我按摩就好了……

抱着这种不实际的想法,泰托斯把头靠在桶沿,舒展身体,闭上眼睛,开始思考目前的局势。

只要亡灵之雾一天不散,登罗廷和加西亚就一天不会爆发战争……不过,妖灵的目的是使当前局势变得更混乱,所以亡灵之雾应该不会持续很长时间,登罗廷方面应该会能拖尽量拖,拖到加西亚退兵为止。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离开这里,去做最后一件事情了……

虽然年龄早已超过了二十岁,但当泰托斯闭上那双昭示着智慧和决意的眸子之时,依然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不过,那总是深锁的眉头、几无笑意的双唇,破坏了这份几可说是纯真的美。

泰托斯想起“她”和避世之岛。

想起自己和她一粱一柱建起的木屋和果园。

想起她把葡萄藤卷到木架上时专注的神色。

想起她把水泼向自己时顽皮的笑。

想起那些从天而降的紫甲人和他们锋利狰狞的爪子。

想起从天而降又离地飞天的梦魇,和被绑在梦魇背上看着自己,不住摇着头、流着泪的她。

最后,泰托斯想起了半死的自己躺在地上,那些紫甲人围在自己旁边,俯视着,投下冰冷的目光……

泰托斯睁开眼睛,从木桶里站起来,用力甩开头发,对着地面啐了一口,光着脚踏了出来。她拿过墙上的细布,擦干身体,又用热水细细洗了一遍毛巾,将头发简单扎了个马尾,走到床边穿上内衣。

外面淅淅沥沥的声音还没有停,雨还是在下。

泰托斯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走到门边,做贼似的打开一点门缝,探头向外张望着,轻声说道,“朱诺,朱诺,你在吗?”

没过几分钟,小女仆就有了回应。她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我在这里,泰托斯……女士,您有什么问题吗?”

“你这里有皂果吗?”泰托斯把声音放大了点。

“诶?什么……什么果?”小女仆的声音很迷茫。

看来是没有了。泰托斯心里叹气,嘴上说道:“没什么。那么,有炉灰和动物的油吗?如果有的话,拿一些给我。”

又过了半小时,泰托斯如愿地洗净烘干了自己的衣物。实在是撑不住了……她这么想着,爬上松软的床铺,没过多久就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雨还是在下。

“沙沙……沙沙……”

这是哪里?

“沙沙……沙沙……”

脚下是一片白色沙滩。面前是大海。但海水是黑色的,就连冲上沙滩的浪花也是黑色的。

“沙沙……沙沙……”

身上穿着厚重的黑色皮袄。手臂和大腿很不舒服地摩擦着大袄的里子,其它部位也觉得难受。掀开看看再说。

“沙沙……沙沙……”

啧啧。除了大袄之外什么都没穿。

“沙沙……沙沙……”

好冷。身上没有武器,手边没有武器,沙滩上连块大点的石头都没有。头痛欲裂,没法用巫术防身。遇到野兽怎么办呢。

“沙沙……沙沙……”

不对。为什么没有活物的气息呢。不对。走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好了。

“沙沙……沙沙……”

在这片仿佛要孤独到世界尽头的沙滩上,只有海浪的声音跟我做伴。

“沙沙……沙沙……”

前面有个帐篷!

我激动起来,脚步也加快了。

奇怪的是,我隔帐篷越近,海浪的声音就越小。现在,已经听不见了。

“好久不见,泰托斯。”响起陌生的声音。

“你是……”始料未及的我环顾四周。

“过来吧,我在这里。”从帐篷的另一边传来了刚才的声音。

绕过两人多高的帐篷,肤色惨白如纸的男人穿着环甲、戴着手套,面对着篝火发呆,手里还端着大号的水杯。

“你忘了吗?生与死的有机统一;超凡入圣,不被世界所承认的存在;神魔之孽,尸之隐者,阴影的船夫雷吉恩。”他站起来,远远地向着我举杯示意,“要来点美酒佳酿么?”

“不了。这里是怎么回事?”

“这是梦。你还没发觉么?”在火光的照耀下,那张白纸般的脸显得憔悴、颓废而又阴郁。

“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梦里?”

“不。是我把你拉进了我的梦里。”雷吉恩将杯子随手抛开,向我走来,“准确地说,我们并没有见面,这只是一个不正常的梦而已,梦里有黑色的海洋和一个怪人。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明白了一部分。但是,我为什么会做这个梦,是个严肃的问题。”

“因为有重要的东西需要让你知道。”雷吉恩也严肃地说,“我找到了新一块‘记忆拼图’。”

“嗯,感激不尽。”我郑重行礼。

“有什么可感激的……我倒希望我从来没找到这块拼图。你记得的,我帮你寻找拼图的前提,是基于‘泰托斯死于与妖灵的大战,并被大往生咒复活’的事实,”雷吉恩烦躁地打着响指,眉头紧锁。“但问题在于,这个事实被我所找到的新一块拼图所包含的‘另一个事实’推翻了,所以……我们之前寻找到的拼图统统不完整,整件事情背后,恐怕还隐藏着更大也更复杂的阴谋……”

“那么,需要我先解读一遍拼图吗?”我急不可待地开口。

“等等……我需要先把情况理顺。”雷吉恩说话的速度加快了,“根据已知的拼图,你的记忆顺序应该是这样的:和‘她’一起离开大屠杀的峡谷镇、前往避世之岛、隐居三年,妖灵入侵之时力战而亡……然后是长达一年半的空缺,”雷吉恩来回踱着步,“接下来是加西亚国王遇刺、复活的泰托斯因成功阻止了对奥利尼亚女王的刺杀被封为宾爵、妖灵之龛封禁失效、登罗廷国王遇刺,奥利尼亚女王在泰托斯面前被杀……除了那一年半的经历还是空缺之外,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但是,你我都知道,大往生咒对同一人只能使用一次,所以任何人都不可能复活两次……但是……”

雷吉恩突然止住话头,对着地面招了招手。

沙地上突兀冒出一只石台。台上躺着一具遍体鳞伤、表情扭曲的尸体,手里还握着剑。

“这是我在避世岛上看到的,泰托斯.印莱特的结局。”雷吉恩淡漠地解释着,配合他的神色,有种森然的恐怖感。“这就是死掉的你。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就应该好好享受生活,体会生命的意义。你确定要继续追寻下去么?复活一次,就不可能再复活第二次……死神可能很蠢,但祂绝对不会上当第二次。就算是我这种规格外的存在,也不能免俗。”

雷吉恩说得对,可那并不是我所要的。“这样子……真难看。还好,还好,‘她’没有看到死掉的我。”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而下。

石台上躺着的女孩子,身下不是石头而是泥土。‘

她的眼睛里流着血,到死都没有流干。

瞪着仇敌的、愤怒的、悲恸的眼睛,就算失去了光彩、失去了活力,也没能闭上啊。

她的左手张开,撑着地面,几乎要陷进去了。

右手拄着剑柄,剑身狠狠地咬进土里。

她的身上每个地方都有深深的利器划痕,脸上更是被划得皮开肉绽,狰狞如同夜叉。

她在咆哮啊。

她张着嘴,流着眼泪,她在咆哮啊。

对那些夺走她挚爱、夺走她生存的意义、夺走她一切的魔鬼。

……我这个苟且偷生的家伙,有什么资格放弃她的遗志,变成浪荡逍遥之人呢?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阴谋和骗局,通往真相的道路上布满了无数的尸骨。”我轻抚过死去少女的眼皮,从她青筋暴裂的手中将温柔地将剑抽出,心灵感到无比的平静。“我自从立下复仇的誓言开始,就再也没有想过自己和他人的鲜血要流多少。”

“告诉我吧,所谓的另一个真相!”

雷吉恩和我对视几秒,像是放弃般摇摇头。“你才是真正的规格外……”他嘟囔道。

他的手上多了一本厚重的铜壳书籍,将书本翻开,照本宣科地念道:“……黎南籍巫师,泰托斯.印莱特,在峡谷镇大屠杀中,为保护矮人幼童及巫师学徒,与暴民作战,一日内轻伤四十余人,重伤二十二人,斩近百,最终力竭不敌,死于暴民围攻。尸体被暴民悬于峡谷镇刑台示众,三日后镇压队抵达时,已不知所踪。”

厚重的铜壳书发出“啪”的声音合上,雷吉恩接着道,“……《百合王朝纪年》,奥利尼亚王室秘藏的未修订版。为了改善与黎南的外交关系,这个段落刚记录不久就被国王勒令从修订版中删除。时间不前不后,恰好是斐西雅继承王位前半年,所以……”

“我明白了——除了记录这件事的史官、寿终正寝的奥利尼亚前前任国王和你之外,不再有人知道这件事。是吗?”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书上的记录应该由事实来证明,“让我看一看吧。”

“……所以我才说,你是真正的规格外……”雷吉恩嘟囔着,拿出一颗绿色的菱形水晶。

紧接着这水晶开始发出奇妙的光芒,脱离雷吉恩的手悬在空中,向我飘来。

梦的世界发出皂果泡沫般的声音开始崩解。

一切都在解体,在水晶光芒的照耀下失去形态、边界和内涵。

声音完全消失,颜色混合成无法形容的一种。

光线发生弯曲、扭曲、卷曲,附着在令人作呕的绿光上变成漩涡。一切都被吸走,一切都在旋转。

旋转,旋转,旋转,旋转旋转旋转旋转旋转旋转旋转——

在失去意义的漩涡里,我不断地旋转着。

然后,慢慢地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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