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进入耳中,缓慢地传达到脑海里,像融化般扩散开来。
“你看得到我们,就是最好的证明,虽然你身上也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但绝对不是属于你的死讯,这点请你记清楚,好吧……再会了——”
“——钤。”
一瞬间,大辉眼前突然一片空白,令他摸不着头绪。
环顾四周,当然没有任何人存在。
刚才到底怎麼回事?难道是白日梦吗?
感觉很不舒服,仿佛胃酸逆流,头晕目眩,他硬撑着不让自己昏迷倒地。
……是噩梦,他做了一场噩梦。
是因为与死亡擦身而过的关系吗?
可惜,已经错失良机了。感觉像是被死亡一把推开。
看来今天,还是先回去吧。
才踏上月台,身后的电车立刻发出钤响,朝下一站出发。
将月票放到感应器上,通过票口闸门。
到家还有十几分钟的距离。大辉的头脑已经拒绝任何思考。
即使想思考也无能为力,脑中一团模糊。
那栋建筑物的九楼,从他开始画图的当下,记忆便开始模糊不清……
一幕幕影像犹如照片般,断断续续地重叠着。
黑色线条构成的图画、深橘色天空、夕阳、不安,冲动。
红色鞋子、悲哀的眼眸、线条、连接、线条、麻木,冲动。
白色洋装、黑猫、少女、文字、风、尘埃,死亡的冲动。
一切的一切,都远离现实,大脑拒绝反应。
那并不是真的,不存在于我的现实生活当中。
“………………”
回过神来。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家门口。
插入钥匙、转动、握住门把,正要开启的那一瞬间,大辉犹豫了。
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这样的心情。
曾经,当他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对于这扇门总是……感到排斥。
如今早已没有任何感觉,应该已经不会胡思乱想了才对啊。
他开门进屋,踏上地板。
“我回来了…”
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把鞋放好走进客厅,要回自己的房间,非要经过这里不可。
踏入客厅,“那个人”所偏爱的、令来访者眩目的(同时也是夸张而不实用的,让大辉与众人都无法理解的)古董家具,拥挤地陈列着。
在琳琅满目的古董家具中。他看到“那个人”的背影,父亲他——整个人陷在沙发里,手边放着一瓶白兰地。
父亲平日滴酒不沾,只在特殊场合或宴会当中才会酌量喝一点,几乎不曾在家中独饮。
“今天发生发生了什么事情嘛?”
父亲似乎心情很不错。
想必是第几十次的海外个展,又大获好评了吧。
不愧是世界级的名画家——几间一阳。
无论本性如何,只要画出好作品,就能受到世人的推崇。
“爸,您回来啦,晚安。”
他以不带任何情感的平板语调说道。
一阳维持不变的坐姿,连看都没看大辉一眼,背对着他开口。
“为什么在外面游荡到这么晚?你的个展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居然趁我不在的时候偷懒?”
低沉、却非常有力的声音,充满了威严与强势。
相对地,大辉的语气显得特别平淡。
“别担心啦,我不会让爸丢脸的,有持续在画就是了。”
“是吗?那拿来我看看。”
一阳这麼说,大辉便从手提包里拿出素描本。
他翻过一页页的作品,刹那间思绪沸腾。
在大楼上刻出的画面、黑色的扭曲的风景画……原本要成为遗书的作品。
没有真实感的经验,此时真切地浮现出来。
他拼命抵抗。
那些事情,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那只是一场梦而已,只是幻觉而已。
不存在于我的现实生活当中。
“怎么了,快拿来啊。”
大辉还在犹豫着,素描本就被一阳抽走,停留在黑色风景的那一页。
一阳沉默地审视画作。
扑通,扑通,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怎么回事?为何如此焦躁不安?
自己在害怕些什么?就算被看到,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就算这个人说出什么话,也无关紧要了。
“事到如今,我还在害怕些什么?”
他自问自答,在内心对自己说。
于是,大辉心中的思绪和情感,又逐渐退去。
“……这是……什么东西?”
一阳的视线离开手中的素描本,朝大辉看过去。
“你在开玩笑吗?大辉,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
“这次的个展是你正式成为画家的出发点,你自己应该也知道有多重要吧?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画出这种像涂鸦一样的东西?”
“……对不起。”
“你刚才不是有说过,不会丢我的脸吗?”
“是的。”
“这种东西拿出去岂止会丢脸?根本连垃圾都称不上!”
“画出这种东西,你自己都不觉得难为情吗?你可是几间一阳的儿子啊。”
说完便将手中的素描,一口气撕碎。
然而大辉的反应却相当冷淡。
“——对不起,爸爸。”
一阳将画纸撕个粉碎,全部丢进角落的垃圾桶里,然後用力叹了一口气,重新走回沙发坐下。
“再也别画这种东西了……再也不要有这种……这种……”
一阳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算了,你走吧。”
“是的,我回房了。”
大辉离开客厅,朝二楼的卧室走去。
为什么,那个人永远都只想到自己呢,刚才那句没说完的话,是想叫大辉别丢他的脸,别丢闻名世界的画家,几问一阳的面子吧?
实在是,很没意思。
我只要遵从你的旨意,当个听话的傀儡就好,是吗?
这才是所谓的现实世界。
这才是属于我的现实。
一直以来,我都在听从你的引导。
然后——我才发现,你所引领的道路,是一条没有出口的隧道。
真没意思。
空气中似乎传来一句,隐约的低喃。
在懂事以前,大辉就认识了绘画。除了绘画以外,自己没有其他存在的价值,但他却也无法在绘画中把握到自我。于是现在的他,越来越有否定自我的倾向。
自己只不过是几问一阳的一部分,无法表达自我,也无权反抗。
小学时期的大辉,每天放学后都看着同学们从无聊的课业中解放,到处去玩耍,而自己总是马上乖乖回家。
因为父亲禁止他跟朋友们一起去玩。
跟同年纪的孩子交朋友,会损害对艺术的敏锐感受,也会不小心受伤,基于这些理由,他连跟朋友玩乐的自由都没有。
一开始,绘画只是一种纯粹的乐趣,但时间一久,大辉越来越感觉到痛苦。
虽然他一直都瞧不起那些同学,却又羡慕别人可以不用边考试边去上补习班。
所有被苛求的痛苦,所有的艰辛,都在绘画中寻求慰藉,希望在画图的过程当中遗忘不愉快。
可惜,还是有父亲的存在。
想要达到父亲的期望,想要被称赞,这些念头太过强烈,太过沉重,终于把自己的心也给压垮了。
如果依照自己的喜好随心所欲地作画,就会被父亲驳斥,说是上不了台面的作品,但迎合父亲的标准去画,又被批评得体无完肤,硬要逼他压抑内心的情感,画出能够得奖的作品。
为了逃避痛苦的心情,只好让自己没有想法,成为一座机器,自动地画出父亲要求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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