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木人村,笼罩着夜风与虫鸣之中。
“咚咚咚!”一扇木门被敲响了。
接下来又是风与虫的合奏。
直到洛意丝都快打瞌睡的时候,门扉才被一下子打开。
屋里人畏缩地探出脑袋瞧了眼,月光下,艾纳米和一个缠黑头巾的神秘人一前一后扛着一具尸体。
“儿......回来了......”
在一个压抑沙哑的中年女人的声音后,屋里立刻伸出了五六只黑漆漆的手,慌乱地接住了尸体抬了进去。
最后,在大门关闭之前,是一只粗糙黝黑的手悬在了艾纳米的掌心上,落下一枚银币。
“啪!”大门关闭。
洛意丝轻轻出了一口气,而艾纳米则双手交叉,好好地搓了银币一阵,肩膀的抖动都轻快了许多。
他大概很高兴吧......
不久后,黑夜里的木人村道上,两个身影鬼鬼祟祟地远去,越过面对面的村屋和农田,停于墓地旁的一座小茅屋。
洛意丝跟随艾纳米,回到了他的家。
当门打开的瞬间,洛意丝看到了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
倒也不是说艾纳米的房子和屋外的墓地有多相似,而是生活的状态。
陈旧不堪的陶碗和腐朽变色的木杯,堆满了半个房间的丧葬道具上都是积灰,墙角布满的蜘蛛网,以及一张发黑的床,洛意丝几乎觉得,艾纳米已经在等死了。
一个毫不在意生活质量,在不断累积的病菌和污垢中苟且偷生的人......
“我的房间好久没打理了......真不好意思......”艾纳米苦笑着摸了摸头,满是歉意。
洛意丝张口欲言,却半晌没想好要说什么。
犹豫片刻,洛意丝看了眼黑洞洞的壁橱,问:“有吃的吗?”
“还有些麦粉,可以调成糊吃。”艾纳米很不好意思地说道,“但你应该吃不太下吧?要不,我先烧点水。”
“不用了,明天再说。”洛意丝斩钉截铁地说。
事实上,她只是好奇艾纳米现在的营养状况罢了。
只不过她也没想到,竟然......糟透了。
“你怎么也不把家里打理打理。”洛意丝叹了口气。
“家里只有我一个了,打理了也没用。”艾纳米打着哈哈说道。
“毕竟是你自己的房子,每天生活的地方。”洛意丝一个不小心,居然套用起了前世寻常的好心女同学模板。
“不是我的,早就卖了,我现在是租住在以前的家。”
“田地呢?”
“葬仪师不被允许拥有田地吧......”
洛意丝又沉默了。
自己为什么会本能地感觉到一股死亡的气息,洛意丝一下子找到了缘由。
贫困,极度的贫困,无立锥之地的贫困。
即使在生产相对发达的穿越前,洛意丝也不免从网络媒体和街巷间的无意一瞥中,感受一模一样的气息。
脆弱、无助、绝望,一步一步,陷入了毁灭的深潭。
艾纳米是一位家传的葬仪师,传说在很久以前,生死莫辨、诡异迭出的时代,葬仪师是个相当有重量的职业,虽也清贫,但不至于穷到等死。
那时,执念顽固的亡魂和以腐朽为驱动的行尸,此起彼伏地祸乱世间,只有葬仪师能够用严谨的仪典,让死者安眠。
而今,时过境迁,在大多数地方,葬仪师已经消亡,往昔的传说也已被视为乡野怪谈。
但洛意丝知道。
劳伦斯的边境伯父亲格尔曼,对星穹学派“魔法潮汐”的学说表现出支持态度,他相信,世间的魔法力量和潮汐一般有起有落,其轮回的规律,决定着秘术界的盛衰。
然而,星穹学派研究古籍的推论,是不会被乡下的农民知道的。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侵袭了洛意丝的全身,她不知要如何面对眼下突如其来的负面情绪。
把罪归于眼前的穷鬼个人,还是把罪归于世界?
前者,不忍心,后者,没意义。
“您睡床吗?”艾纳米观察着洛意丝阴晴不定的表情好一会儿,才挠了挠头问道。
“你睡哪里?”洛意丝反问。
“我睡地上吧......”
“你和我一起睡床得了,你右边,我左边。”
“啊,这,好吗?”
别犹豫,犹豫,就是想要!洛意丝腹谤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千瞳机关的‘夜莺’,习惯了。”洛意丝一副见多识广不在乎的嘴脸,好像自己已经百人斩了一般。
当然,懂得都懂,她还只是一个私家车罢了。
话才出口,便轮到艾纳米的脸上阴晴不定了,洛意丝也看了他好一会儿。
当艾纳米好像突然下定决心,要说话的时候,洛意丝却突然打断道:“你在想什么?”
“我?我在想......”艾纳米抓耳挠腮,脖子突然红了起来。
“实话实说,我搞情报的,你瞒不了我。”洛意丝冷冷地说道。
当然,众所周知,洛意丝和劳伦斯一样,搞情报就这水平。
但艾纳米还是被唬住了:“啊,我觉得,和妻子之外的女人,睡一张床,应该不太好......但是,我也不会有妻子......应该,不算过分吧......”
洛意丝突然窒息了,她缓了整整十一秒才再次呼吸了一口空气。
她没有多说什么,自顾自地走到床边,倒下,缩在左边,面对着墙。
艾纳米又停顿了一会儿,也悄悄地爬了上了床,好像对方一瞬间已经入睡,他怕惊动一样。
随后,他背对着洛意丝,也蜷着身子,两人的脊背相隔着一本书的距离。
五秒之后,洛意丝忽然开口。
“你的葬仪之术学得怎么样?”她问。
“葬仪之术......没怎么学。”艾纳米也没睡,他又蜷了蜷身子,然后说。
“不是家学么?”
“学了也没用,都是假的,骗人的,没人信的。”他说得很平静,也没什么脾气。
“你真的那么觉得?可你也没学其他的。”
“学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学什么......”他的声音更低落了些,“庄稼也好,肢节木也好,都厌恶葬仪师身上的不祥。”
洛意丝静静地听完,她没有回,也不知道要回什么。
过了有一会儿,艾纳米突然又自顾自地说了句:“爸爸死前和我说,一定要把葬仪传下去,亡者还会归来,总有一天,大家会需要我,我能尽我自己的价值。”
屋顶缺了一块茅草,皎月洒落,还有风中的虫鸣。
“我没办法,我家的葬仪之术,会在我的身上终结。”艾纳米说道。
洛意丝睁眼往墙,一言不发。
十几秒后,艾纳米才用细如蚊呐的声音,弱弱地问道:“洛意丝......”
“我在听。”洛意丝回答,“你说什么,我都听。”
然后她听到了艾纳米喘了一口气的声音,但接着,他却没在说话。
也许是说不出。
一夜无言。
......
肢节木,是木人村种植的经济作物之一,名字虽然诡谲,长得也很怪异,遒劲如高大、枯瘦的老人,还逐节生长,望之令人不适。
要是大晚上突然撞上,再刮起大风,看上去和见鬼了完全一致。
但究其本质,肢节木也不过是一种具有法力亲和性质的作物,成为了傀儡师制作机关傀儡的材料。
因而,傀儡城的非夜家族鼓励木人村种植肢节木,上贡肢节木可抵扣税收。
可现在,洛意丝捕捉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用黑布缠着头,再拿泥巴糊上脸的她,假称是艾纳米的远方表弟,在村里溜达,粗着嗓子问东问西,却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
强盗占据了曾经木人村骑士家的院落不说,还发出命令,以后强盗也要定期征收贡赋,一如明尘堡一般,而其中的肢节木,再已经把库存抢光的情况下,还要再加三成。
村民哭丧着脸,指着房子后头瘦老头一般的大树,现在已经光秃秃的,没有一根细肢了。为免吓到小孩,他们还特地在肢节树上雕刻出眼睛,挂上布匹,搞得好像一个慈眉善目的树人老爷爷,随时可以拔根出发一下。
洛意丝眉头紧皱,叉手环胸,一言不发。
强盗不抢一把就跑,占地征税,什么概念?
造反啊!
假如她是格尔曼,整天蹲在人形馆里捏傀儡,要是听到木人村被抢光的消息,恐怕只会一笑而过。但要听到强盗驻扎下来收税,怕不是会吓得直接跳起来。
而更奇怪的是,强盗还特地在收集肢节木!
“非夜的族人和匪帮真的有关系......”洛意丝在心里自语着。
“哎,对了,姑娘,你许人家没有啊?”正在和她攀谈的老村姑,突然眯眼一笑,问道。
“什么姑娘,我是男的!我是他表弟!”洛意丝吓了一跳,赶紧一拍胸口。
“什么表弟,你的声音也太假了,真以为我傻啊!”老村姑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脸上糊的泥也好刻意,根本瞒不了我。看你假装身份,到处套话的样子,我已经看出来了,你一定是......”
洛意丝屏住呼吸,同时开始构思逃亡路线。
“你一定是他的远方表妹对不对!”
“啊......对对对!我就是他的远房表妹!”洛意丝一口气终于回了上来,赶紧点头。
“怎么跑我们村来了?”
“哎,家里有事,过来投奔他呗!哪里想到,他家居然比我家还穷......”洛意丝硬着头皮胡编乱造。
但她怎么编怎么感觉不对劲,她总觉得等到太阳落山,一定全村都会知道艾纳米家夺了个好看的远方表妹,然而屋外会蹲守着一堆好奇的村中青年,说不定还会有媒人上门。
想不惊动大院里的强盗都不可能!
“哎,你可得小心点,强盗里可还有语言不通的北方蛮人,见到漂亮丫头,就‘花姑娘嘿嘿嘿花姑娘’地扑上来。不过没关系,我们一定会为你保密的!”
“好好好!”洛意丝点头如捣蒜,心中却越发紧张了。
北方蛮人,还语言不通?
洛德人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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