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勇者
“喂,你看啊!”
指着天上的彩虹,胖子叫道。
“有什么好看的,神官大人叫我们赶快撤离啊。”
头也不回地拉着胖子往城外走的瘦子不耐烦道。
城外沙地,人们望着彩虹,议论纷纷。
“刚刚下雨了么?”
“没有啊。”
“那这个难道是……”
攒动的人头下,恐怕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一个小女孩紧紧抓着双亲的满是汗水的手心,双眼紧闭。
“大哥哥,姐姐……”
魔物来自于泉,这个是苍蓝大陆上不下数百次的魔物侵袭事件报告中,目击者几乎都提到的状况。但是教会却坚决予以否认,泉本身是为人们带来和平与生命的,怎么会带来如此危险的屠夫呢?
一开始人们还对教会这种固执颇有微辞,但不知是教会几百次的宣传还是其它的什么原因,人们也逐渐把这个说法抛诸脑后了,甚至上面莫名其妙出现的彩虹也被当成是泉在警告人们,魔物将至了。如此一来,正中教会下怀,于是部分圣职者也持有这样的口径了,彩虹出现之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赶跑普通民众再说,于是魔物来源与泉之间的关系被彻底斩断。
生于教都诺斯顿,长于教都诺斯顿,摩亚自然也是被灌输了这些想法的,因此在任务中听到魔物如何从泉中钻出来的传闻时,他也只当谣言。
但是,现在,眼前的景象让他不得不相信,谣言也有真的。
不亲眼所见,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如同久置之后腐烂的食物一般,露琪亚的泉上爬满了“蛆虫”——格鲁。大概是没什么人类供它们“享用”的缘故,它们拖着丑陋的身体,无力地游荡于泉四周,彩虹之下,时而发出无力的嘶鸣,直到摩亚等人出现——
“吼!!!”
像是头目一声令下一样,格鲁们齐刷刷地将目光对准了摩亚等人。
这可是不可错过的美食,虽然原本还有更高的期望的,但不得已就将就一下吧。
于是格鲁们展开阵势,试图包围摩亚等人,一口气吃掉。
“快走,拉缇,这里我来对付!”
格鲁已经是老面孔了,摩亚也谈不上有什么恐惧,唯一担心的就剩下刚才被格鲁吓得一声尖叫的拉缇了。
“怎么可以!我……我也会帮忙的!”
虽然在发抖,但拉缇还是不愿离开摩亚身边。
“就是,挚友,浪漫的男人难道连一个少女都保护不了吗?”
马连达举起黑色西洋剑,一脸坚毅。
“拉缇,马连……”
摩亚有些感动,果然是患难见真情啊!自己的青梅竹马和挚友真是值得一交的,但是抛却友情,他还有另外一番难言之隐——
“但是我已经对兰发誓过了,我一定要将露琪亚的觉悟——”
“那个的话现在可以不必介意了。”
见多了这种场面,已经是波澜不惊的兰忽然间这样说道。
“咦?”
摩亚一头雾水,兰不是嫌自己缺乏觉悟么?现在自己正在贯彻啊,为什么又……
就在他向一问究竟的时候,马连达忽然拍了拍他肩膀。
“什么?”
“那是?”
顺着马连达所指的方向,摩亚望去。
那力指的是格鲁群中的一块地方,但不知为何那里的格鲁却有异常的举动,它们不冲向摩亚等人,而是迈着杂乱的脚步在原地乱动着,似乎在躲避什么,而它们上方,时不时飘起一些闪烁着七色光芒的微粒。
格鲁,避开,七色的微粒,这一连串熟悉的景物,摩亚不需耗费多少脑力,就想起了自己在哪里见过,再加上那个曾经出现在自己视界中短短一瞬的背影——
“难道……”
他猜得没错,一丝蓝发闪过格鲁群的缝隙。
(果然……)
如同脱兔一般,蓝发如瀑的身影在格鲁群中一跃而起,明明拖着的是缓慢的光芒,身体却轻盈无比。
格鲁们退让,甚至于相互挤压着,这个身影,它们避之惟恐不及。
然后,身影穿越重围,来到了格鲁的来源地——泉之上。
身体回过头来,纯洁无垢的紫色双瞳,冷若冰霜的表情,确系克莱因所见到的少女,不,是克莱因所见到的露琪亚。
有那么一瞬间,摩亚以为露琪亚将目光投向了他,但是很快,他意识到露琪亚只是在看着面前的本源而已。
和在克莱因不同,露琪亚已经不知道去那里找来一件沙地旅行斗篷并披上了,这样一来摩亚也不用担心自己鼻血狂喷,又在兰和拉缇面前造成误会的问题了。
(等一下!这根本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啊!)
露琪亚的眼神,虽然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但总觉得,总觉得里面有一些摩亚所恐惧的东西。
彩虹之下,露琪亚正凝视着泉。
没有变化,表情完全没有变化,这难道说明她对这个泉并不打算采取什么措施?
不,虽然表情没变化,手却抬了起来,嘴唇也开始一张一合。
“这是……”
摩亚瞪大眼睛,总感觉有什么熟悉的东西接近了。
“悠久圣域之中,世界万物之初,请聆听吾之祈求,立起心之护壁,展开神之双翼……”
“兰小姐?”
身边忽然响起兰的吟唱声,摩亚转头,想问个究竟,但是兰的回答确实狠狠的一瞪眼——
“白痴!呆在这里别动!你们两个也是!”
不仅是摩亚,兰还回头警告了马连达和拉缇。
三人一脸不解,这到底是……
兰并不打算让他们知道答案,或者说并不想立刻就让他们知道答案,因为自己必须集中精力,否则是无法挡下这来势汹汹的一击的!
没错,来自于正站在泉上的露琪亚的一击!
(这样就行了吗?不,还要加强!)
“垂怜吾身……翼守结界!!!”
就在摩亚等人身前闪光的时候,露琪亚的嘴唇也停止了一张一合,同样是咏唱,她念的却是别人听不懂的文字。
“……”
这个咒文,摩亚有印象,当然,还是在克莱因。
没错,正是克莱因人间蒸发之前自己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纯蓝的双瞳瞬间睁大——
泉上升起紫色魔法阵,它旋转了一下之后缓缓落下,在其与泉的水面重合那一瞬间,以泉为中心,无数道紫色射线以及不属于这个世界上的文字迅速展开。
来了!
摩亚脑海中不知何处涌出这个警告,然后,与克莱因一样,炫目的白光顷刻间填满视界。
纯蓝之瞳中的世界开始褪色,逐渐化为黑白。无论是露琪亚,还是格鲁们,身影都在黑白中急剧扭曲,最后为白所吞没。
(一样……)
摩亚仅存一点意识送给了身边的三人——回头一看,拉缇、马连达还有兰都还在,虽然轮廓已经有些模糊。
拉缇和马连达还是一脸不解的样子,而兰则还是一脸无趣的平静。
(太好了……)
摩亚露出笑容,幸好自己为之战斗了那么久的东西还在,于是,他伸出手,想触摸一下,然后——
手如烟一般,飘入了白之中。
(怎么会……)
直到这个时候,最初的那份本能才回归。
(这是!)
恐惧。
但是,留给恐惧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因此那双纯蓝之瞳连睁大都没来得及。
世界再次陷于死寂中。
死寂中忽然出现了些许嘈杂。
“喂,给我解释一下!”
“住手!不是都已经说过那是不可抗力了吗?”
“什么不可抗力!敛财也用不着用这种手段吧!”
有愤怒的吼声,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嘤嘤的哭泣声。
怎么回事?大家为什么都那么激动。
带着这样的问题,摩亚睁开了眼睛。
自己是躺着的,上面就是帐篷顶。
头偏了一下,定睛一看,下面是一张毯子,毯子下是苍蓝大陆的颜色——黄沙。
(还在沙地上?)
摩亚抓了抓后脑勺。
难道自己做了一个长达三天的梦?
如果是梦的话,那阿乌德呢?
不,也许不是梦,因为头有点痛。对了,记起来了,昨晚和马连达喝了不少酒,怕是醉了吧?
不,也不是这样,如果是宿醉的话自己现在应该躺在那豪华房子的沙发上的,身边是唠唠叨叨的拉缇,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底下一张毯子,身上一块布,简直就是死人的待遇。
胡思乱想到此为止,摩亚掀开身上的白布,坐了起来。
身上的圣职者礼装有些破破烂烂的,原本洁白无瑕现在则是污渍不少。
那果然是真的了,昨晚的战斗。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还是没有什么实感,操纵沙虫的梅尔、与自己默契配合的拉缇,以及最后降临的露琪亚。
思绪太过混乱,摩亚掩面摇了摇头。
如果可以的话,这一切都没发生过,那该多好。
身边全是一些蓬头垢面、席地而睡的圣职者,在这其中,也有拉缇和马连达的身影。
“拉缇!马连!”
摩亚一下子欣喜地跳了起来,毕竟是能在这样一场毁灭性的劫难中中存活,不能不说是一件让他高兴的事。
他马上站了起来,走到两人身边,不过两人都还在昏睡中。虽然衣服有些破损,但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太好了……”
难以抑制自己高兴心情的摩亚还是抓起拉缇的手,抚摸着,虽然拉缇应该还无法感受得到他现在的温度,但是只要她平安无事,这些并不重要。
然而,帐篷外的嘈杂声却一直在干扰摩亚的心情好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放下拉缇的手,摩亚绕过横七竖八的圣职者,走到帐篷口,掀起门帘,想一探究竟——
刺眼的阳光立刻映入眼帘,摩亚不得不伸手遮挡。
已经是早上了。
哪怕是知道了这个事实也好,摩亚还是不敢把手拿开。
连续两次的经历实在是印象太深了,以至于一碰到闪光他便一阵后怕。
然而却有人不允许他这样逃避,而且不是出自好意——
“找到了!”
“对!就是他!”
“好,找他!”
摩亚眨了眨眼。
周围全部都是情绪激动的人,他们团团围住帐篷口,大声吵闹着。
挡住人群的是为数不多的圣职者,其中就有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胖子和瘦子两人。他们一见到摩亚,就叫苦不迭。
“我说你出来干嘛!?”
“就是,快回去!”
但是旁边的人却并不买账,他们边冲击着圣职者的防线边大声叫喊着。
“是你吧!什么露琪亚!竟然毁灭了我们的城市!”
“就是!赶快给我们个解释!”
“假冒的吧,快露出你的真面目!”
摩亚瞪大双眼。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自己就变成露琪亚毁灭的罪人了?但是人们释放的信号相当明显——他就是露琪亚毁灭的罪人。
“喂!我说你们啊,我可是——”
“大哥哥……”
熟悉的声音,摩亚定睛一看,是那个与自己有缘的小女孩。
“你……”
小女孩脸上有两道泪痕,这让摩亚说不出话来。
小女孩眼神空洞,就在忽然静下来,都转眼看自己的人群中,就这样看着摩亚。
“不是这样的……”
她喃道。
“那个……”
摩亚想解释,但小女孩头也不回地跑掉了,人们的视线也都回到摩亚身上。
“不要狡辩了!”
“就是,来的时候一副露琪亚样,现在却和那些混蛋同流合污!”
“去死吧!”
摩亚语塞,他不知道该跟这样的人们说些什么。这是误会,绝对是误会!
然而人们却不分青红皂白地堵在这里,还质疑他最初的动机。
不是这样的!自己可是为了守护他们,才成为露琪亚并向兰许下誓言的,可是……
他低下头,咬着牙,双手握拳,手臂上青筋暴起——
“我——”
“在干什么?”
人群后,如往常一样平静的声音响起。
“是神官大人!神官大人来了!”
叫喊声中,人们停下了对摩亚的一致声讨,都转眼看着兰,还纷纷为她让开一条路。
意外的,兰似乎成了这里唯一受欢迎的圣职者。
受欢迎的兰走了进来,她还是昨晚那副模样,被撕掉裙摆的礼服,肩上挂着的教典,以及锁骨间反射着太阳光的蓝色晶石。
看着兰,摩亚心情复杂,但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谢谢。”
“谢什么?”
“帮我解围。”
“哦~我可是什么话都没帮你说哦。”
兰扶了扶眼镜,嘴角微微上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低头许久的摩亚终于抬起头来。
本来他有很多话想说的,但不知为何到了嘴边就只有这句干巴巴的提问了。
“自己看啊。”
兰将目光投向前方。
两人所处的沙丘之下,原本是露琪亚城的地方残垣断壁,一片废墟,任凭沙地上的灼热之风呼啸而过。
第一个出现在摩亚脑海中的名字是克莱因,但是——
“这是……”
摩亚咽了咽口水。
“露琪亚。”
兰答道。
“喂,可以告诉我了吧。”
摩亚感觉自己的喉咙中有些干涩。
“告诉你什么?”
兰转眼看着他。
“这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摩亚吊起眼角,一脸严肃。
兰嘴角翘了翘。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回头看了看背后的帐篷群。
“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残垣断壁之间,一条枯枝孤零零地立着。
呱……
一只乌鸦落到了枯枝上,左顾右盼着。
虽然散发出荒凉气息,但这座废墟数小时之前还是一座城市没错。
乌鸦扑腾了一下翅膀,爪子在枯枝上微移,使枯枝一摇一晃着。
敏锐的黑瞳忽然投向了地上,它似乎发现了什么。
哒哒哒……
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敏感的乌鸦立刻展开翅膀,遁向青空,只留下这条枯枝,继续孤零零地,一摇一晃着。
“咦?你早就发现阿乌德他们的真实身份了!?”
摩亚大吃一惊,对坐在断壁上,随意踢着脚的兰问道。
“嗯,就在他们和我们相遇的时候,后来不是跟我们有自我介绍么?”
“是。”
“问题就出在这里,你去换衣服之后,我试探了一下他们,他们用的还是之前自我介绍时的名字。”
“这个……说明得了什么吗?”
摩亚抓了抓后脑勺。
“教会圣职者的名讳是有讲究的,与外人交流的时候可以用自己的本名,而与教会内部人士交流,特别是涉及某些任务内容时,必须得用教名。”
兰打开教典,放在膝上。
“原来如此……”
摩亚点了点头。
然而他脑中忽然间却生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那个,兰小姐的教名是什么呢?”
想都没想就扔出来了,摩亚也为自己这一瞬间的快语所吓到,赶忙捂住嘴。
(糟糕了,肯定会被……)
但兰没有用手中的教典打他,也没用什么魔法,反而表情还变得有些奇怪——噘着嘴,宛若闹别扭的少女一样。
“为……为什么我要告诉你啊,这可是教会内部机密哦!”
并不难察觉,兰说这些话的时候脸有些红。
惊讶于兰的这种表情,摩亚忽然有种很赞的感觉,但是兰的“恐吓”让他不得不先放开自己的好奇心。
“说的也是呢……不过,你既然已经知道他们的真面目了,为何不向我立即揭发呢?”
引开话题方面,摩亚觉得自己做的还是不错的。
“呼……”
兰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熟悉的领域而不必聊那些自己曾经试图忘记的过去了。
“跟你揭发有用么?”
但是这个恢复过程也太迅速了!兰一下子又变成了那种一脸平静,说话特讨摩亚厌的样子!
“哈?怎么没用!我会把他们一个不漏地全部打飞啊!”
摩亚激动地挥手大叫道。
“哦?”
兰盯着摩亚。
“那麻烦你告诉我,你怎么在遇难的状况下,打飞专门练拳的治愈师,下药连你都察觉不到的草药小子,斧战士还有弓手?”
“呃,这倒是……”
摩亚语塞,兰说的并不无道理,也许那时候开战的话站在这里的就不是自己了,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摩亚又有新的问题了——
“那照你所说,他们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们?知道是敌人的话先发制人不就行了?”
“当然是为了碎片的情报啊。”
兰又低下头去,翻起了教典。
“碎片?”
“嗯,碎片出现之前本源是肯定会有异象的,比如泉水搅动、干涸之类的。他们一定是把这次有别于以往的补偿净化当成了碎片出现的前兆,但是很遗憾,到了克莱因的时候克莱因已经消失了,所以他们只好寄望于我们这两个或许知道什么的幸存者了。”
“这样啊。”
摩亚心中的又一个疑团得以解决,不过很快新的接踵而至——
“那阿乌德他们为什么要等上三天而不直接对我这个露琪亚的契约者出手呢?”
摩亚的这个问题换回兰的一次鄙视。
“你会对一个自称露琪亚而且确实表现出惊人实力的人第一时间出手吗?”
兰如是问道。
“呃……这个……得看情况了,要是——”
“看你个白痴,难怪你会一直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摩亚会再度语塞,兰就干脆不给他浪费时间的机会了。
摩亚不服,但是一想又觉得兰说的确实有道理。就他而言恐怕他也不会对一个一无所知的敌人出手,而且还是在人家地盘上。
这样一来,还证实了兰的白痴论了?
摩亚苦笑。
但怎么能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是白痴呢?难道兰她就尽善尽美了?
摩亚绞尽脑汁,想着兰有没有做错事,很快,他有所收获——
“老师叫别人白痴你这三天不也什么都没干吗?就算再怎么不了解敌人都不能放任他们祸害无辜的人啊!”
摩亚来势汹汹,但兰却连头都不台,继续翻着她的教典。
“贸然行动是大忌,我调查过后才知道梅尔还没有现身。这家伙虽然是团长,但是确实越狱的杀人犯,名声太臭,哈尔格雷出动时他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为了挖出他,用三天去宣传一个有价值的诱饵是很必要的。”
“有价值的诱饵?”
摩亚抬手指着自己。
“我么?”
“不。”
“那是?”
“露琪亚。”
兰合上双眼,双手也顺势把教典合上。
“说什么呐,我不就是露琪亚么?”
摩亚听起来,兰的这番话似乎自相矛盾。
然而,兰并不这么认为,她抬起头,看着摩亚,眼神有些困惑。
这样被兰看着,摩亚难免有些心跳加速。
(这种眼神……)
噗。
兰忽然右手猛击了一下左手手心,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对了,我还没跟你说呢。”
她朝摩亚伸出左手。
“手给我。”
“咦!?”
摩亚心跳更加快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
“手给我!”
兰已经吊起了眼角,俨然如果不伸出手的话,自己就会有麻烦。于是,摩亚只好听命,他也伸出左手。
“不是,那边。”
兰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咦?这边?”
摩亚看了一下自己的右手,有些迟疑地将其伸出。
“手背。”
摩亚照办,他将手翻了过来,手背上的蓝色纹章还很醒目。
兰右手取出琉璃瓶,左手蘸了蘸其中的水。
不知怎么,摩亚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这让他右手下意识地一缩。
但是已经晚了,只见兰蘸水的左手往他手背上一划——
“哇!你在干什么——咦?纹章?契约之证?糟糕!”
看着手背上沾水立刻就变得模糊的纹章,摩亚惊慌失措地大叫了起来。他赶忙像甩开什么滚烫的东西一样甩开兰的手,然后把手背抬到眼前,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还没看出来吗?”
对于摩亚有些过激的反应,兰倒是没什么责怪之意。
“看出来什么啊!你就是不满意我当露琪亚是不是!”
摩亚大叫道。
但是转念一想,契约之证哪有那么容易被抹掉的啊,难道——
“不是满不满意,是你压根就不是露琪亚的问题。”
兰终于把这一切的答案挑明了。
不是满不满意,而是你压根就不是露琪亚的问题。
这样的一句话回荡在摩亚耳边。
“咦?”
摩亚眨了眨眼。
兰在说什么啊,明明自己就有施放过露琪亚的力量,还是她亲眼所见的,怎么就……
“露琪亚就是露琪亚,她也不会有什么契约者,所谓的契约者只是我临时编的。”
兰竖起右手食指,这样解释道。
“什么……”
摩亚眉梢在抽动着。
“在沙地上击退狼群、支援露琪亚的时候你在不注意的时候已经被我施放了十遍以上的强化魔法,其代价就是魔法效力结束后受术者会相当疲惫,这就是你一觉睡三天的原因了。”
“呜……”
“还有,你发动‘露琪亚之力’的时候脑袋里不是会冒出露琪亚的身影吗?那是我附加的幻术。”
“呜!”
摩亚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声,还没等兰说完话就面朝天空,“噗”的一声倒下去了。
“唔?”
兰停下解释,低头看着他,有些不解。
“煮熟的鸭子飞了……”
摩亚在沙地上打了个滚,哀叹道。
他感觉前所未有的失落,三天以来因为露琪亚之力意外附体而建立的自信心竟然只是沙子堆砌的城堡,而这座城堡现在被兰三言两语一推,就立刻轰然倒塌了。
他躺在沙地上,侧脸看着一株顽强突破黄沙封锁,钻出地面的小草,顿时觉得自己就像草一样微不足道。
“不要那么经不起打击嘛,你可是男人啊!”
兰“啪”的一声将教典放在了断壁上,她则跳了下来,弯腰看着摩亚。
摩亚斜眼瞥了兰一下,既没起来也没说什么,而是又一翻身,将脸朝向另一边。
“呼……”
兰叹了叹气。
她朝摩亚伸出右手。
“强者靠的不是剑更不是什么魔法,而是心。”
摩亚立即转眼盯着兰,嘴唇微张。
“所以露琪亚之力什么的根本就无关紧要,是不是?”
兰露出笑容。
好耀眼……
虽然兰遮住了阳光,但摩亚觉得她此刻的笑容一点都不逊色于太阳的光芒。
在这样的兰面前,自己还好意思再丢脸吗?
犹豫了一下,摩亚还是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啪。
两只手握到了一起。
兰用力一拉,摩亚终于站了起来。
“说起来,刚刚才想起来,我的托尔伽呢?”
“托尔伽?”
“就是我用的那把大剑啦。”
“唔……还在城市那边吧。”
兰托着下巴想了想,答道。
“这样……那去拿吧。”
摩亚朝废墟中心迈开脚步。
“好,我陪你去。”
兰跟上摩亚。
“呼……被你耍得团团转呢。”
转眼看了看身边这张一点都不像是有那么深的城府,还挂着略显天真的笑容的脸,摩亚不由地叹道。
“唔?嘻嘻,算是吧,就稍稍利用了你那么一下。”
兰坏笑道。
利用啊……
不知是不是因为觉得兰错用了贬义词的原因,摩亚摇了摇头。
“喂,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之后我叫你去的那个圣职者营地吗?”
兰扶了扶眼镜,问道。
“唔……好像是在南边的本源净化队吧。”
摩亚稍稍抬起头,手托着下巴,回忆道。
“对知道这支队伍名字叫什么吗?”
“什么?”
摩亚感觉到兰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有视线投过来,于是他也转头迎上去——
“沙之羽。”
不知道说吓到好,还是说吃了一惊好,摩亚看到了说这句话的时候的兰——眼角吊了起来,一脸憎恨,仿佛是在说自己的仇人一般。
“咦……那……那不是阿乌德队伍的名字吗?”
摩亚一瞬间被吓得有点结巴了,但是他还是条件反射性地催促自己加快语速,好像不这样做接下来兰就又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了一样。
“那是盗取的。”
兰把视线转回前方,她倒没有如摩亚想的那样,抡起教典直接往他头上去,反而恢复了平常的表情。
“盗取的?”
见没有危险,摩亚赶紧跟上。
“嗯没错,正因为要套教会圣职者的话,所以他们需要一个面具,但是这样以来,以前的队员就……”
“就……”
摩亚心一沉,他知道按这样推下去,绝对不会有好事从兰嘴里说出。
“全部被杀了……”
兰放在教典上的手用力抠紧教典。
果然如此……
摩亚把视线从兰平静得有些可怕的侧脸上移开。
他抬头仰望着天空。
果然发生这种事了啊。
即使是在跟阿乌德他们交手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团结还是让摩亚很有感触的,所以现在一下子听到与他们形象完全相反的劣迹,不免有些难以接受。
(不对啊,这很奇怪啊……错的不是只有梅尔个混蛋吗?为什么……)
“我不会纵容杀人犯的,更何况是盗用别人荣耀之名的杀人犯。”
兰如是说道。
摩亚又将视线移回了兰身上。
他忽然感觉自己没那么害怕兰了,说实话,刚刚确实是有点怕连这种事都显得再正常不过的兰,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有些误解了。
兰并不是只会单纯打人的暴力花瓶女,也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她有自己的信条,关心任何一个同伴哪怕是只有一面之缘。而且洞察力超强,如果不是她的话,自己说不定早就回不来了。说实话,她还是一个只得信赖的人的。
“我不会纵容杀人犯的……”
“所以露琪亚之力什么的也不需要……”
“不要那么经不起打击嘛……”
最近脑子好像坏掉了一样,经常莫名其妙地回响着兰的每一句话。
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摩亚也并不想去弄清楚,对他来说,知道兰是一个值得托付背后的人,这样就足够了。
(随便吧!)
他面向前方,露出笑容。
“你在笑什么?恶心死了。”
“不,没什么……咦!?哪里恶心了!”
当然,时时的拌嘴还是免不了的,摩亚也当然不可能在这方面战胜兰。然而虽然没有胜利,心情也都不会失落。
(这个……难道是兰的魔法么?)
摩亚这般想道,兰的花招千奇百怪,自己什么时候中招了连自己都不知道,但是如果这真是魔法的话,也不是件坏事吧?至少谁都不会拒绝每天有一个舒畅的心情。
的确如此。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来到了昨天的战场——豪宅的废墟之上。
昨天还肆虐着的沙虫已经尸骨无存,毫无疑问,在露琪亚使用未知的语言吟唱完毕之后,它便化为灰烬了。
不过令人费解的是,昨夜在它面前如纸糊般被它捣烂的豪宅,现在还有一点残骸在废墟中鹤立鸡群着,与不远处的教会大楼残骸遥相呼应。
强大之物反而不能幸免。
废墟上,摩亚的大剑插在地上,孤零零地望着四周。如同在克莱因一样,它并未在露琪亚的魔法中毁灭,剑身上最多的还是和梅尔、阿乌德交手时留下的裂痕。
“这是……”
摩亚瞪大双眼,他当然没有想到他的大剑能在这样的毁灭中留了下来。
“不必意外,这就是真正的露琪亚之力。”
同样是看着这片废墟,兰的神情却是丝毫没有什么变化。
“但是露琪亚之力不是用来守护世界的吗!?怎么会……”
抬起右拳,摩亚冲这兰喊道。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摩亚显得相当激动,尽管他知道兰并不是他该发泄情绪的对象,但是无论如何,心中那股不和谐感还是挥之不去。
或许是见惯了摩亚这种表情,兰也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了,摩亚之前这样做肯定是会收获一教典的,但是现在迎接他的只有那在熟悉不过的平静目光。
“这个谁知道呢。”
兰这般回答道。
“怎么……怎么会……”
这无论如何都是摩亚无法接受的回答,无论在苍蓝大陆的任何一角,露琪亚都是如救世主一般的存在,而现在忽然出现了一个不分正邪,到处大开杀戒的“露琪亚”,而且专门侍奉她的人还说不知道!这真的是……对了,如果那个“露琪亚”真的这样做的话,那么只能说明一点了,那就是——
“兰小姐!露琪亚……不,那个少女,并不是露琪亚吧!你之前也说过吧,碎片什么的……”
摩亚改变了自己话语再加上手舞足蹈的提问方式,满怀期待地向兰问道。
一瞬间,兰的纯蓝色双瞳中浮现出一丝疑惑,似乎是在摩亚提出的猜测进行其合理性的考量,但是——
“这个,我也不知道。”
双眼合上,不知道是不是不想面对这个问题的兰视线偏移,投向了远方,同时也抬起手,捋了捋她在灼热的风中凌乱了许久的银发。
“咦?兰小姐你不是圣职者么?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
摩亚失望了,但是他还是没有放弃希望,在不知是什么的驱使下,继续锲而不舍地向兰追问着。
“那就不要说什么自己不知道啊,明明那个少女根本就不是什么救世女神,而是——”
“你给我适可而止!”
摩亚愣住了。
之前自己一直处于激动状态,没有注意到兰眉头一点点皱紧,然后终于在摩亚的追问之下爆发。
“你让我太失望了,露琪亚的觉悟呢?连名号的失去一起丢掉了!?真是的这一副完全听天由命,等着女神来拯救自己的样子,你真是差劲到极点了!”
吊着眼角,兰向摩亚投去严厉的目光。
没有见过的表情,虽然之前摩亚惹兰生气过好几次,但是这次感觉却截然不同,比起之前的闹剧,这个更像正经的训斥。
烈日之下的兰,散发着完全不逊于昨夜关键时刻降临的凛然之气,那耀眼的银发,此刻更是刺得摩亚不敢正眼相对。
“那……那难道就没有什么能解释一下吗,那样的露琪亚……”
虽然将视线移开,但摩亚还是这样问道,而且声音也小了很多。
刚才支撑着自己持续挑战兰的那种感觉,已经在兰的一番训斥之后荡然无存,还在死缠烂打的,大概是因为兰那一番训斥之后才重现的一点点露琪亚的自尊心。
“唔……为什么露琪亚一定要是创造女神呢?说不定我们的世界是始于毁灭而非创造的呢……”
抬起头,兰伸手挡住刺向自己纯蓝双瞳的阳光,仰望着这一片与自己瞳色一样的淡蓝,喃道。
很快,她察觉到了摩亚投向她的视线,而且不出意外,是异样的视线。
原因很简单,无论是代代相传的神话,还是考究的典籍,无一例外都宣称这个世界,苍蓝大陆是诞生于创造之中,就连被公认为最极端的神罚说支持者都同意,然而兰却说出这种话,当然不能不招来摩亚异样的视线。
很疯狂,这是摩亚的第一想法,那个最初对兰的疑问又回来了——这位处处散发着与圣职者格格不入气息的少女真的是神的侍奉者吗?当然她说的也让自己猛地一惊,但是很快就被自己所否定了。
不过这是不是懒惰心在作祟呢?因为怀疑一个人,远比怀疑这一整个世界要容易得多。
然而摩亚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表示出来,他觉得这种情况下并不适合发表自己的想法。
理由?当然是因为怕又惹兰生气,这位少女,感觉整个世界在她面前都不过如此。
于是,气氛就这样因摩亚的沉默和低头而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兰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些不符合自己身份的话,也别过头去,缄默不语。
直到——
“那个……总之先谢谢你救了我,还有拉缇和马连,那个结界是你开的吧。”
总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挽回形象的摩亚咬了咬牙,率先打破沉默道,不过他的目光依旧没有回到他想对话的人的身上。
“不用了,反正我也是自保而已。”
兰的视线则回来了,还是和之前一样,平静,不带任何的迷惘。
“但是还是得……”
“真的不用了,你挂掉的话我也会有大麻烦的。”
兰双手环胸,说道。
两人之间出现了少有的客气。
“咦?”
摩亚终于抬起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在克莱因挂掉的话我会因为将平民卷入任务而被教会处分,在沙地上被阿乌德干掉的话我就会失去接下来和哈尔格雷博弈的唯一一个棋子——”
“等一下!你说,阿乌德在沙地上就想杀我?”
摩亚瞪大双眼。
兰头上冒出一个井字。
(果然这个白痴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还敢说,在沙地里那只蝎子还记得吗?”
“咦?蝎子?”
“就是你跟阿乌德隔着石头扯淡之后。”
经兰这么一提醒,摩亚的记忆之门果然打开了,那个隔着石头畅谈的夜晚,忽然来碍事的兰,逃走的阿乌德,之后是——
“不要总是为眼前的表象所迷惑,小心其后隐藏的危险。”
跟着现在才明白其真意的兰的警告,涌入摩亚脑海的还有那只被“圣灵召回“击中的蝎子。
“哦!记得了,那是你打中的那只蝎子!”
“记得蛮清楚的嘛,变态色狼大白痴。”
“我才是不是什么变态色狼大白痴!而且一只蝎子又能说明什么!?”
摩亚抬起右拳,冲着兰边挥舞边喊道。
确实昨晚的战斗中,他一度萌生了想杀死阿乌德的念头,但现在好像对阿乌德没有那么深的恨意了,特别是一提起跟阿乌德隔石畅谈那一夜,阿乌德给他的印象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不过兰显然对摩亚这种泛滥的好感不屑一顾,如果说刚才因为气氛的缘故她还有所收敛的话,现在她已经完全变回了之前看摩亚的那种眼神——鄙夷。
“你认为操纵得动沙虫的人操纵一只蝎子会有什么问题吗?”
平静甚至冰冷的反诘,淋漓尽致的兰的风格,但是摩亚并不认同——
“不要把梅尔和阿乌德混为一谈!你不是也用了三天才把他引出来么?再说打完野狼之后又是谁来接的我们!”
兰眉头一皱,随后双眼闭了起来,一副似乎摩亚这番话可笑的极点的样子。
“这个吗?那我再告诉你一个事实吧,那写野狼不正好是当晚梅尔在场的证明吗?那只不过是单纯地想杀人灭口而已。”
“什么!?”
摩亚双眼一瞪。
这样也不是说不通的,阿乌德诱使自己和兰留宿营地,然后再由梅尔操纵蝎子和野狼相继来袭,目地是杀掉似乎完全没有关于碎片情报的两人。
从三天之后露琪亚的战斗来看,他们的执行力对于当初这点小伎俩来说完全没有问题。
阿乌德,那个曾经让他为之心动过的少女,想置他于死地。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个结论,但是摩亚还是不能像之前一样完全信服兰,阿乌德的那句“太好了”,在得知他和兰并非恋人之后的“太好了”,他现在也无法忘却。他认为这是发自内心的,绝对不是什么虚情假意。
但是现实却往往因他坚信这份感觉而显得更加残酷。
“从头到尾一点洞察力都没有,还差点被一个偷猎者色诱干掉,你还算什么露琪亚之名的追逐者。”
兰睁开双眼,银月般的椭圆镜片下发出冰冷的目光,直刺摩亚。
“唔……”
摩亚又一次低下头,以避开兰的视线。
他并不是惧怕那视线中的冰冷,而是不想再接触到那视线中所揭示的现实。
“不过,算了,这次的表现还不至于太差,我在报告里会为你多说几句好话的。”
兰这样说道。
说完她便迈开步伐,走向摩亚所面对着的相反方向。
两人擦肩而过,兰表情平静,而摩亚则还是像刚才那样低着头。
只是也许兰没有注意到,摩亚的双手已经攥紧。
他想当场拦下兰,为自己,为自己的觉悟慷概陈词一番,毕竟兰这样的判定自己不是完全能接受的。
但是,他终究没有出手,只能任凭着兰从他的余光里远去。
为什么呢?迷惘吗?还是自卑?
摩亚抬起头,似乎想向天空追寻答案,尽管他也知道不会有回答。
风拂动不知所措的少年脸上的褐发,纯蓝色的瞳孔在刺眼的阳光下,有几乎要被吞没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虽然很像露琪亚的施法,但完全没有当时给人的那种更深层次的恐惧。
是啊,如果那里有答案的话,应该完全没有那时可怕啊,自己又为什么要怕呢?
“尚未失去之物……”
摩亚纯蓝的双瞳猛地一睁。
是啊,自己所害怕的不就只有失去自己的重要之物么?但是现在他们不都好好地在自己眼前吗?所以为什么要害怕?
就是,完全没有什么好怕的!
双手攥得更紧。
他决定了,这个不仅要自己知道,还要传达给已经将近离去的少女——
“兰小姐!”
摩亚回头,于风中朝银发的背影大喊道。
兰回过头来,她嘴唇微张着,似乎是有些吃惊。
“哼……”
摩亚嘴角一翘。
“我一点也不害怕哦!命运啊现实啊什么的,总之我只要把它们全部打飞就行了!”
摩亚如是说道。
一点也不心虚,因为这不是什么和兰拌嘴的时候说的大话,而是他由衷地为之自豪的真心话。
纯蓝的双瞳发出自信的目光,投向远处的兰。
兰的粉唇合上了。
她不再惊讶。
银发在沙地的风中舞动,拂动着那渐渐落下的眉梢。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这目光所传达的决心,兰没有再像之前一样跑出什么泼冷水般的论调,而是也转过身来,面对着摩亚,回以那双淡蓝的瞳孔中难得一见的赞赏。
再多加些鼓励的话?免了吧,因为兰已经说了,而且她并不想让摩亚听见。
“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呢……”
她嘴角微微一扬,喃道。
不过白痴也有白痴的精神,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说不定自己真的看对人了呢。
于是——
“喂,白痴。”
“什么!你再说一遍!”
理所应当的,正在劲头上的摩亚跳了起来。
不过兰并没有去理会,她所想传达的,并不是一两句肤浅的玩笑,而是——
“你真的不适合露琪亚之道呢。”
合上双眼,稍稍收了收下颌,任凭着风拂动银发,抚过自己眉梢的兰这样说道。
“咦……”
摩亚愣住了。
说实话,这句话他已经听到耳朵都生茧了,本来应该对它早就有免疫力的,但现在可是自己的奋起之时啊,兰再说这种话不是又在打击自己么?但是自己跟之前可是不一样了!区区的这一句话——
摩亚深呼吸一下,然后张开嘴——
“我——”
“但是说不定你很适合勇者之道哦。”
睁开淡蓝的双瞳,抬头挺胸,笑容灿烂的兰食指直指摩亚。
摩亚又是一愣。
“咦……勇者之道?”
在苍蓝大陆,勇者的名号向来都只属于一个人,那就是带领伙伴,一起开拓了南大陆的艾隆·索达尔,他的信条“勇气、信仰、友谊”也被人们称之为勇者之道。然而艾隆·索达尔曾经也是有过露琪亚之名的人啊,难道勇者之道与露琪亚之道不是一回事?
摩亚困惑,兰也没有再为他解答,反而转过身去,继续着自己离去的步伐。
(自己选择吧,作为纯蓝的继承者还是露琪亚之名的追逐者。)
如果兰在心里的这番话再向摩亚说出的话,摩亚一定会困惑至极,所以兰选择沉默。
令人意外的是,摩亚也沉默了,虽然他不是自己想沉默,而是真的不知道该再问什么。
露琪亚之道的话,兰已经跟自己说过了,无非就是包容、怜悯之类,勇者之道的话自己也早就谙熟于心,只是这看起来并无不同的两者,却硬生生的被兰用话语截出了一道缝隙。
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自己该何去何从?
风中,纯蓝的双瞳写满着迷惘。
而不远处,依旧插在地上的大剑剑身反射着强烈的阳光,剑柄的裹布如同战旗般,凌空飘扬。
黄昏时分,露琪亚的废墟之上。
乌鸦又一次光临这片荒凉之地。
这次不是一只,而是一群,它们徘徊在逐渐冷却的沙地上,不时用尖喙去啄食地面,似乎是在寻找食物。
废墟上并没有什么可以作为它们食物的东西,孤单的枯枝,垂头的小草,无处不昭示着这里生命气息的缺乏。
呱!
一只乌鸦抬起了头,同时扑动双翅,扬起一阵尘土。
它发现了什么吗?
没错,于它纯黑的眼珠中,一块沙土正在松动,似乎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沙……
手,一只血肉模糊的,有些腐烂,但却依旧向上伸出并张开五指,似乎想抓住什么的手。
然而乌鸦们对这只手想抓住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它们所在意的,只有那只手的腐肉与血腥。
于是——
呱!
无数双黑色的翅膀拍动,兴奋的食肉者们冲了上去,缭绕在手的周围,宛若一阵诡异的黑烟般开始它们的狩猎。
如果有人看到了这一幕的话,应该会已经惊异于黑暗如此之快的降临,明明夜幕还在地平线上步履蹒跚,同时这股黑暗中也飞舞着几乎与夕阳同色的液体,正好是鸦群中不值一提的落日。
应景,简直是和黄昏一模一样的景致,当然除了那听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的乌鸦鸣叫声之外。
手的主人应该被埋在了沙子下,在鸦群的啄食下,并不是尸体的他明显感觉到了疼痛,手开始奋力摇晃着,想驱赶这些已经无法抑制自己冲动的食肉者。
但食肉者们没有退去,它们似乎饿得太久了,平时被人类一赶就跑的它们在分享着食物的同时,还不断拍动翅膀,变换位置,以避开手的驱赶。
沙……
沙子松动得更厉害了,似乎接下来驱赶乌鸦们的将不是单单的一只手,而是某个有着人类的手的“东西”。
然而就算如此,乌鸦们也没有退却,相反,它们还期待着,期待着更多“食物”的出现,以填满它们的欲望。
但是就在此时——
哐!
木质物体重重敲击石质物体的声音。
乌鸦们连忙展开翅膀,四散奔逃。
因为这次驱赶它们的是人类,活生生的人类。
这是一位高挑纤瘦,金发碧眼的男子,合身的燕尾服,一丝不苟的领结,双手为纯白的手套所覆盖,俊美之中不知为何透露着一股妖艳的脸上挂着笑容,及肩的金发后是并不长的麻花辫。走过来他的每一步都有条不紊,动作讲究,无处不显得风度翩翩。
男子右手拄着手杖,他走到废墟之上,微笑地看着地下伸出来的那只手。
乌鸦逃走之后,那只手有那么一瞬间停止了挣扎,似乎是他的主人吃了一惊,但是很快,它又开始向上,四处摸索着,并成功撑住了地面——
沙……
随着地面的升起又落下,手的主人出现了,偏体鳞伤,红发的刀疤男子自沙地下爬出。
是梅尔,那只向上伸出的手是他的左手。
“呼……”
他急促地呼吸着,虽然被拉缇的炮火命中导致身负重伤,但他还是活了下来。
不过现在他全身上下血迹斑斑,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剧痛难忍。而且因为失血过多,他指挥着左手的强烈求生意识也开始逐渐模糊,视界中的废墟正在摇动着。
“哟,梅尔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英俊男子用打趣般的口吻问候道。他还右手放到胸前,然后弯腰给梅尔行了个礼。
“哟,史托德·莱德尔啊……哼哼……克里斯丁家的管家大人来找我,有何贵干呢?”
背对着他称之为史托德·莱德尔的男子,梅尔用无力的四肢撑着地面,边喘气边回以讽刺口吻的话语。
史托德双眼一眯,笑容也随之更加灿烂,但不知为何那股妖艳就是没有办法抹去。
“哎呀呀~阁下不会那么快就忘了您和玛丽安娜大人的契约吧?”
可以用苟延残喘形容的梅尔没有回答。
史托德眉梢一翘。
他向前探出身体,似乎是想看梅尔的状况。而也正如他所见,梅尔的状况相当的不好,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他眉稍翘得更高了,嘴巴也像念着“噢”一样张大。
“哎呀呀,这还真是——”
唰!
毫无征兆,梅尔的右手上不知哪来的一把匕首,被他这么一甩,飞向探出身体的梅尔!
然而梅尔却如早有防备一般,左手像是瞬间移动般抬起,在匕首刀刃几乎已经触碰到自己衣领之间的皮肤时用食指和中指轻轻一夹,挡下了这一次偷袭。
“哎呀呀,就算在下再怎么冒犯也不必一下子动刀吧?”
“当”的一声,史托德左手将匕首向后一甩,匕首落到了残垣断壁间,在和残墙撞击了一下之后落到了墙下,摇动几下之后就再也不动了。
解除了威胁之后,史托德恢复了笑容,他重新站直,看着梅尔。
梅尔因为掷出匕首而使得自己的右手跌倒了地上,他只得再次艰难地挣扎起来。
“哼哼哼……哈哈哈……你,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吧?”
梅尔将脸埋在额前凌乱的刘海下,冷冷笑道。
“阁下指的是那件事呢?”
史托德继续着他那打趣般的口吻。
“哼,碎片,圣职者,露琪亚……该不会告诉我你这个变态萝莉控一无所知吧?”
“呵呵,这个阁下还真是高估我了,鄙人只是一届佣人而已,哪里敢在阁下面前班门弄斧呢?而且请阁下收回刚才的言论,的确我热爱我的主人,但是玛丽安娜大人她可不是什么——”
“开什么玩笑!!!”
沙地上回荡着梅尔的怒吼。
感受着这对于他来说是极度无礼的举动,史托德并没有失去风度,反而还歪了歪头,沉默着似乎洗耳恭听。
而梅尔则早已经失态了,愤怒边缘已经分不清是啜泣还是喘气的杂乱呼吸,完全不同于之前那种游刃有余。
此刻,两人似乎处于不同的世界一般。
晚风卷起一阵尘土,同时还卷夹着丝丝寒意,打在两人身上。
夜幕临近,夕阳也只剩下了影子。
一瞬间让人以为是为凉风所侵袭,梅尔的身体开始抽动,然而片刻之后,真相才出现——
“哈哈哈……哈哈哈哈……”
梅尔疯狂地大笑了起来,完全不明意义地笑了起来,以致于全身都为之抽动。
这样的笑声中,史托德依旧面不改色,好像这很平常一般。
荒凉的废墟,就算是再大的笑声都不能回荡很久,它很快就被风吹散,只留下梅尔还带有一丝疯狂的低语——
“哼哼哼……开什么玩笑,掌管神谕局的四大贵族之一,克里斯丁家居然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哼,也不知道平时是谁在背着教会私下里进行碎片狩猎。管家大人,要是我把这个说出去的话,也许会很有趣哦……”
梅尔冷笑道。
面对梅尔的威胁,史托德并不惊慌,反而是笑容更加灿烂。
“这样的话在下也是会十分期待呢,只是,阁下不打算为自己的信誉负责了?”
“哈哈哈……”
又是这种笑声,不过比起之前的狂笑已经无力了不少,也许是发出这种笑声的梅尔已经逐渐失去被称之为生命的东西的缘故——他的右手已经不再挣扎了,额头也直接放到了依旧在地上的右手上。
“阁下笑为何事?”
史托德右手放在胸前,又是优雅的一鞠躬。
“当然是笑你这样的家伙,居然跟一个地下佣兵讲什么信誉,这种东西本大爷我——”
“哎呀,我难道只是跟阁下一个人在讲吗?”
史托德笑道。
他即使不行礼了右手还是放在胸前,姿势相当优雅。
而梅尔在听到这样的话之后第一次感觉到了,背后的这个男子,笑容并不是那么简单,或者说并不是那么无害,一中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家伙!)
他挣扎着把头抬起,双眼瞪大。
“你……你这家伙!呜……”
身体也随之起来,然而左臂一下子感到剧痛,右手下意识地捂过去,但这样自己就失去了平衡——
噗!
梅尔倒在了废墟上。
“四位真的很希望阁下赶快回去呢,即使阁下失手……喔,不小心说漏嘴了~”
右手捂住嘴,史托德眯眼笑着。
“切!敢对他们做什么我就宰了你!”
回头瞪着史托德,梅尔吼道。
“那倒不敢,只是阁下这身体,别说是宰了在下,恐怕是连自己的都顾不来了吧?”
尽管伸出了手,但史托德已经难以掩盖自己灿烂的笑容了。
“我……”
梅尔的身体已经无法再动弹了,眼前的史托德也在摇摆中模糊。
“好,虽然发生了一些不幸的事,但依旧不妨碍阁下继续与克里斯丁家以及我们的玛丽安娜大人履行契约,来吧,阁下。”
史托德左手摘下右手的手套,并弯腰将右手向梅尔伸出。
伸出的右手手背上是一个模糊残缺的魔法阵,上面的咒文并不属于当世的任何一种文字。
梅尔左手手指抽动了一下,但并没有伸出。
他在看着,哪怕这样看下去,即使看得再久,他也看不懂那玄奥的咒文,看不穿笑意渐浓的史托德。
但是,频临消失的意识并不允许他犹豫太久。
于是……
“好,契约有效。”
史托德抬头看着天空,脸上笑容诡异。
夕阳连影子都消失了,夜幕也在战斗结束十几个小时后,再度落下,废墟也将迎接第一个没有光的黑夜的洗礼。
于是史托德也要离开了。
临行前,他回头又看了废墟一眼,那上面因为露琪亚的毁灭性打击,已经找不到曾经作为战场的痕迹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献上一个微笑,哪怕他所想献上微笑的那个人恐怕不会从他的微笑中收获一丝的暖意。
“愿女神垂怜你,摩亚·塞尔特。”
他如是喃道。
“八点十五分,来自哈恩尼亚。”
“哈恩……尼亚?”
极北之地诺斯顿,教宫,“源之回路”本部。
环形的阶梯大厅内,大厅中央是一把为环形圆桌所包围的转椅,转椅上,原先一直用手托着脸颊,闭目养神的中年男性圣职者抬起头,睁开似乎还有些惺忪的睡眼。
“是!那个,北大陆,起源大地,坐标西南——”
离他数级阶梯之外,刚刚大声报告的青年圣职者连忙低下头,去翻动他面前的那本厚书,然而见状,中年人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朝青年甩了甩手。
“少给我说这些麻烦的坐标了,给我就近挑一个醒目一点的本源吧。”
“咦?”
青年一愣,但中年人皱起的眉头让他不得不赶紧照办。他又是翻动面前的书,这次连手都抖了起来。
“那个……那个……对,对了!露琪亚!是露琪亚!”
青年松了口气,要办的事情办完了,中年人应该不会再用那样的表情面对自己了吧?然而——
“喂,听啊,那个笨蛋都说了什么……”
“就是,连刚刚出那种事的地方都说出来,真是不吉利呢。”
“到底是年轻人……”
“咦?我到底……”
望着周围,青年有些不知所措。这时,他头上漂浮着的盛水沙漏缓缓倒立了过来,随之而来的是青年脚下猛地窜出一道蓝色光线,急流般冲过阶梯大厅的各个座位之间的夹缝,直抵大厅中央的中年人转椅下。
“那个,信号!”
青年连忙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望着光线,一脸惊慌地大叫道。
“唔……”
中年人一摇转椅,转眼看着青年,眼角吊起,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咦!那个……对不起!”
青年又是一愣,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腰一弯,道歉道。
“哈哈哈……”
周围响起一片奚落的笑声。
身体几乎弯成九十度的青年听到笑声,眼眶里打着转的泪水几乎都要留下来了,但是现在已经不能再失态下去了,他只好咬了咬牙,忍住。
而中年却没有什么嘲笑的意思,相反,似乎是对这笑声极度反感,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肃静!”
声音由有些懒散变得威严十足,中年人的一声立刻让整个大厅变得鸦雀无声。
“坐下。”
继续着这样的声音,中年人对青年命令道。
“是……是。”
收到命令的青年本来想大声答应,但话刚出口,他就感觉有些不合适,连忙把自己的嗓门降了下来,随后他也坐回了座位上。
青年坐下之后,确定周围已经没有再嘈杂之人,中年人恢复了手托脸颊,闭目养神的姿势。
“哈恩尼亚,信号确认,汝之教名为……霍里……好,源之回路开启。”
他用平缓甚至有些无精打采的声音念完这些话,随后他头上漂浮的巨大盛水沙漏开始倒转,整个阶梯大厅也跟着一起上下颠倒。
“呜……”
又是青年,虽然还稳稳地坐在座位上,但头朝下的他脸色已经开始发白了。他连忙伸手捂住嘴,并左顾右盼着,以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自己。
(已经……已经不可以再失态下去了……)
中年人倒没什么,他一直保持着手托脸颊,闭目养神的姿势,直到大厅完全颠倒过来,下方一个红色的魔法阵闪烁过后,他才慢悠悠地睁开双眼。
“哟,欢迎回家,我们的神官大人~”
不同于刚刚,他的话语声中不仅没有半丝威严,连对应话语所该有的敬意也丝毫不存在,有的只是不怀好意,语尾刻意拖得很长的讽刺。
原来是天花板,现在却是刚刚魔法阵所闪烁的下方之地,一个人抬起了头,银发蓝瞳,椭圆眼睛,是兰。她身上依然是那件破损的神官礼装。
“哦,费尔南多,真是不走运,我又回来了呢。”
兰莞尔一笑,也将他的口吻如法炮制,回敬道。
“哼,总有一天女神也会让你走运的,霍里。”
“喔,我等着那天女神的恩赐。”
“哼,净说些无用之话。”
费尔南多合上双眼,眼角处一丝皱纹因此若隐若现。
片刻之后,他又睁开双眼,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样。他打量了一下可以说是衣冠不整的兰,嘴角微微上扬。
“不愧是彼得枢机主教的宝贝女儿啊,真是肆无忌惮,毫不知耻啊。”
知道费尔南多说的是什么,但是兰也不是甘于示弱之人,她双手环胸,合上双眼——
“彼此彼此吧,凯蒂老太婆的贤侄。”
淡蓝色的瞳孔睁开,反攻的话语和视线一起到达费尔南多之处。
“……”
费尔南多四周又响起了窃窃私语,但这次费尔南多没什么心思去阻止他们了。
“彼此彼此?也许是呢霍里,如果你多学会几句好话的话,也许就不会落得跟我这个看门狗一样的处境了吧?”
双手合起,置于下颌,嘴角翘得更高了的费尔南多反唇相讥道。
“真是有经验呢,谢了,看门的费尔南多大人。”
兰微微一笑,答道。
“不用,大老远跑回来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听我这个看门狗废话呢,能收到您的一句道谢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接下来就别浪费您的时间了吧。”
费尔南多又是双眼一合,然后下颌稍微收了下,但即使如此,那翘得老高的嘴角也已经是无法被挡住了。
“劳您提醒。”
兰抬手挥了那么一下,算是对连眼睛都没睁开的费尔南多的致意,然后转过身,丢下一个银发飘逸的背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下方的黑暗中。
哒哒哒……
尽管身影已经无法被肉眼捕捉到,但长靴与石质地板的碰撞还是清晰可闻。
费尔南多睁开了双眼,眉梢的皱纹依旧若隐若现。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周围的私语已经发展成了仅次于正常交谈的声音大小,但那长靴与地板的碰撞声在他耳际还是相当地刺耳。
不,并不是那个声音刺耳,而是自己在意么?
费尔南多的手抬到了胡须浓密的下巴上。
(哼,居然会让自己在意么……这个女人……)
“洛琳。”
“咦?是……是!”
脸已经是一片苍白的青年条件反射般从座位上站起,他本来想把手从嘴边拿开,但是在站起来的瞬间眉头一皱,只好保持之前的状态。
“盯紧那个女人。”
费尔南多用一点也不像命令的懒散声音说道。
“咦?但……但那可是神官大人啊……”
尽管捂着嘴,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但青年洛琳的话的大意应该是不难理解的。
也正因为不难理解,费尔南多才会让自己眉梢边的皱纹完全显现出来。
“给我盯紧她。”
他用之前命令洛琳坐下的口吻重复了一遍。
“是……是!”
费尔南多的态度着实吓了洛琳一跳,既然是上司的命令,尽管自己无奈,又有什么办法呢?
于是洛琳只好点了点头,哪怕自己捂着嘴的手还是没办法拿开。
哒哒哒……
向前一步步迈进,然而自己实际上却是在向下走着的,这就是兰在教宫中所要走的路。
盘旋在一根巨大圆柱的阶梯上,兰迈着并不急促的步伐,听着这一片只听得到长靴与石板碰撞的寂静中一步一步向黑暗深处迈进。
走出刚刚的那个阶梯大厅之后,眼前可以说是豁然开朗,无数根巨大的圆柱如溶洞中的钟乳石一般,悬挂在四周,并且直插自己视界所不能及的下方——黑暗的深处。而圆柱之间,偶尔也会夹着方尖塔身的柱子,和圆柱一样,它的长度也是几乎不能用肉眼测量,而稍有不同的是,它柱身上有几扇从里面封死了的窗户。
这就是教宫地下层,与它矗立于阳光之下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姿态,长于地下,与黑暗无时无刻都亲密接触着。
为了在这样的黑暗中获得照明,阶梯上每隔一小段距离都会在旁边的墙上挂着一盏闪着幽深蓝色光芒的魔法水晶灯,于阶梯上放眼望去,一种身处星海中的感觉也会油然而生。
走到一盏水晶灯下,兰停下了脚步。
“那个……”
她从随身背的教典中取出黑皮本子,翻开。
“那个……第五塔……227号禁书区……”
淡蓝色的双瞳在本子上手指所按之处一扫过后,这个黑皮本子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兰将它合起,塞回教典中。
接下来,有了目标,她便抬起头,望向前方,同时抬起脚,准备迎接下一个台阶。
就在这时——
哒哒哒……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猛地一回头。
哒!
忽然刹住的脚步,这种动静别说是自己可以察觉,连水晶灯都能震到一摇一摆吧。
兰嘴角一翘。
(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费尔南多这个家伙或者说凯蒂老太婆,派来跟踪的人水平也太低了吧。)
兰转过头,不去理会跟踪者,继续向前。
哒哒哒……
被水晶灯渐渐拉长的少女之影后,一个被另一盏水晶灯压到不能再小的影子跌落在了地上。
(呼……)
背靠着墙的洛琳松了口气,好在对方没有发现自己。
但是真的没发现吗?或许神官大人只是在假装不知道,以引诱他继续这样愚蠢地跟踪下去?
(不会的吧……但是要是真的是这样的话……)
洛琳咽了咽口水,他完全不敢想象被抓到的后果。
但是如果半途而废,后果也很严重啊。
慑于又浮现于脑海中,上司费尔南多的眼神,尽管前途多难,洛琳还是咬了咬牙,用他认为轻盈的步伐继续开始跟踪。
哒哒哒……
就这样,幽深之蓝的星海中,两个影子,两种截然不同的脚步声所演绎的,一场有些荒唐的游戏继续了下去。
由兰走下来的那根圆柱,向右数过去的第五根,正好是一根方柱,它就是兰口中的第五塔。
兰走过柱子与柱子间的长长连廊,推开第五塔位于塔身中央的黄铜大门。
昏暗的光洒进大门内由黑暗主宰着的闭塞空间。在这个空间内,一些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球状物下,有目光朝兰投来。
那是端坐于一个巨大长方体轮廓下的一些圣职者,他们先前在低头看着什么,大概是兰将光线漏了进来,忽然间改变了这个空间的缘故,他们暂时分神了。
不过他们不知道是懒得去责怪了兰还是觉得这根本没什么,很快他们的目光就离开了兰,回到了自己头上发光球状物所照耀之物上。
兰走进塔内,她环视了四周一下,然后目光停留在门口一张堆着小山一般的书,还放着一张“入内请登记”的牌子的桌上。
她走了过去,伸出手,敲了一下桌面。
桌子后,书堆中间,一位绿色及肩短发,黑色瞳孔的圣职者少女抬起头,盯了兰一会,眨了眨眼睛,然后头又低了下去。
“三楼。”
用毫无生气的声音,少女几乎是呢喃道。
“有暗号么?”
兰问道。
“嗯,门口附近粘着成分不明的脂状物,只要把它抠出来放在鼻尖上……”
“唔……恶心,没有其它方法了?”
皱了皱眉头,兰继续问道。
“没有。”
少女微微摇了摇头。
“唔……这是白痴……呼,也没办法了,我上去一下吧。”
兰叹了叹气,转身想走。
“……”
但是少女扯住了兰的衣服。
“唔……什么?”
兰回过头来,一脸不解。
“有‘老鼠’。”
少女低声喃道。
兰微微一笑。
“我早就知道啊。”
“那,要帮忙么?”
少女猛地抬起头,眼中不知为何充满渴望。
兰眉头皱了皱。
“没必要劳烦塔莉亚你吧……那只‘老鼠’很没水平的……”
“没关系,一点也不劳烦啦,塔莉亚只要有东西玩就好了。”
少女塔莉亚盯着兰,意外地执著。
兰叹了叹气。
(唉……也怪不了我了,“老鼠”先生……)
“那拜托塔莉亚了。”
“不用客气。”
塔莉亚脸上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带着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样,她很快隐身于书堆中。
“唉……”
而带着叹息,离开了桌子的兰走向塔内,一个通向黑暗的楼梯口处。
临迈开步伐之际,兰又回头看了看背后。
还是那些正聚精会神看着自己手中之物的圣职者们,只不过这次看清楚了,他们看的是是各不相同的书籍,而长方体的巨大轮廓则是书架,漂浮着的闪光球体是各式各样的魔导器,有魔杖,有水晶球,也有像自己一样的手套。
确定了什么之后,兰便转过头来,继续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前进。
黑暗中,一头有如夜幕下月光的飘逸银发,悄然而至。
进去了!神官大人走进去了!
趴在第五塔的黄铜大门之后,不知所措的洛琳在心中反复对着自己这样喊道。
兰已经走进去了,如果自己不马上采取相对应的行动的话,恐怕就要跟丢了。
(但是……)
犹豫的同时,脑海中又浮现出费尔南多那样的表情。
咕咚。
那样的表情让洛琳咽了咽口水。
咬了咬牙,他又迈开步伐,也走进了第五塔中。
兰是在一个楼梯口处消失的,他看的一清二楚,于是他也走到了那个楼梯口处。
“呼……”
他深呼吸一下,然后抬起脚,迈向第一级台阶。
然而——
杀气!?
他猛地一回头,但是背后什么都没有。
(这是……幻觉么……但是刚刚很明显……)
没错,他刚刚忽然感觉到背后一股寒气,一双绝对不会怀着什么好意的眼睛正盯着他,不过现在回头却一无所获。
有些狐疑的他抓了抓脑袋,又转眼看着那些正阅读着自己手中书籍的圣职者们,然而那些人不要说杀气了,连存在感都很稀薄。
没有发现具体威胁,但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的洛琳想了想,还是决定把搜索范围扩大,他环视塔内一周,书架、圣职者们、还有——
“哦,忘记入塔登记了。”
放着“入塔请登记”的牌子的桌子映入眼帘,洛琳这才反应过来,他连忙反身走到桌子前,然而有些令他意外的是,桌子后没人,只有堆积如山的书。
“咦……怎么会……”
登记员不在,洛琳有些伤脑筋。
(要是不登记的话,就是非法进入了哦,这样也就没法再跟踪神官大人了。)
抓了抓后脑勺,想了下的他的决定是自己动手。
“写清楚就好了,这样的话也就不会被责怪了吧。”
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如此之满意,洛琳低头去找应该放在桌子上的登记表,然而桌子上并没有什么登记表,而是只放着一本书。
“这是……《解剖老鼠的一百种方法》!?”
拿起书,扫了一眼书名的他吃了一惊,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书呢?
就在他吃惊之际,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少女的声音。
“喔,真是让我好找啊,原来这本书就在这里啊。”
“咦?”
听到声音的洛琳连忙回头,黑暗中,一位少女圣职者映入眼帘,绿发黑瞳,脸上还挂着让他有些不明所以的诡异笑容。
是塔莉亚。
“225……226……227……”
黑暗狭长,两侧摆满光亮不足,显得有些像装饰的长廊中,兰终于在一个门口标着227的门前驻足。
伸手拉了拉门把手,门没动。
“唔……”
兰转眼看了看门旁的墙上,一团小小的,满是牙印的白色脂状物。
“口香糖……”
兰皱起眉头。
她假装没有看见那一团小小的东西,继续去环视四周,但是一无所获。
“把它抠出来放在鼻尖上……”
塔莉亚的话回荡在脑海中,然而这只能让兰眼角吊得更高,心中生出一股怒火。
(那家伙!)
她咬了咬牙——
轰!
伴随着一股烟尘飘起,门倒在了地上。
“咦?难道我没教过你怎样才算是礼貌吗?”
门内昏暗的灯光照耀下,一位反穿棕色背心,躺在一堆反射状排列着的书本中央的男人懒洋洋地问道。
男人脸上布满胡渣,夹杂着几条白发的凌乱栗色头发似乎不洗很久了,本来认真一下还可以给人硬汉感觉的脸,浓密的眉毛和碧色的瞳孔间的眼皮耷拉着,嘴巴微张,嘴角还有口水痕迹。他就这样颓废地被埋在书堆中,书堆上还扔了一副墨镜和一本南国海岛图案的挂历。
“很可惜好像没有。”
兰踏着房门,走进房间,眼角还是吊着,一脸怒气。
“咦~这样啊,那去爱尔玛德家之后难道彼得大人就没教你啦?”
男人看都没看兰,就这样对着地面说道。
“很遗憾他们说所谓‘礼貌’这种东西的对象好像不该是你。”
走到男人面前,左手叉腰,右手放在随身背的教典上的兰看着男人,这样答道。
“咦~这样啊……贵族什么的还真是难伺候呢~呜……又想去登离岛了。”
男人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背对着兰,说话的口吻还是那么懒洋洋的。
“暗号改一改。”
兰扶了扶眼镜,说道。
“不行。”
男人干净利落地否决道。
兰叹了叹气。
“你给我适可而止行不行。”
即使是兰,此时她的话语中都出现了她少见的无奈,然而尽管如此,男人还是那么懒洋洋的。
“不行。”
当然,在否决兰的建议时,他还是那么干净利落。
“你……”
兰右手抠紧教典,咬紧牙关。
“那给我个理由。”
也许是怕兰爆发,男人转头说道,哪怕他还是那么懒洋洋的,但这样好歹算是给与了兰一点回应。
“呼……”
兰长舒了口气,哪怕是一点点的回应也好。
“你猜得没错,净化的本源是克莱因,而被净化的本源是露琪亚,一开始教会那帮人就搞错了。”
“哦~说是吧~”
男人眉梢翘了翘,似乎是在得意的样子。
“于是之后我抢先调查了原本应该是‘无可救药’的克莱因本源,结果……”
兰扶了扶眼镜,盯着男人。
“结果?”
男人迎着兰的视线抬起了头,嘴角微微翘着,似乎饶有兴趣的样子。
“露琪亚……”
兰合上双眼,沉默片刻之后才睁开双眼,轻声说道。
“哦~何以见得呢?”
男人似乎对兰所说的愈发有兴趣了,相应的,看着兰的姿势也愈发幼稚——左手托着下巴,趴在地上,一副孩子渴望着玩具的眼神。
“一个魔法一座城市哦,想试一下的话我的‘重音奏界’里面正好有哦。”
“咦~原来塔莉亚的消息是真的哦,唉~早知道就不该跟她吵了……”
男人又是一翻身,又变成了背对着兰,仰望着天花板的样子,刚刚显现出来的兴趣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来的又只有始终如一的懒惰了。
然而兰也并不去理会他了,似乎话说完了男人爱理不理。她摘下眼镜,双手捧起,瞳色在那一瞬间变深的双眼将视线聚集于其上。
(露琪亚么……果然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心中忽然有一股愧疚,也许自己并没有什么教训摩亚的资格吧。
但是,话都放出去了,自己都不负责怎么行?既然这样的话,还不如打破砂锅问到底吧——
她戴好眼镜,双手顺势向后一捋银发——
“好了,该轮到你说明一下了。”
“说明什么?”
男人眨了眨眼,懒洋洋地应道。
“露琪亚,怎样的露琪亚才会向人类发起攻击呢?”
转眼盯着男人,兰问道。
“咦~你自己亲身经历,还要我这个足不出户的家伙解释?喂,搞错角色了吧。”
男人合起双眼,笑眯眯道。
“正因为我老是在外面,露琪亚什么的我才会一无所知,而你这个偷看过‘真实教典’的家伙,就另当别论了吧。”
“‘真实教典’?哼,那还真是让人回味无穷的一本书呢……”
仿佛是在想什么美好的事一般,男人睁开双眼,望着天花板,嘴角翘着。
“那就给我说一下吧,那些让你回味无穷的内容。”
同样回以翘起的嘴角,兰盯着男人的双眼中写着坚定。
“白泉圣焰……”
男人忽然变得一脸正经,眼角微微吊起,口中吐出一个兰闻所未闻的词。
“白泉圣焰?这是……”
兰右手托着下颌,头稍微仰了仰,她自己想着,以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没听过。
“没错,来自碧色,赐予汝等祝福,那就是——”
男人转眼盯着兰,他眼角吊起,目光锐利,宛若盯着猎物的猎鹰。
“那就是……”
兰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感。
一阵可以听得见心跳的沉默过后——
“没错,那就是登离岛最最出色的魔法表演!!!”
男人一跃而起,伸手直指天花板,一脸孩子气地大叫道。
咚!
兰迅速做出了回应——教典出手,男人倒地,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过后,房间内一片狼藉。
“真是的,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真的正经一点,不想说就算了,别浪费我时间,教典还我!”
乱七八糟的书堆外,头上一堆井字的兰“吧唧吧唧”地压了压手指,然后俯身牵起教典的肩带,转身想走,然而头上肿了个大包的男人却伸出双手,搂住了教典。
“等一下——”
“等你个猪头!”
碰!
兰顺势就是一后脚跟,男人立刻滚了出去,滚了几圈之后撞在房间的墙上,震落了房间内书架上不少书,然后,头朝地,背对着兰,软趴趴地从墙上滑了下来。
“呼……”
兰叹了叹气,不知道为的是男人还是自己。随后,她背上教典,转身迈出步伐——
“那是灾厄的象征,暴风雨的前兆……”
男人说话了,声音尽管有些小,但听起来却不那么像废话。
“唔……”
兰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男人。
“嘿呀!”
只见男人翻过身来,背靠着墙坐起,然后低头假咳了一两下。
“一个魔法毁灭一座城市,这毫无疑问只有拥有本源之力的人才办得到,而且还要加上来自本源的前提,这不是露琪亚是什么?”
“毁灭世界的露琪亚?”
兰翘起眉梢。
“不不不。”
男人盘起腿,摇了摇手指。
“这对于早就身处暴风雨中的我们来说,说不定之救星呢。”
兰的眉头皱得越紧了。
“靠另一场暴风雨来解救这一场暴风雨?”
“谁知道呢。”
男人摊了摊手。
“唔……”
兰回过头来,她抬起手,托着下巴,继续思索着。
按照男人所说的话,自己随口在摩亚面前说的那句话说不定是真的呢,只是如此的话,那站在露琪亚对面的人们不都全是罪孽之身了么?
(这样,罪孽之身啊……)
右手抬到眼前,看着灯光下并不明显的魔法阵,嘴角不知为何竟然不由地一翘。
“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找你的父亲大人,让他借你‘真实教典’哦。”
也许是看穿了兰的心思,也许只是纯粹的瞎猫撞到死耗子,男人闭上左眼,向兰伸出食指,以开玩笑般的口吻说道。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最高级别的禁书耶,况且我跟那个家伙什么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
回头看着有些表情有些滑稽的男人,兰莞尔一笑。
“咦~再怎么说你都是他女儿哟~”
“好像某人忘了是谁建议我去当的这个养女吧?再说有时间做这种白日梦的话还不如去直接见目击者呢。”
兰再次回过头去,她拉了拉教典的肩带,然后迈出步伐。
“咦~目击者?你不就是吗?”
男人双手托着后脑勺,向后一倒,躺在了地上,同时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腔调。
“不,我去调查的时候托人帮的忙。”
头也不回,背对着男人走向门口的兰答道。她走到房间门口,低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门板,犹豫了下,但最终还是叹了叹气,合上双眼,催动长靴,踩了上去。
“咦~谁啊?”
“是个白痴,叫摩亚·塞尔特。”
不知道是最后想看这个男人一眼,还是说出摩亚·塞尔特这个名字时自己身体内一种奇怪的条件反射被激发了,想看一看男人对于这个根本他见都没见过的少年的反应,兰再次回头,然而,男人的表情确实出乎她意料之外——
“什么!!!摩亚……塞尔特!!!”
男人上半身像被拉直之后放手的弦一样,猛地弹了起来,一双碧瞳瞪得老大,满脸激动。
“唔……的确是……”
兰有些诧异,难道男人还跟摩亚有过什么过节不成?看着表情,仿佛是摩亚要是身在此地,就会被他生吞活剥一样。
然而,兰想错了——
吸……
“呜哇哇……徒弟啊,你不该老是跟塔莉一样伤你师傅的心啊……”
男人一吸鼻子,居然捂着脸在地上打起了滚来!而且听他说话的口吻好像还哭了……
“你……”
兰眉头皱起,她完全不明所以。
(这到底是?)
“呜……谢芙里娜给基斯兰·塞尔特这个混蛋抢走已经十多年了,好不容易抚平这个伤痕,而你却……呜……”
原来如此,兰明白了。
也就是说曾经有过一个姓也是塞尔特的人,而且他给男人心灵造成了重大创伤,方式是通过横刀夺爱……这样啊,那还真是够惨呢……
然而兰却完全没有怜悯之心,相反的,头上的井字还复活了!
“你这个生活不检点的不良中年,还敢说这种话……”
“咦?生活不检点?但是我可是早上起来都有刷牙,中午都……”
井字的跳动频率越来越大。
“哈?这就叫检点?你自己去问一下塔莉亚吧!昨天、大前天又有女性圣职者遭到性骚扰了吧!”
“咦?这个你都知道?”
男人吃了一惊,兰这几天一直都不在,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回想一下,回想一下,对了,塔莉亚啊,一定是她!
“原来如此啊。”
男人左手捶了捶右手手心,一副“是这样没错”的样子。
而井字跳动频率已经高得不能再高的兰终于忍无可忍了,她牙关紧咬,右手再度抠紧教典——
“给我——去死吧!!!”
咚!!!
震天巨响和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的227房间门外,背靠着墙的塔莉亚摇了摇头。
“男人,果然最差劲了。”
她低头看了看脚下被她踩着的昏迷者——一脸清秀,一眼看上去绝对无法得出关于其性别的结论的青年。
是奉命跟踪的洛琳。
塔莉亚眉头皱了起来。
“话说,这么差劲果然是因为你是男人的缘故?”
次日,露琪亚以西,沙漠小城哈恩尼亚。
“这样就行了吗?”
看着面前低头做着笔记的青年男性圣职者,摩亚问道。
“嗯,已经行了,对于您协助击退偷猎者的事迹,我们会上报教宫,给予表彰的。”
圣职者抬起头,笑容灿烂。
然而不知为何,摩亚在这样的笑容面前却有些不舒服,眉梢不由地稍稍抽动了那么一下。
绝对是装的,他这样想。
但即使圣职者真的是装的都好,自己又能怎样呢?于是摩亚只好叹了叹气,转过身去,抬起手,指着不远处的大门。
“那,我走了哦。”
“嗯,恕不远送。”
圣职者站了起来,端端正正地给他鞠了个躬。
“唔……”
摩亚呆了那么一下,仿佛这个鞠躬很奇怪,让他吃了一惊的样子,他连忙摆摆手,示意不用。
“不,不必了。”
“嗯。”
即使如此,圣职者依旧礼数周到。
越来越有一种不协调感,摩亚连忙大步离开,以致于连抬手致意什么都懒得丢下了。
然而圣职者还是这么毕恭毕敬,直到消失在他余光中为止。
不爽,非常不爽……
奇怪,太奇怪了,这不协调感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自己的离去好像在逃跑一般,那么难看?
摩亚眉头皱了起来。
(还是“她”么……胡说什么露琪亚之道和勇者之道。)
的确,两者追求的内容完全不同,但自己想了一晚,兰所说的,其本质上的区别还是没能参透。
就因为这种小事迷惘了么?真是的,真是的……
“喂,看啊,露琪亚……”
“嘘,小声点,况且还是假冒的啦。”
目光横扫过去,是一对女性圣职者,正交头接耳着。
露琪亚、假冒的……摩亚用脚趾头都想得出她们的谈话内容是什么。
(吵死了你们两个,迟早你们会后悔在我面前说这种话的。)
实在是奇迹,在心情这样不爽的时候,这种话居然没有脱口而出。
不过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表情上还是会有所反应的——
“不好,他生气了……”
“都叫你小声点啦!快走……”
加快脚步,两人有些惶恐地消失在摩亚视界中,然而就算如此,临消失之际其中一人还不忘给摩亚留下一个有些诡异的眼神。
那个眼神中并非全是恐惧,还有一丝丝诧异,似乎是在问:为什么你这样的人会成为‘露琪亚’?
(被讨厌了,大概……)
不由地驻足,回头看着两人飞奔离去的摩亚想。
讨厌也好,随她们去吧。
忽然有这样的念头。
诧异于这样的念头,摩亚开始回想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过这种豁达了,但是,这真的是豁达?
不过现在暂时不用去管它吧,如果真的是有这种豁达的话,那么一定是因为自己还不是那么招人嫌的缘故——
“摩亚!“
“哟,挚友,完了吗?”
哈恩尼亚教会外,拉缇和马连达迎了上来。
“嗯,完了。”
摩亚抓了抓后脑勺,笑道。
还真的是“完了”呢……
“喔!那就一起去浪漫吧!”
“完了”的始作俑者兴奋地抓起摩亚的手,眉飞色舞道。
“不行!”
然而拉缇却皱起眉头,双手叉腰,坚决反对。
“咦?为什么?”
马连达一脸不解,好像什么理所应当的事被否决了一般。
“反正又是去喝酒吧?这种事绝对不行!”
“哈?架都打完了,不喝一杯都说不过去啊!”
“不行就是不行!”
“那个,拉缇,马连。”
比起两个人的声音来完全微不足道的摩亚的声音,却让两个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摩亚。
“我们,还是回诺斯顿吧。”
还是抓了抓后脑勺,摩亚说道。
“哈?你说什么!?”
马连达瞪大眼睛,摩亚的建议比拉缇还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好!”
拉缇倒是举双手赞成,而且还又蹦又跳。
咦,有点奇怪……
夹在对于这个建议的态度极为分化的两人之间,摩亚有点像如梦方醒般回过神来。
自己竟然说了回家……
没错,并非被什么奇怪的魔法操纵,自己是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的。
不知为何,自己,这个世界,现在都奇怪得很。
哈恩尼亚是起源大地上一座历史并不久的小城,灰色的主调也正说明这座城市要想完全脱离沙地多少有点底气不足。因此哈恩尼亚的居民并不多,街市上披着沙地旅行斗篷的人也是很少见。
然而,自从前天夜里,沙地的彼端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后,哈恩尼亚的旅人就陡然增加了。他们大多神情疲惫,坐伏于各个街头巷尾,偶尔有清醒的就大声地在讨论着一些听起来很严重的话题,比如什么“露琪亚”、“骗子”、“彩虹”之类。但到目前为止,除了哈恩尼亚上空忽然出现的彩虹之外其它的一切都还被哈恩尼亚的居民们认为是妄言。
不过不管那些人是否妄言,彩虹的出现哈市给露琪亚带来了阴影,毕竟有着与魔物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对于此,教会倒是一如既往地劝慰众人,不必担心。
尽管如此,还是会有不少人仰望着那道七色的桥,做出重重猜测,而摩亚,就是其中一员。
知识他实在不用去想太多,因为他已经知道太多了,彩虹,魔物,露琪亚,毁灭。
说不定接下来哈恩尼亚也在劫难逃。
知道太多其实会让人很烦恼。
摩亚并非害怕露琪亚的来袭,他知识担心身边的这两人,毕竟兰已经走了,仅凭自己的双手,要想保护他们恐怕难度不小。
所以——
快逃,逃的越远越好。
这便是奇怪的原因吗?原来自己都会……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这么一声不吭,跑了,哈恩尼亚的人们怎么办?
“那个啊,摩亚那个时候帅气极了,在成功撤退的时候还放了个魔法,让你的炮弹……”
“那只是托尔伽磁化之后的牵引啦……”
耳畔马连达和拉缇的对话如同来自遥远的地方,此刻占据着摩亚大脑的是一个不在场者的声音。
“你恐怕没有追逐露琪亚之名的觉悟。”
“真是差劲到极点!”
“说不定你很适合勇者之道哦……”
可恶,该用挥之不去还是改用阴魂不散来形容呢?
真正走在露琪亚之道上的人们,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挥舞手中之剑的呢?勇者之道上的艾隆·索达尔,又到底是凭借什么获得了露琪亚的名号呢?
据《索达尔史诗》记载,艾隆·索达尔和他的伙伴们一起击退巨人,开拓南大陆,缔造了一个传奇的同时也留下了一个如梦般的国度,露琪亚的名号可谓是实至名归。
不过从勇者之道和露琪亚之道两者的内容上仔细一想,它们还是有些差距的。“勇气”、“信仰”、“友谊”代表着永不满足于现有的这个世界,努力追求,努力创造,而包容、怜悯等却是着眼于现有的世界,不管是善还是恶、黑还是白,都平等地给与救赎。
看起来露琪亚好像没有勇者潇洒啊。
但是当初自己为什么就选择了追逐露琪亚之名呢?
理由?
一瞬间,摩亚呆了一下。
想起来了,毫不费力地就想起来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走上追逐露琪亚之名的道路,那当然是因为——
“守护尚未失去之物……”
脑海中响起了一句终于不是由兰口中说出来的话了。
摩亚抬起头,仰望着天空,其实它远没有地面的哈恩尼亚那样灰。
选择勇者之道,并不能说明自己缺乏包容、怜悯,选择露琪亚之道,也并不能说明自己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挥动手中之剑!
阴霾散去,与天空之色相近的双瞳下,之前一直抿着的嘴角翘了起来。
(你也一定是这么想的吧,艾隆·索达尔!)
于是——
“咦?摩亚?”
“又怎么了?”
“你们,先回诺斯顿吧!”
丢下拉缇和马连达,摩亚反身跑向教会,不再有迷惘,不再有困惑,英气勃发的脸上充满自信,纯蓝之瞳始终向前。
没错,我非天日,然我有天日般的炽热之心,以其可以燃尽邪恶;我非波涛,然我有波涛般纵横四海之志,以其可抵任何命运之岸;纵使汝等坐拥天际、海洋乃至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本源,我也不会退缩,因为——女神庇我!
总感觉,此刻回荡在自己胸中的不仅是艾隆·索达尔的诗篇,还有他的信条——勇气、信仰,还有友谊!
(等着吧,拉缇,马连,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的,一定!)
“摩……”
拉缇伸出手,但摩亚早已跑出去好远,她根本就不能触及。
“喔,难道是……”
倒是拉缇身边的马连达,左手托着下巴,嘴角翘起。
好像知道了什么一样,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哈恩尼亚教会。
“什么!你在说什么疯话啊!”
圣职者站了起来,大声朝摩亚叫道。
“听好,这不是疯话,露琪亚很快就要袭击这里,到时候,一切都完了。”
摩亚急切地说道。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冷静地将这一番话说完的,平时的话他早就敲起桌子,大声对喊了。
“真是完全不可理喻?露琪亚?还想用这个来骗人?喂,撒谎也有点水平吧!”
“唔……”
摩亚咬了咬牙。这个人从刚才就让他有种讨厌的感觉,果不其然,还真是净挑别人痛处来讲,但是事到如今,自己也没什么再为此愧疚的必要了——
“我没有撒谎!到时候再后悔的话就来不及了!”
摩亚激动地挥起了右手,然而就算这样收获的还是圣职者的一个冷眼。
“哼,没撒谎?就你自称露琪亚——”
“不是自称露琪亚,而是追逐露琪亚之名,是这样的吧。”
这个来自身后的声音,虽然有些意外再听到,但却是摩亚所期盼的。
他立刻回头——
银发蓝瞳,椭圆眼镜。
兰此刻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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