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想要摆脱自己的父亲,他想了很多次,很多时候没有原因,也许是因为他只是一个出租车司机,也许是因为他从不给予自己鼓励,亦或是他的不求上进,又或者他让自己蒙羞。
他发疯地恨着自己的父亲,恨他的平庸,恨他晚上九点的香烟,恨他凌晨三点的呼噜声,恨他满嘴不堪入耳的脏话。当别人谈起父亲时,他总是很自卑,少年的倔强变成纸糊的壁垒,保护着少年脆弱的自尊。在学校,他把父亲写成一个工程师,坐在方方的办公桌旁,画着方方的图纸,白天在办公桌前喝着纯净水;晚上在办公桌前喝着咖啡,说话温文尔雅,谈吐不凡;在课外班,他笔下的父亲是一个人民教师,在讲台前带着圆圆的眼镜,画着不太工整的图形,。在一堂作文课上,他的一篇作文受到了师生的一致好评,在文中,他的父亲背着厚重的包,说了句保重,便义无反顾的投入了抗击疫情的队伍中,某一天,他的儿子看到他的父亲挽救下的患者来感谢父亲,感动的热泪盈眶,想到“他果然是我的父亲。”那天晚上,他和同学一起去吃麦当劳很晚才回家,他敲开家门,右手提着的是带给父亲的加冰可乐,喝的酩酊大醉的父亲因为没有看到晚饭而暴跳如雷,将冰冷的混合物从少年的头顶倾倒而下,夹着冰碴的可乐顺着少年的面部流下,他擦着脸,看着手上如同黑色怪眼般的汁液,突然反应过来“他果然是我的父亲。”
少年在学校拼了命的学习,幸运的是他的努力也有了回报,在他第三次考取年级第一的家长会上,班主任满脸荣光的表扬了他,害羞的低下头,实则在偷偷看着父亲。当他看到他将满是临时擦洗痕迹的旅游鞋脱下,隔着他连闻一闻都会呕吐的袜子扣着脚时,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败给了他。但是少年又像他的父亲一样倔强,不肯认输,偷偷地将父亲的酒倒进倒进马桶,再一次次的按动抽水键,一次又一次,直到那恶心的污渍和不堪忍受的回忆一同在马桶的漩涡里消失,可人的记忆并不能像马桶那么快捷优雅,每当那些记忆中的垃圾反刍上来的时候,少年向父亲一样残忍了起来,他在父亲的车轮下放钉子,又故意偷走了他的驾驶执照,父亲丝毫没有发现那些异样,暴虐的君王很自私,他的心狭隘到只能爱自己,他依然抽着十块钱的香烟,打着能把天蓬掀翻的呼噜,嘴里三句不离人体器官。
就在少年又一次准备接受自己的失败时,幸运这个除了学习跟他不沾边的词又眷顾了他,一天回家的晚上,他看到喝醉的父亲醉倒在了家门口,他抬起因营养不良而瘦弱的胳膊,将父亲拖进自己的卧室,平放在脏兮兮的床单上,这是他为父亲准备的行刑场,他拿出了藏好的钢柄雨伞,狠狠地敲打在父亲的身上,少年不再像之前的人生一样是一个悲惨的配角,在这一刻,他是战胜了魔王的勇者,父亲如同困兽一般在床单上翻滚,发出低沉的吼声,又在乙醇的迷惑下陷入沉眠,少年就这样一棒又一棒,敲碎父亲的灵魂。渐渐地少年的视角里模糊了起来,那曾经统治他悲惨童年的暴君,变成了满嘴流油,把他当笑柄的体育老师;变成了当着众人面骂自己是乡巴佬的刻薄女孩;变成了背叛他的,曾经的挚友;放映片疯狂地切换,将少年心底的混沌解离开来,按照贫穷,无助,迷茫,恐惧,孤独,软弱,自暴自弃分类,陈列在世人的无关面前,最后的最后,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变成了少年自己。
明明之差一下就能杀死父亲连同所有悲惨的过去,少年却不知为何停下了手,他蜷起身子,又一次想到了那个曾经自己最信任的挚友,那个不在乎自己的卑贱的充满阳光的人,他和那个为了一纸保送,狠狠地背叛自己的人,真的是一个人吗?还是说世人都一样残忍,冷酷,为了达成目的哪怕伤害再多的人也无所谓?少年以为自己已经斩除了的软弱,却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变。他没有勇气斩断自己无用的翅膀,却也飞不到任何地方。他看着自己的伤疤,哭出了声。
高中三年转瞬即逝,高考的前一天,少年拿着偷来的打火机,将自己的青春与记忆一同焚烧殆尽,最先被点燃的是三年来倚叠如山的卷纸,引燃了下面厚厚一摞的奖状,其中也许还参杂着一个早已忘记名字的女孩写给自己的情书,少年狠狠地拒绝了女孩,他的心里除了父亲已经一无所有了,之后的之后,是少年的独白和那些写了无数次的“父亲”,火焰被风吹起,白色的帷幕落下,属于少年青春的舞台完成了它的使命,黑色的火焰漫天而过,化为飞雪。
那天,他第一次坐在父亲的车上,在填满粘稠的雾的山里穿行,车灯的光传过了迷雾,无知的昆虫看到渴望的光芒蜂拥而上,撞死在挡风玻璃,残破的尸体顺着玻璃滑下,被挡雨刷滑到一边,被无情的风抚走。少年大大的眼睛映照着数不清生命的灭亡,他问父亲为什么,“它们傻呗。” “那还挺可怜的。”两人间又再次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父亲接着摇下车窗弹烟灰的功夫,关掉了车灯。
黑暗之中,少年回想起与父亲战斗的日子,最终化为挡雨刷,划走了少年的青春。黑雪盈盈落下,在白色的幕布往前盘旋环绕,汇聚成了高考必胜这四个字,少年恍然惊醒,开始了高考的战争,一路上,少年披荆斩棘,如同意气风发的将军,当他写到语文作文时,却突然愣了一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绕过那些工程师父亲,人民教师父亲,宇航员父亲,医生父亲,消防员父亲,经理父亲,走到了隐藏在人群中,那个他一直瞧不起的父亲面前,然后伸出了手,“一起走吧。”少年用了三年时光,去描绘别人父亲的故事,但现在,少年提起了笔,写下了少年与自己父亲的故事。
Parallel world
考完试后,天空下起了雨,少年没想到父亲会来接自己,他和父亲都没有说话,在楼檐下,等待着雨停,父亲突然起身,“我去把车挪过来。”说完,他将包拿在头上,冲入雨幕中,少年想要喊住他,却又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喊出了那个无比生涩的词语“父亲。”雨中的人转过了头,少年弯下腰,系好鞋带,挽起裤脚,一双白鞋轻轻一跃,沉入雨中。
Another ending
少年好失望,那个个性嚣张,态度恶劣,站在金字塔顶端碾压他的恶魔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变得这样平常,混迹在同龄人模糊的面孔里,属于他独一无二、颜色鲜明的恶到哪里去了?一切都结束了,他们曾经每天在车上对骂,在同行的路上相互攻击,他每天在头脑里杀他一遍,才能安心入睡。现在他们是不相关的陌生人,无爱无恨,人生再无交涉。现在他终于明白,应该庆幸计划的失败,她终究是个好人。死亡不能解决所有的难题。平凡而正常地活着,削掉锐气与棱角,为生活操劳奔波,为爱恨离别苦恼,任老朽侵蚀,是时间给出的最残酷又最公正的审判。活下去眼看着自己变得平庸,才是最大的惩罚。他们那悲壮而可怜的共同点,就是都败给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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