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这里关押着最穷凶极恶的犯人。
但是与想象中不同的是,这里并没有其他牢狱中那瘆人的惨叫声和难以掩盖的腥臭味。每个牢房都被打理得干干净净,而且里面基本没有犯人。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这里也不例外。
然而在这空旷的地牢之中,还有一个人被关押于此,而且是被关押在最深处的房间里。
“见过陛下。”
即便身处牢狱,也不卑不亢,一身破烂囚服被他整理得井井有条。
但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他暴露在外的肌肤上有数道伤痕。头发虽然依旧盘起,但仍然有许多灰白的发丝翘起。面容憔悴,眼眶下有着深深的黑眼圈。
这形象,让人很难将他与曾经那风光无限的内阁首辅联系在一起。
“魏安,你可知罪?”
“臣不知。”
“时至今日你还在嘴硬!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非臣嘴硬,只是臣并不觉得自己有犯过什么十恶不赦的重罪。”
“好!很好!看来你是觉得朕冤枉你了,但是难道这文武百官都在冤枉你吗?难道黎明百姓都在冤枉你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朕在以前就听过魏首辅心高气傲,如今一见,果然如此。可是不论你如何否认,所犯下的罪孽也无法消除。你终将遗臭万年,被万民唾弃。”
“陛下可能是在温柔乡里呆了太久了,张口闭口就是万民,可陛下您真的知民吗?”
“朕如何不知?你祸乱朝纲,横征暴敛,鱼肉百姓,天下万民早就恨不得将你除之而后快。”
“这话是礼部尚书告诉您的?还是大学士告诉您的?不对,那些人应该不会摆明了这么说,否则显得太没有诚意。我想他们应该是准备了不少万民书给陛下,才让您确信臣已经成了百姓眼中的豺狼虎豹了吧?”
“你倒是够聪明,不错,文武百官已经将近百张万民书送到了朕的面前,足以看出你是有多遭人恨。”
“哈哈哈,臣的确是遭人恨。不过陛下,那万民书您真的有仔细看过吗?”
“什么意思?”
“上面是不是写了臣结党营私,孤负任使?是不是写了臣擅权乱政,排除异己?是不是写了臣设立苛捐杂税,压榨百姓?”
“你这不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清楚得很吗?”
“陛下,您就没想过一帮几乎不识字的老百姓,是如何写出这样文邹邹的状书的吗?”
“找个秀才代写不就好了?”
“如此一来,岂不是这个秀才想写什么都可以?”
“怎么?你是觉得有人从总作梗想要污你清白?可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上百人。”
“别说是上百人,就算是上千人,上万人,只需要稍稍一鼓动,他们就会朝着一个方向拼命钻,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也不会停下脚步。毕竟,他们实在是太愚昧无知了,完全没有自己的独立思考。”
“哼!别在这里装出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这不过是你的阴谋论罢了。从你如此轻视百姓就可以看出,你落得如此田地根本不冤。”
“所以说陛下您不知民啊,天下百姓,识字的有几人?他们大多一辈子困在一亩三分地上日夜劳作,只为谋得一口吃食。你说他们淳朴善良,这倒没错。可要论学识见地,可不就是愚昧无知吗?难道臣闭口不谈,就能改变这一事实吗?”
“巧舌如簧,即便如此,你整天一口一个愚民,足以见你根本没有将百姓放在心上。”
“或许吧,其实臣的确是快被这帮愚民给搞疯了,臣宁愿去训一条狗,至少狗它忠诚。但是陛下,那些成天把民挂在嘴边的,难道就真的把百姓放在心上了吗?若真是如此,又怎么会有那么多贪官污吏?嘴上说着爱民,却对百姓的现状闭口不谈,为何?因为他们想要保持现状,只有万民皆愚昧,他们才能翻云覆雨,操纵舆论。”
“操纵舆论?”
“舆论是可怕的,三人成虎的典故,陛下应该知道吧?一旦控制了舆论,那么便可以身不见血地置人于死地,可以左右政令,把控朝政。”
“有那么夸张吗?”
“举个例子,假设朝廷要从两个人当中选一个做官,其中一个人人都说他德才兼备,而另一个则没有人去关心,那么最终您会选择谁呢?”
“……应该是前者吧。”
“那么陛下是如何做出这个判断的呢?不正是靠着舆论吗?但是如果舆论遭到他人操纵,陛下所得知的究竟是真相,还是说只是他们想让您知道的所谓事实?”
“这……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只是臣作为臣子对您的最后一次进言罢了。”
“现在你想着要装作一个敢直言劝谏的忠臣了?可惜晚了,朕也不像皇兄,会被你那阿谀献媚的话语所蒙骗。”
“臣从未蒙骗过先皇。”
“是吗?那我问你,七年前,朝廷曾令你赈灾,一百万两纹银和数十万石粮食,最后都去哪里了?”
“都发到了百姓手中。”
“你放屁!真以为朕不知道吗?你把大半都吞到了自己的口袋里,甚至借此压榨百姓。”
“这话是谁告诉您的?”
“还用其他人说吗?你根本就是目无王法,数十万灾民被你当作劳力压榨,你还有没有人性?”
“确切地讲,是四十一万零六千余人,原本应该有近四十三万,但是在迁移至京师的过程中,病死饿死了一些。”
“你怎么能如此冷血无情,那都是一条条人命啊!”
“所以在那之后,臣没有再让一个人饿死。”
“什么?”
“不对,应该是基本没有,因为人数实在太多,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情况有些混乱,不少老人小孩没能撑过这段时间。而且之后因为药物不足,还有许多人病死。不过最终,这大约四十万人还是勉强得到了妥善安置的。”
“妥善安置?”
“陛下可以自己去查验,臣汇总了大量户籍,每一个人都记录在案,或者说您可以亲自去京师西边看一看,那些人就定居于此。”
“等下,你说你妥善安置了他们?”
“没错。”
“不对啊,钱粮都被你给吞了,他们还被你当作劳动力压榨,这些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臣的确是招募了其中的人劳作,但都是有偿的。臣安排男子修建道路、河堤乃至房屋,按日结算工钱,提供干粮。同时制造了大量纺织机交付给每家每户,并提供原材料,每月按时从他们那里统一收购布匹。如果资金充足的话,臣甚至还想过招集孩童进行统一教学。”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些钱粮并不是直接发放给灾民,而是让他们通过劳动换取?”
“是的,因为人之所以为人,基本可以概括为两个诉求,一是生存,二是发展。只是把东西发放给灾民,顶多是让他们勉强存活,但这与被喂养的牲畜无异。用自己的双手劳动,用自己的努力换取明天,才能让他们真正感受到活着。”
“但、但是你绝对从中捞了不少油水吧?”
“那是自然,臣可是自掏腰包给他们配备了各种工具和原料,不回本的话臣就要喝西北风了。”
“你是怎么回本的?”
“不是说了吗?臣安排他们用劳动换钱粮,而他们通过劳动所生产出的产品都被臣给收购了,只要卖出去不就可以了?”
“你这哪是安置灾民啊?分明就是借机招员工。”
“的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臣确实压榨了这些人,但是臣可以保证,该给他们的,臣一分都不会少,不如说正因为臣能借此赚钱,才有办法维持这样的供需关系。就像一家商铺只有能盈利,才发得起手底下伙计的工资,臣用朝廷发的钱粮开了一家大商铺,把这些灾民全部招募了进来,伙计们越是卖力干活,拿到的薪水自然也会越多。”
“同时你这个老板赚到的也就越多。”
“没错。”
“所以你不还是在敛财吗?”
“但没有人吃亏啊。”
灾民得到了安置,且生产的商品填补进了京师,使得价格走低,也改善了京城百姓的生活。
乍一看好像真的没有人吃亏。
“既然你做的这么出色,为什么还会被抨击?”
“陛下,往年赈灾的时候呢,朝廷下发的钱粮层层过手,最后顶多剩下一半。此次臣直接一人接管,所有钱粮由臣直接过目,那么许多人不就捞不到油水了吗?”
“可是抨击你的有不少人都是清流,难道他们也有从中贪污吗?”
“这臣不知道,只是大部分贪官污吏在暴露之前,都是一副清白的样子。”
“……这件事,朕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
“陛下如果想彻查的话,最好还是趁早放弃吧。”
“什么意思?”
“大约是三十多年前的时候,发生了一起武库贪墨案,当时的皇帝陛下闻之怒发冲冠,下令彻查,随后不到半年,他便驾崩了,这件案子也就此不了了之。”
“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想说这些人胆敢谋害皇帝吗?”
“为何不敢?在他们眼里,支撑这个王朝的是他们,皇帝必须仰仗他们的力量,所以对付不听话的皇帝,就要除之而后快。”
“你放肆!休要在这里挑拨离间。”
“是臣唐突了,不过臣还是希望陛下在没有十成把握的时候,不要轻易深入调查。”
“嗯,好吧,看在你也算是做过几件好事的份上……如果说你安置灾民这件事其实是被冤枉了,那你其他事情是否也有内幕呢?”
“陛下想知道什么?”
“朕想知道关于前任首辅的事,你为何要将他构陷入狱?”
“这件事的确是臣做的,而且手段不是很光明,但这也是没办法。”
“他做了什么?需要你如此穷追猛打?最后落得个夷三族抄家的下场。”
“他什么都没做。”
“这样啊,亏朕还对你产生了一丝期望,但看来你也只是有些手段,本质还是糟糕透顶。”
“臣不否认,不过请您听我说完,前任首辅大人错就错在什么都没做。”
“嗯?”
“臣的目的不在于让他倒台,重点是要抄他的家。”
“你想钱想疯了吧?!”
“是想地想疯了。陛下,你可知道前任首辅的老家有多少土地吗?”
“他的老家是一个小县,有十几万亩薄田罢了。”
“可是这位首辅大人家中却抄出了二十三万亩田地,绝大部分都是良田。”
“什么?!”
“这并不是他贪污所得,而是数代积攒下来的。因为朝廷优待读书人,他们的土地不需要缴税,所以在丈量的时候,也不会把他们的土地算进去。结果就是这些人在百年间不断进行土地兼并,其田产像滚雪球一样增多。可是这样一来,赋税便全部落到了土地越来越少的其他百姓头上。”
“你打倒了他,是为了把他的土地全部收缴?”
“没错,否则的话朝廷就快要,不对,是已经入不敷出了,已经到了寅吃卯粮的地步。所以只能请前任首辅大人去死了,这样才能让一个县的百姓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只是这一个县?”
“这种做法对付一两个人还行,想要改变整个国家的现状,就必须从根本制度上下手。臣的目标是想要实现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可惜这样一来,必定会遭到无数人反对,毕竟朝中官员全部都是士绅出身。”
“说的好听,你如果是真的想要减轻百姓负担,又为何要增设商税矿税?”
“这和百姓有什么关系?需要缴纳商税矿税的是百姓吗?”
“如果和他们没关系,为什么会有十几万百姓围攻你派去征税的官员?”
“所以说他们愚昧啊,被当作韭菜盘剥,还感激涕零地把对方称作善人,为了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抛头颅洒热血,最后家里人全饿死,那些士绅老爷也不会去在意,到底图个啥呢?”
“公义。”
“臣不是个好人,难道那些士绅就是?狗咬狗的事情,扯什么公义?不如说真的将商税矿税展开以后,国家财政得到好转,就可以减免百姓的农业税,这才是对他们有益的地方。可惜他们已经被忽悠瘸了,原本只是士绅稍微割点肉的事,现在这些税收不成,士绅老爷们一个子儿都不用交,关上门继续穷奢极欲,而他们只能想办法去应付越来越繁重的赋税。”
“国家财政真的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吗?”
“关中农民起义,沿河倭寇肆虐,北方蛮夷骚扰,这都需要钱,这还不包括这些年来愈发频繁的天灾,土地兼并日趋严重,大量百姓失去土地只能转化为流民,国家为了应付他们,就不得不拿出大量钱粮,所以只能增税,这是个恶性循环,可以说演变成现在这种情况是真的彻底没救了。”
“就没有什么办法吗?对了,如果朕让百官捐钱,共度时艰呢?”
“呵呵,臣让他们稍微交点税,就差点被骂死,陛下要是想尝尝这滋味,大可以去试试。”
“可是国家灭亡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但也没坏处啊。”
“你有什么办法吗?只要你能想出办法,朕可以免你死罪。”
“陛下,你是免不了臣的死罪的,想要臣死的那些人和将你推上这皇位的是同一批人。而且臣如果有办法,就不会落得如此田地了。”
“这下该……等下!怎么感觉越说你越像是个被冤枉的忠臣了?明明你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家伙。”
“是陛下你自己要问臣问题的,臣知无不言也是罪吗?”
“哪怕你说的都是真的,也都有一定道理,可是……”
年轻的皇帝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只是不愿意承认。
“陛下,臣最后再跟您打个赌怎么样?”
“赌什么?”
“就赌明天会不会有人为臣求情。”
如果是半个小时以前,皇帝听到这话肯定会嗤之以鼻,但是现在,他不确定了。
“朕赌不会。”
“那么臣就赌会。”
“如果你是奸臣,那么那些爱惜羽毛的官员就不会为你求情,可如果真的如你所说,你是被冤枉的,他们就更不会为你求情。”
“不,肯定会有的,只不过他们求的不是饶臣一命,而是希望您能留臣全尸,且不要祸及臣的家人。”
“为什么?”
“因为刑不上大夫,即便是众矢之的,臣的出身仍是士大夫,为了保证这整个群体的特权不受威胁,他们肯定会为臣求情。”
“不会的……”
“陛下,请小心,朝堂之上,大多是只会空谈仁义道德,专攻笔墨文章之辈,这些人皓首穷经,惟务雕虫,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故而不堪大用。如果想挽救国家,您必须去寻找那些真正的君子之儒。”
“此事,朕会上心。”
“如此甚好,臣恭祝陛下力挽狂澜,开创万世之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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