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是？”
“杨泽南。”
“嗯，杨同学你好，我是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李冶。”
“老师你好。”
毫无感情的对话在心理辅导教室内短暂的出现，而后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杨泽南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陌生青年，李冶也看着最近这个全校闻名的问题学生。
中长头发，有点凌乱，看着像是没洗头，这样的不修边幅应该是没有女朋友，双眼死气沉沉，有着淡淡的黑眼圈，说明最近经常熬夜，这样的学生在校园生活中很大概率上过的不是很如意......
李冶仔细观察着杨泽南，心里叹息着这果然是个典型的孤僻家伙啊。
而杨泽南此刻正神游天外，昨天他又熬夜和那个绿色河童打了游戏，完全忘了今天是回校的日子，眼前李冶的脸正慢慢的在他的视野里模糊，大概像是一个被揉成各种形状的面团正在他眼前无限放大。
神智已经不清的他差点傻笑出来，但是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这时候笑出来肯定会出问题——因为这是一场决定他能否继续正常上学的谈话。
“杨同学你......没事吧？”李冶看着杨泽南的头已经开始下坠，很担心这小子会一头把自己的办公桌砸出个坑。
听到对方说话，杨泽南清醒了一点，强撑着坐直了一些：“没事，没事......好吧，我太困了，能让我趴着睡一会吗？十分钟就好。”
李冶有点无语，但还是摆了摆手：“打开左边的门，里面是休息室，有床，你躺着睡一会吧。”
杨泽南大喜过望，但困顿状态下也没有表达兴奋的力气，从办公桌旁拿起自己的双拐，拄着拐慢慢地走向旁边的教室门。
“不用我扶你吗？”李冶担心的看着杨泽南。
“......不用。”杨泽南含糊不清的说着，缓慢走到教室门前，先保持身体平衡，然后空出手打开门，再慢慢挪着走了进去。
李冶看着杨泽南微跛的右脚，忍不住皱起了眉。
杨泽南，目前是全市著名的具有[自杀倾向]的学生，于两个月前从教学楼五楼的天台跳下，右脚踝骨折，人送到医院去之后倒是很快就清醒过来，而接下来的就是蜂拥的电视台记者，营销号自媒体，学校各路领导，所有教过他的老师......杨泽南面对他们的问题，永远只有一个回答——我是不小心摔下来的。
对于这个回答，记者和自媒体十分不满意，而领导们和老师们都十分满意，前者只想要更深度的内容来引发一阵社会上的讨论，后者只希望这件事的影响越小越好。
李冶则对于这些事没有太多关心，经常在社交软件上吃瓜的经验告诉他，不了解真相也就没有任何探讨的意义，可在昨天的会议上，校长告诉他这个学生要交给他了。
对于一个来学校混口饭吃，任职心理辅导老师的应用心理学研究生，李冶平时倒是很喜欢听听普通学生的心理问题，比如暗恋自己同学，暗恋其他班同学，暗恋其他年纪同学，暗恋自己老师......对，来找他的高中生大多数都是暗恋问题，而除了暗恋，家庭矛盾，人际关系，社会问题——这些更为尖锐的东西是李冶无法解决也不愿去参与其中的，所以他更愿意每天听听这些学生的暗恋故事。
可是自从学校实行新的教学政策，校长亲自指派给他的具有严重心理问题的学生就越来越多了，李冶一度想要辞职，可最后还是坚持下来了，但这一次的学生......
李冶看了看已经关上的教室门，仰头靠在椅子上，默默叹息。
好像并不容易应付啊。
另一边，杨泽南已经拄着拐杖走进了休息室。
两个月前，在高二刚开学的时候，他从学校教学楼五楼坠下，立刻上了当地的社会新闻频道，并且引发了大量的关注，所有人都想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但是杨泽南一直躺在床上毫无波动的回答着是自己不小心摔下来的，于是学校方面的人都很欣慰，其他人虽然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不过确实没有人相信这个回答。
可杨泽南自己知道，这是真的。
他是个讨厌吵闹的人，可能是因为最近才转学到这个学校，所以对于午间教室内的吵闹就更加反感，于是就想走出教室吹吹风，无意识的就走到了顶楼通向天台的那个楼梯，而那时的他发现通向天台的门居然被打开了。
这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但凡有一点危机意识的学校都会把这个门锁的死死的，可是它偏偏是开的，所以杨泽南好奇的打开门走了上去。
天台其实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只有呼啸的风和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要试试俯瞰的视角，因为天台的边缘还有一片铁围栏，所以他没有太担心，可就在看完撤步回身的时候，他踩到了一个易拉罐——呼啸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这东西送到了他的身后。
那围栏其实已经被腐蚀的不成样子，毫无疑问，脚下一滑的他撞开了围栏，直接从天台上翻了下去，万幸的是有树枝的阻拦和下面的草坪，所以最终的结果也只是右脚踝骨折，他在医院里疗养了一个半月，拆了石膏之后又进行了两周的康复训练，接着就拄着拐杖来上学了，可回到学校的第一天中午就被叫进了这个心理辅导室。
其实应该好好表现的......杨泽南疲惫的看了一眼休息室的床位，那里还有帘子把床位遮住，在这么僻静封闭的环境里睡一觉一定很舒服。
确实应该好好表现的啊，杨泽南一边缓慢的前行一边含糊不清的思考着，对于自己这种给学校造成了负面影响的学生，学校大可以强制自己转校，但校长好心的给了自己机会，说是如果自己通过心理辅导还是可以继续上学的，于是自己又重新回到了这里......他喜欢这里，因为没有晚自习。
终于走到了帘子前面，他走得很费力，骨折经过两个月，现在也只不过是骨痂开始生长而已，如果剧烈运动的话还是会出问题，所以他现在正强迫自己适应一步一步的挪着走，但即使是这样走也还是有疼痛一直伴随。
把双拐立着放在旁边的柜子上，一只脚支撑身体，伸出手去掀开帘子，身体前倾，双手按在床上支撑身体，缓慢坐下，然后躺下，把两条腿慢慢拖上来——一切都是在闭眼的情况下进行的，他太累了，昨天和游戏里的那个河童好友熬夜玩了很久，刚躺在床上，脑袋里就再也没有任何念头，只有波澜不惊的一片漆黑，像是夜晚里停靠在岸边的船。
但很快这种状态就被打破了，因为他感觉有空气流动在他的脸上，很痒，强撑着睁开双眼之后他就明白了，这不是风，是呼吸。
就在眼前，就在身边，一个短发戴着耳机的女孩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呼吸无意识的落在了杨泽南的脸上。
杨泽南瞬间睡意全无，他已经上过一次社会新闻板块了，决计不想再上第二次，慌乱的直接滚下了床，站起来的时候才想到自己的骨折还没痊愈，不过万幸没有感觉太多疼痛，应该没有伤到。
“......我不是故意的。”杨泽南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解释。
女孩躺在那里，静静看着杨泽南，一句话也没说。
这简直比任何言语都要恐怖的多，杨泽南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清醒状态。
“真的是太困了，昨天熬夜，所以没仔细看床上有没有人，真的对不起。”杨泽南抓起拐杖站了起来，一边鞠躬一边说着，心里最怕的就是这时候女孩大喊一声“非礼啊！”或者“有变态！”，那一切都毁了，警察会瞬间赶到，接着铐上手铐，外套盖头的把杨泽南带进警车，学校杨泽南也不用来了，说好的心理辅导结果他在当天就展现了自己的心理变态......
女孩依旧没有说话，也不再看杨泽南了，转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
可千万别是报警吧......
杨泽南重新拄起双拐，忐忑的问了一句：“那我走了？”
没有回应，杨泽南暗自叹息着慢慢挪向了门口，开门，把自己挪出去，关门，这简单的动作杨泽南却做的很僵硬，因为他怕下一秒女孩的手机里就传来：“您好，这里是XX市警察局，请问您......”
但还是什么都没发生，杨泽南表情僵硬的走到了办公桌前面，把低头看书的李冶吓了一跳。
“怎么了？”李冶看着杨泽南的表情，忍不住开始猜测：“难道是休息室里有虫子吗？不可能啊，我几天就打扫一次的。”
不是有虫子，是有人啊......
杨泽南想说却没说出口，因为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太困了而出现幻觉，但很快他就明白这是因为自己潜意识希望一切没有发生，所以才用其他解释来欺骗自己。
“老师，你说......警察局出警的速度有多快？”杨泽南严肃的发问，女孩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但他不能确定现在报警是不是出现了无声通道，为了防止受害人在报警过程中因为发出声音而被罪犯袭击，所以出现了无声报警通道——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杨泽南没报过警，也不知道现在报警渠道发展到了什么样的状态。
“大概......秒速五厘米？”李冶虽然被这个问题惊到了，但还是很配合的回答着。
杨泽南无语了，缓慢坐在李冶对面的椅子上，平静的说着：“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才发现床上还有另一个女孩。”
“呃......难道是拇指姑娘？”李冶开始发挥想象了，以为他觉得杨泽南在和自己开玩笑：“她太小了，所以你一开始躺下的时候才没发现对吧？那她现在正藏在你的身上吗？”
杨泽南更加无语了，费力地解释着：“是正常大小的女孩！正常大小！我因为太困了所以没看就躺下去了！”
“哦，懂了懂了，正常大小......是睡美人吧！”李冶依旧在发挥想象，但他不觉得杨泽南是在开玩笑了，他现在怀疑杨泽南精神上或许有些潜在的精神疾病，可能这就是他跳楼的原因吧......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李冶默默在心里感叹着，表面上却十分配合杨泽南：“呵呵她根本就醒不过来所以说她比你还困呢，那么你亲她了吗？她有醒过来说些什么吗？”
杨泽南直接仰头看天了，因为他发现目前这种情况已经无法交流了，双方根本不在一个频道，大概像是电影《美人鱼》里面在警察局里的桥段，不过现在就在教室里进行警察局里的剧情，那么一会儿警察把他抓回警察局的话不就是没有剧情可演了吗......
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因为没睡醒和疲惫，而且还有心累。
但很快那个女孩就从休息室里走了出来，白色的耳机挂在脖子上，对着李冶点了点头就打开门走出了心理辅导室。
一切发生的都太快，杨泽南刚紧张的坐好，女孩就离开了这间教室。
“抱歉，杨同学，我之前以为你在开玩笑。”李冶立刻推翻了自己的误解，同时松了一口气，如果杨泽南真的有精神疾病那才是真的麻烦。
“无所谓了，不过老师你觉得之前我描述的那种情况，她不会报警吧？”杨泽南小心的问着。
李冶低着头不说话，杨泽南只能再度发问：“老师？你在想什么？是在计算出警的真正速度吗？”
“哦，我在想她怎么拿到的辅导室钥匙，是柚子偷偷配的吗？算了，也无所谓了。”李冶叹了一口气，对杨泽南摇了摇头：“放心吧，纪雨同学不会做什么......因为她完全无视你了。”
“鲫鱼？”杨泽南无法想象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嗯，那女孩的名字，以后你们也都是一个社团的了，慢慢解释吧，不急于一时。”
“等等......社团是什么情况？”杨泽南立刻察觉到李冶话中的另一个重点，只能暂时放弃这个满是违和感的名字。
“对，说起来，杨同学你还没加入任何社团吧？”李冶的表情开始变得认真起来。
“对，硬要说，我可以算作是[回家社]的。”杨泽南耸耸肩，不过看到李冶完全没有get到这个梗之后又立刻解释着：“其实参不参加社团都无所谓吧？学校既然选择去除了晚自习，那么一定是想要给我们更多的自由时间，但如果选择和一群合不来的人共度时光，那么这时间也就没有了自由可言。”
杨泽南所在的市一中最近几年都在实行[取消走读生上晚自习]的政策，而且为了关注学生的身心发展，提倡学生加入各类社团来丰富自己的校园生活，取消了晚自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为了给学生参加社团的时间。
不强制学生上晚自习的高中全市可就这一个，不然杨泽南也不必背负着问题学生的名号重新回来上学。
“你有朋友吗？”李冶没有反驳杨泽南的言论，反而是很认真的问着。
“那就要看朋友的种类，如果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的话......很抱歉还真的没什么。”杨泽南想了想之后摇了摇头：“不过狐朋狗友这种类型的倒是挺多的？好像是挺多的，但在这个学校也没有。”
“那不就是没有朋友吗？！”李冶大失所望。
“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朋友的，一个人有的时候会活的更自在。”杨泽南立刻提出了反对：“而且网上的朋友也算是朋友吧？起码有几亿的网友时时刻刻都在陪着我上网冲浪还不够吗？！”
“别说了，那样听起来也太奇怪了吧......”李冶叹息一声之后又抬头看着杨泽南：“那么女朋友也是没有的咯？”
“......学校不是严禁早恋吗？”杨泽南表情略微有些茫然的看着李冶：“老师你这是在对我进行诱导性发问吗？没那个必要吧，生活习惯，人际关系这一类东西，虽然我没有朋友，不过你问问和我同班的同学也应该能知道大部分，而且经过了......跳楼，大家应该讨论很久关于我为什么跳楼的原因了。”
“我并不是在追寻你跳楼的原因，我相信你不是自愿跳下去的。”李冶笑了笑：“杨同学你这么......冷漠的人，没有人际关系困扰，不谈恋爱，家庭方面据学校调查也很正常，看样子对老师的看法也是根本不会在意的那种——这样的高中生，根本没有理由轻生啊。”
虽然被附加了“冷漠”的标签，不过杨泽南还是很欣慰终于有一个人相信自己不是轻生了。
但是紧接着疑问就出现了。
“那老师你之前问这么多干什么？”
李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在抽屉里找些什么，杨泽南很有耐心的看了他几分钟，终于李冶拿出了一张略微有些发皱的试卷。
“我是想看看你到底抗拒[青春]这个词有多严重。”李冶把之前找出来的试卷拍在了桌子上。
杨泽南第一眼看到试卷就无奈的苦笑了出来：“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学校其实根本不是未成年人健康发展的地方，它只是个善意的管制所，真正的智者无论怎样都会完成自己的进化和完善，而蠢货无论如何都会找回自己的本性，成为废人，成为怪物。”李冶一边读着试卷上的作文，一边看着杨泽南：“这是你上一次考试的语文试卷对吧？”
“没错，”杨泽南坦然点头，他还记得作文要求的题目是《校园采风》。
“所以学校除了让学生学习之外，更多的是来消磨学生的时间，因为心智不成熟的人与野兽无异，成年人无法忍受有这样的野兽在他们的规则丛林里到处破坏，所以学校就成为了最佳选择，一定的空间内可以安置大量的学生，并进行严格的管理......”
“说实话，写的挺偏激的。”杨泽南诚恳的认错，这是他因为没睡醒而恼火所写出来的作文，出发的本意并不是为了拿到分数而是为了发泄，所以绝对不会让人看得舒服。
李冶看了他一眼，接着念了下去：
“而为了让野兽们安分起来，也有大量的文化在对他们输出有关于[青春]的概念，使他们相信自己在消磨的时间不是没有意义的，会有好朋友，会有属于自己的恋爱对象，会经历难忘的事情，会有属于自己的荣光时刻，所以他们沉睡在被人描述的美梦中，自以为自己正在度过美好的青春，得意的消磨着时间，并时常觉得这段时间如此值得纪念。”
“这段我觉得还可以？”杨泽南想了想：“说起来，歌颂青春恋爱的文章往往不会被老师欢迎吧？那么反过来说，批判青春肯定符合老师的心意不是吗？就像现在，传统套路因为大家的审美疲劳而不再流行，反套路开始深得人心，不过这样下去反套路也终将会沦为俗套......”
“现在谈论的不是你这篇作文会不会受到欢迎。”李冶觉得有点头痛：“而是你目前并不像文字中所说的人一样活在青春中呢。”
“那是活在别人编织的美梦中吧？”杨泽南下意识的回答，可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
“不，杨泽南，你不能因为自己没有经历过便否认[青春]的一切。”李冶严肃地看着他：“[青春]确实存在，你现在所过的生活也并非是毫无意义，只是你自己在抗拒它的意义，单方面的游离在外，并且因此而洋洋得意......换句话说，你在因自己的孤独而自豪。”
“......学校的领导也是这么认为的？”杨泽南并不觉得自己孤独，但他明白自己的一部分本质已经被看穿，可他也没有其他多余的情绪，因为有很多人看穿过他的本质，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是自己一个人。
“嗯，你跳楼之后，学校对你进行了详细的研究，你没有参加任何社团，也没什么朋友，而且还有这篇作文......所以他们认定是因为你的孤僻导致了跳楼，这就是你需要改变的方向。”李冶对杨泽南的反应有点意外，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我相信你不是轻生，可不代表学校相信这只是个意外，学校肯给你回到学校的机会，但也只是一个机会，你需要证明自己可以融入校园生活，然后我才能为你担保，确定你可以继续上学。”
“那要怎么证明，老师你才肯为我担保？”杨泽南突然觉得有些不妙，以他目前的表现来看，完全不像是个正常人，也根本无法通过现在，以及接下来的心理测试。
“现在来看的话，就只有一个方法。”李冶沉默了几秒，然后开口：“把测试换成交易吧，你加入[刺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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