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见里希卡莉评价过他也是那种“脑子一热命都不要就上头”的人,但他自认为能让自己脑子一热的情形很少见,那都是在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至少现在...还算不上“生死攸关”吧?
他看了眼身旁的精灵奶奶如此想到。
两人沿着石阶向下,漆黑的甬道里亮起点点火光。穿行在这犹如原初黑夜般的地下墓室里,伸手不见五指之余伴随恐惧滋生,死者的灵魂沉溺在回忆中囿于往事,这是多少人年老之时无可避免的局限。
等到他靠近了,才注意到“火光”并非燃烧物点亮。这出口甬道处的墙壁缝隙里残留着某些像是石油般的流质。准确来说,“火光”是由流质中的点点橙红色荧光聚集而成,从远处看,周期性聚散的荧光犹如窜动的火苗照亮前路。
当他问及精灵奶奶这是什么物质时,见多识广的奶奶也只是摇了摇头,却更加握紧手中的羊角锤。
他走着走着忽有种错觉,像是离开生者的国度迈入死灵的世界。或许不应把囿于回忆视作局限,个人的反思犹如为死后生活“破后而立”的准备,亦如跳远时的后退助跑,深根于现实世界并向非现实的死者国度盛开生命力的枝繁叶茂。
毫无疑问,死者的国度不受时间与空间的管辖。人们对死后世界的看法过于一厢情愿。正因如此,在多数的神话概念中,那被描述成一个心旷神怡、鲜花盛开的地方。但为何生与死之间存在不可逾越的障碍?至少有一半关于与死者的邂逅故事讲述的都是与黑暗幽灵相遇的可怕经历。诚然如此,死者的国度都保持着冰冷的寂静,不为亲人的悲拗所动。
他看见前方不远处的巨大光亮,像是接近那扇朝着原野夜空敞开的掩藏小门。
正如精灵祖母所言,此处的出口并无任何陷阱,狭长的甬道直通主墓室,而那主墓室的光亮...似乎印证了他的猜想,月见里小姐仿佛已经在此静候他多时。
然而,当他接近光亮并越过那扇门扉后,却并未见到月见里小姐的身影,除了墙上的一道人影、一道被镣铐、脚链以及束缚皮带牢系在墙前的人影。他见到那白色人影的一瞬,汗毛倒竖、头皮发麻的感觉催促着他离开此地,精灵祖母的反应更是直接,她转过身去正要逃离此地,却意识到自家孙子愣在原地不为所动,只好退至自家乖孙身后,并用空出的小手紧握住他的手,生拉硬拽都要将他拖离此地。
恐惧之余,又有奇特的感触在他心间滋生。那墙上的白色人影悄无声息,如同一具死尸般被固定在此,四周却不见任何棺椁葬器,此地比起墓室更像是囚禁犯人的私刑地下室,只是他并不知道眼前的白色人影是否还有生息。
“赶紧润,别愣着了!”
精灵奶奶催促他赶紧离开,但他却被一股奇特的魔力引诱,走上前去接近那道白色人影。
毫无疑问,这奇特的引诱力满是对“不理智”的诠释。人生不是游戏,你可以在魂类游戏里死亡数百上千次积累通关经验,但整个人生只有一次死亡机会,且并没有重来的可能性。但如果说,这份引诱力背后潜藏的东西,是能够超脱“死亡”所包含的一切呢?
他忽然回想起他对月见里小姐所言的“辍学事故”。他向希卡莉隐瞒了一些细节,准确来说是他个人的主观感受。在他因飞机事故而昏迷的那些天里,他并非是大脑一片空白,他见到自身屹立于永恒的旷野之上,在创造者的一簇至福中遨游,明丽光辉、幽暗深邃,各种形式的意向混合重构,极致瑰丽的幻景不断从日出的鱼白地平线延续,而后又落入永恒的黑夜神域。当他醒来时,灵魂回归现世时,他又觉得灰色的早晨来了,灰色的世界被一根根铁链紧箍得四分五裂,而每个人身上都不由自主的锁着大堆大堆的沉重冗余的铅球铁链。
随着他身体的康复,那些幻象、那些不属于生者国度的幻象也就渐离渐远,直至他彻底“好转”并将这些光怪陆离视作精神的胡言乱语,他的生活才步入正常的轨迹。
他咽了口喉咙,最后一丝带有温度的唾液,沿着冰冷的咽喉管直下。随着他接近那神秘的白色人影,他甚至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就像是被强行拉走了,融入到一个巨大的集体意识当中,他不禁困惑起来,那是自己还是上苍?亦或是上苍本就是完整的自己?
毫无理由的,他感受到自己正在逐渐接近死亡。最后的一点温暖,是从精灵祖母的小手上传来的温度,简直像是在说,她是他存留于现世的唯一执念。然而谁都无可避免的迈向死亡,无处闪躲无法逃避,过分的残酷与无常的真实令他意识到:上苍不慈悲;正义不存在;善意无觅处。
当他接近那道白色人影时,死者国度的幻象也就再次吸引了他的灵魂。他仿佛见到那白色人影身上的束缚装不再是原先的模样,回过神来时,他不在身处幽暗的地下室,而是明亮异常的礼拜堂。
他记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爱上眼前的那位女性了,但当他低头看去时,自己正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深蓝色的领带上印有奇异的标徽——落入/升起地平线的黄色太阳。他无暇顾及自身的形象与打扮,只因四周的长凳上坐满了亲朋好友:精灵奶奶、没见过几面的父母,甚至是早已过世的爷爷,初中、高中时代的好友,甚至连最近才认识的月见里小姐都在长凳上微笑着注视自己。一时间,他竟记不清自己从何而来,只知道自己要完成这场婚礼。
眼前的少女身穿白色婚纱,头戴月桂花环,身姿曼妙,白色吊带袜下的双腿修长,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背对着自己,他无法看清她的长相,只能见到她面前的牧师老爷子面带笑容、和蔼慈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仿佛催促着他完成这场宿命般的婚礼。爱与宁静的欢愉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充斥在他心间。他内心深处有一道声音告知自己,他将要取回遗失的一半达到完整。他见到希腊石棺上刻印的跳舞的少女,目睹埃特鲁斯坎的欢宴,参与西蒙·本·约斋的婚礼。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这是一件值得庆幸且无上欢愉之事。
是的,他走上前去,满怀着“真实不虚”的喜悦,将要取回自己遗失的另一半,以期达到灵魂的完整、自我的圆满。
他迈上台阶,来到那背对自己的少女身旁,当他想要转身看清那少女的面容时,她却转过身来主动朝向自己。终于,他看清了她的面容,那是一张与曼妙身姿如出一辙的精雕玉琢的颜面,祖母绿的杏眼犹如赫尔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的那张绿宝石圆桌熔铸而成,眼眸深处不止有对他的爱意,还充斥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基本律法——十三条通向不老不死的永恒律法。
她向自己伸出手来,葱白的手指套着护手袖套,末端的蕾丝花边优雅的紧贴肌肤。他看向她的脸庞,魔鬼欢愉之下的最后一丝理智让他问及自身,眼前的女性是否心怀善意?不,善意与恶意毫无区别,他隐约意识到眼前的女性的伟大之处,对自身这样渺小之人来说,她的任何举动都会是致命的影响因素。
她忽然开口了,见他迟迟不肯触碰自己:
“我是名孤儿,举目无亲,如今我却浪迹天涯。我是一个人,但却与自己相反。我同时是少年与老人。我不知有父也不知有母,因为我过去只得曾像鱼那般被人从水中捞起,或像一颗白色的石头那样从天而降。我游荡于树林和高山之中,但却又藏在人那最深处的灵魂里。对每一个人来说,我是必死的,然而我又不在时光的轮回之中。”
他听出了许多暗示与隐喻,这让他心生疑惑,但伴随着某种滋生的、犹如亵渎般的求知欲,他毅然决然地握住了她的手,于是,她脸上的笑容再次发生变化,满是爱意的温和之余,犹如鬼魅般带来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足以致命的神秘感与仪式感,令他的大脑当场空白犹如五雷轰顶。
他迅速地抽回右手却已经晚了。从身体触碰的那一瞬,他就能感受到某种东西...或者说,某种萌芽、种子、虫卵、幼体,从她的身体的一部分寄生至自己身上。是的,眼前美得不真实的女性如同风沙般褪去,而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再次意识到自己深处幽暗的密室,并被眼前的白色人影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看着手臂上缺失的肉块,愣神之间竟不觉得疼痛,直至几秒后麻木间歇,那火辣辣的痛感才令他浑身颤栗。
“我的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捂着自己的右手惨叫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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