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多雷斯的眉头死死地皱了起来。
多雷斯是个看上去有些显老的男人,实际上也就二十多岁,但外表看上去却已经像三四十岁的男人了。
多雷斯很胖,脸就好像一个球,穿着一身蓝色绒布大衣,包裹住了他那圆溜溜的肚子,一头梳的整整齐齐的褐色短发让他看上去稍微有了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感觉。
此刻多雷斯的十根手指正紧张地交织在一起,神情慌张地望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雪,心中开始止不住地担忧在城内开着店的妻子——
哦,我的安雅,希望你一切安好......
多雷斯在心里默念,随后转身向着工人怒斥,并命令他们快点干活。
窗外的寒风正死死地盯着工厂紧闭的门窗,等着一有机会便冲破这层令人恼火的屏障,好好地给在这间钢铁怪物体内躲藏的人类一些颜色瞧瞧。
可钢铁怪物紧紧地伫立、呼吸——
没有一丝破绽。
多雷斯在工人的眼里是恶魔,是剥削人的残酷资本家。
可其实他一开始也想好好和工人们相处,他给他们充裕的工作时间,良好的福利保障,工人们也是对他赞不绝口——
可没有一件事是能按时完成的,因为充裕的工作时间和良好的福利保障让他们无比懈怠,所以他们总是在上班时间摸鱼。
对他的尊敬是一码事,认真对待工作又是一码事。
多雷斯从小开始就很胖,经常遭到他人的鄙视、嘲笑,所以他能明白被人骑在头上的那股子难受的感觉。
可他也忘了,正是这幅屈辱感促使着他疯了一般地读书,想方设法地赚钱,才能办起自己的工厂。
因为他理解,所以他想包容那些辛苦的工人们。
结果就是他亏了很多很多钱。
他一度想要自杀,辛亏在那时他的妻子拯救了他,他才能重新振作。
婚礼的当天,没有人在明面上说,可多雷斯背地里了解的很清楚——
人们都在表面上恭喜他,暗地里嫉妒他取到了自己这个样貌配不上的妻子,有些人在背地里发出着恶毒的言语,说她的妻子是为了钱出卖身体的**,肆意地嘲笑着他妻子的愚蠢。
他的岳父岳母倒是不介意,可也被暗地里的流言压的抬不起头来。
多雷斯几乎是将一切打碎了咽进肚子里,多年的懦弱终于被无尽的愤怒与委屈点燃毁灭——
他的问题,为什么要侮辱他的妻子?
所以他几乎是咬着牙发誓,要让妻子过上其他女人羡慕的日子,要让那些瞧不起他和侮辱他妻子的人彻底地闭嘴。
那一天,他的工厂又因为没有在工期内完成的原因亏了一大笔钱。
那一天,工人们还在嬉笑着在工厂里等待着那位好说话的老板回来,并真心实意地向他道个歉——
也只是道歉。
亏钱的不是他们,工钱也照发了,他们又怎么能明白濒临破产的多雷斯的痛?
所以那一天,多雷斯戴上了恶鬼的面具,他调集所有的面部肌肉扮出厉鬼的凶狠神情,并用着从未有过的冰冷的语气怒吼出声。
那一天他才知道,诉诸底层人民的悲痛的小说都他妈是扯淡,上层腐败的根本原因就是来自下层,没被文明洗涤过的灵魂根本他妈的不值得信赖,从泥垢中诞生的莲花纵然清廉也仅有一株,就像黑的里面会掺点白的,白的里面会掺点黑的,但你根本不能把两者混淆!
文明没有覆盖以前,底层人民是最为恐怖最为令人厌恶的存在,因为愚昧无知自私常伴他们左右。
但要改变却必须从底层做起——
可那和一个商人有什么关系?
所以多雷斯变成了工人口中的恶鬼——
因为自私。
谁的自私?
——
“是啊——许久不见了”
莫妮卡笑着说——
“您先生呢?我是说——多雷斯先生,最近他怎么样?”
听到这话,安雅身边的两个女人皆是眼神一动,随后用着略带些玩笑的眼神看向安雅,而安雅则是面色一沉,随后又强作笑脸,说道:“他啊——最近还好吧——对了,莫妮卡,我和他已经离婚了——他不是我丈夫了。”
莫妮卡听到这话,不由得一愣,随后也是陷入了尴尬的处境。
就在这时,安雅打破了僵局,对莫妮卡笑着询问道:“对了,莫妮卡——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来看我啊?海德呢?”
其实安雅与莫妮卡不熟,总共才见过几面,但人就是这样的生物——
在突然见到了自己曾经的美好的过去认识的人,哪怕只是一个才见过几面的陌生人,难言的亲切感也会涌上心头,一瞬间好像看到了自己流散的美好过去蜂拥而至。
再怎么不熟也会想拉着对方讲几句话,感叹几下又一次在时间的波涛汹涌中相遇,仿佛上天注定一般的命运感总会让人敞开话茬子。
听到安雅带着些急促的询问,以及眼中明显带着的期待听到海德近况的期盼的眼神,莫妮卡抿起了双唇,沉默了片刻后,方才缓缓开口——
“我母亲——二十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铛——”
似有一声钟声震碎了安雅的大脑,使得她突然目光呆滞。
细细听去,还能听见钟声的余音正在城市上空游荡——
原来真是钟。
那是一座位于城市中央的钟楼上暗黄色的钟,正在发出一声震荡此世的叹息。
“原来是这样——”
过了会儿,安雅突然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带着浓浓的悲腔说道——
“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
安雅用那双苍老的手捂住自己苍白的脸,声音颤抖的让人的心脏都不由得战栗几分——
“我早就提醒过她了,干那种活死的早,她就是不听——她就是不听!她就是个精神病!我说了多少次她就是不听!都是做母亲的人了也没个形!成天扮张笑脸没有紧迫感,就这样撇下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她还有良心吗!她甚至没跟我——说声再见......”
安雅太太突然崩溃了,江河般的泪珠狂乱地从她瘦削的脸流落,她那凄凉的哭声在房间里肆意地激荡回响——
似在哀送她最初也是最后的挚友。
安雅的悲鸣也是勾起了莫妮卡对于遥远的过去的回忆——
“哥哥,海德她——”
“嗯,她今天回来晚了,明明说好了这个时间点回来的——我去找找她。”
“不要——别去......”
“怎么了?莫妮卡?”
“我怕哥哥也......不回来了......”
“你别他妈胡说!!!”
莫妮卡清晰的记得,那是她的哥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火,那一天,亚克的眼睛因愤怒而变得通红,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妹妹高声训斥并面目狰狞地看着她。
当他冷静后,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桌上拿了包烟揣进兜里,走出了门,头也不回,只留下一句话——
“我去叫她回家。”
——
细细去想,其实海德那一天对自己的死亡应该早有预感,因为她对着安雅的道别不是平时一个那可有可无的“拜”字。
那一天她站在阳光里,脸上带着一抹坏坏的笑容,对着他们说道——
“保重。”
然后就那么消融在了阳光里,
叫人拦也拦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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