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宗闻言立刻道,“纪千户,无论皇上对你说了什么,那都是对你说的,你不可对我说。”
“汤大人不要怕。”纪纲笑道,“皇上说,解缙还活着吗?当时那份名单上压根就没有解缙,回去后,我连夜就把解缙灌醉,拖出去埋在雪里冻死了。”
汤宗虽然不想听,但纪纲还是直接说了出来,而所说出来的话也是让他震惊不已。
当年解缙之死,对外言说他是狱中自尽而亡,朱棣为此可是没少斥责纪纲,还罚了他几年俸禄,但许多人都知道这事肯定与纪纲,与皇上脱不了干系,纪纲现在说出来也算是证实了。
当年谢缙纵然下狱,但要杀他可得顾忌一些,他才高八斗,主持编纂永乐大典,是整个大明朝赫赫有名的大才子,读书人的楷模,就和当年的方孝孺一样,贸然杀了可是要寒了不少读书人的心。
可现在让汤宗奇怪的是,这样的大秘密,纪纲为什么要告诉自己,难道是二两猫尿喝醉了?看他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也不像呀。
而且两人之前不对付,互相看不顺眼,这才面上和解没几句,他就对自己说出来这番话,到底所图为何?
只听纪纲又道,“汤大人,旁人都说他解缙是才子,但在我看来他就是傻子,好不容易受到皇上器重,做到内阁之首,就好好干他的,皇上怎么说,你就怎么干,偏要去管皇上的家事,那些个家事是他能管的?还私下去见太子,这天下是姓朱还是姓解呀?当今皇上又不是太祖爷。”
当初朱棣想要立太子,文臣都以“立长不立幼”主张立嫡长子朱高炽,但大部分武官却认为朱高煦在靖难中南征北战,立有大功,希望立他为太子,其实朱棣心里也更喜欢朱高煦,认为这个儿子与自己有几分相似,而朱高炽本身就胖,象形不佳,而且性格老实仁厚,一点也没有天子威严,事情抉择不下,朝堂争吵旷日持久,当时身为内阁之首的解缙就对朱棣说了三个字“好圣孙”,才让朱棣下决心立了朱高炽为太子。
“好圣孙”指的是朱高炽的儿子朱瞻基,朱棣很喜欢他,而纪纲所说的家事便指的是此事。
而解缙最后下狱的原因归根结底也是因为他自视功大,连犯错误,居然还私下去见了太子,被别有用心之人抓到了把柄,连番栽赃陷害。
汤宗闻言叹了口气,他与解缙相交多年,自是熟悉,自己下狱也是他妄供出来的,“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解缙才高八斗,但有点自视甚高了。”
纪纲伸出大拇指,“汤大人,我说了一大堆,你八个字就概括了,我纪纲是粗人,学不来。”
说完感叹道,“都说这伴君如伴虎,所以这人哪,就得把自己看清楚点,位置摆正点,越界的事可得悠着点。”
汤宗笑道,“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难得,不过纪千户,你越界的事可是做得不少呀。”
“我越的百官的界,可不是皇上的界。”纪纲说完想了想,“哦,除了刚才我给你说的那件事。”
他看向汤宗,一脸神秘,“汤大人,我请教你一件事。”
汤宗看他一眼,知道接下来的才是纪纲今日想要说的,“纪千户请说。”
“汤大人,我不爱看书,却爱听书,前几天我听书,听到春秋战国时期还有蔡泽这么一号人物。”
“蔡泽?”汤宗一愣,“战国时期秦国相国蔡泽?”
“就是他,蔡泽虽说只做了几个月的秦国相国,但却能在乱世之中保全自身,得到善终,深谙月满则亏的道理,这份能耐可不多得。”
纪纲说完顿了顿,“汤大人,不说历史上的商鞅、吴起、文种,这些有大功之人的悲惨下场,就说本朝的徐达、刘伯温、李善长等人,哪个不是功劳赫赫,但哪个又不是惨之又惨?”
他说到这里,汤宗已经明白了,笑道,“怎么,纪千户觉得自己现在功劳赫赫,有了想要退位让贤的想法了?”
纪纲哈哈大笑,又喝了一杯酒,“汤大人取笑我了,我纪纲在皇上靖难之时,确实有护驾之功,可哪敢与这些为大明朝打下江山的功臣相比?”
说完话音一转,“不过将来不管是皇上罢我归田,还是我自己请辞离朝,都是一样的结果,功劳不及他们这些功臣,但惨状与却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一脸期待地看着汤宗,“汤大人,皇上现在年纪大了,我若现在收敛一些,变成你这样的清官,好官,皇上肯定会觉得我不堪用,会罢我官,我若继续当我的奸佞,怕是要不了几年,就会有人拿我祭旗,汤大人,你说我该怎么办?”
汤宗闻言一愣,他看着对面一脸期待看着自己的纪纲,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纪纲吗?
纪纲说的对,太子朱高炽生性仁厚,早就见他不爽了,万一哪天皇上驾崩了,太子登基,他大概率是要被拿来祭旗,给众大臣一个交代的,而若是他现在就开始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与百官为善,非但消不了之前的不共戴天之仇不说,还会被朱棣弃用,下场也是不言而喻。
不过让汤宗奇怪的是,这家伙平时看起来唯朱棣命令是从,做事也不动脑子,其实还是很能看懂朝局和自身处境的,不知道是别人教的,还是他一直在伪装。
纪纲见他不说话,仰头又喝了一杯酒,擦了擦嘴,“汤大人,解缙的事情我已经告诉你了,倘若传扬出去,皇上定然会杀我,所以汤大人,我纪纲今日是真心实意请教,还望对我实言相告。”
汤宗看着他,心中有些明白过来,纪纲一开始就想要向自己请教自保之策,所以才说要谈朝堂,汤宗自然不谈,纪纲知道自己是信不过他,所以先与自己和解,而后又主动透露一个心中秘密,为的就说要自己说实话,给他指出一条明路。
可他为什么要请教刚刚结仇的自己呢?
冥冥之中,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一切只因对面坐着的是纪纲,于是问道,“纪千户为什么会请教我?”
纪纲知道他还是不相信自己,自嘲地笑了笑,“汤大人莫要怀疑,事关身家性命,纪某哪里会随便去说这些话。”
他顿了顿,“汤大人,这些年来,好些人都在我手里吃了亏,可你是个例外,当年在北镇抚司诏狱时,我是软硬兼施,也没从你手里弄出来哪怕半两银子,最后还被你想办法逃出升天,我抓了车在行,以为抓到了你的把柄,却不想把自己闹成了千户,程汤的事情,眼看你就死到临头,没想到倒霉的却是我自己。”
纪纲说到这里,苦笑一声,“汤大人,似乎什么事情到了你这里,总会有办法,所以纪某的难处,汤大人也应当有办法。”
汤宗听了,心说这话还不至于让自己彻底相信他,但有一点却可以肯定,那就是他是真的不愿再与自己做对了。
“还请汤大人教我。”纪纲见他还是皱眉,突然站起来,躬身道。
汤宗没有起身,抬头看他一眼,想了想,道,“纪千户,蔡泽自然有蔡泽的处事之道,一入朝堂深似海,月满则亏的道理不少人都懂,可千百年来,又有多少能做到急流勇退,善始善终?就好比纪千户你,被贬为千户才不过十几天,就天天将自己的四兽麒麟服挂在嘴边,真要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急流勇退,你自己愿意吗?再退一步,就算你退了,就无事了吗?刘伯温当年归乡之后,只饮酒弈棋,口不言功,不一样被胡惟庸诬陷,郁郁而死吗?建文朝时,我用心朝廷,可谁能想到当今圣上上位,我差点被满门抄斩,我曾数次请求归田,皇帝不允,可我自己心里知道,归田就无事了吗?怕是陈瑛那等小人依然不会放过我,所以纪千户,你的问题是千百年来,几乎所有朝堂身居高位之人都在思考的问题,不过答案不在你我,也不在善恶,而在天意。顺势而为则安,逆势而为则残。”
“顺势而为则安,逆势而为则残?”
纪纲听完,慢慢坐下,低头想了想,默默念叨这两句话好几遍,也不再说话,向后躺倒,很快,呼噜声便起。
汤宗笑了笑,自饮一杯,也躺倒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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