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髯白发的老人跪在地上，仰着脸，额头因用力叩拜而红肿了一大片。
这也就是在小山村，脚下大多是松软的，能起到一定缓冲作用的土层，如果是在大景国都的砖石路上，眼前这老人还要以头抢地，那他八成只会落得个头破血流的下场。
江止在心里这么感慨着，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
“老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到要向我和江师姐求取仙缘的？是我们表露身份的时候？还是我们提起衍婆婆，说要带她上山的时候？”
这时候江菱歌也重新转过了身，来到江止身旁。
可她没有说话。
按理来说她是大师姐，这次下山又是她提出的，主导权理应在她那里，但不知为何……江止身上有股奇妙的特质，会诱使人不自觉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而且江菱歌还想看看江止究竟打算怎么应付如今的局面。
所以她默默地站在江止身旁，像平时在剑宗里那样，宛若空谷幽兰亭亭立直，素净而典雅地兀自盛开。
而老村长听了江止的话之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绷紧了脸上的肌肉，闭上眼，张开五指撑在地上，咬紧牙根，狠狠地把头砸向地面，
咚。
咚。
血肉和厚实的土层碰撞，绝大部分力量被缓冲吸收，但依旧传出了令人心悸的闷响。
像有人奋力敲响了尘封已久的巨鼓，那声音明明沉闷，却带着某种极具穿透力的震荡感。
喊冤——江止觉得有人在喊冤。
而江菱歌安静地看着江止，江止垂眸看着老人。
前两下没来得及拦，可正好，事不过三。
江止想。
所以在老人刚磕过两次头，准备磕第三次的时候，江止俯下身把老人扶了起来。
老人似乎已经有了死志，所以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但他不知为何依旧拗不过江止，无论他如何挣扎着想脱离江止的钳制，江止都稳稳地把他搀起，直到他在原地站稳了。
“您别求我，”江止无奈地摇摇头，说，“我只是剑宗砍柴山上的一个扫地小厮，没实权也没资源，徒有个守墓人的名头可什么都做不了……”
他说着，目光游移到了江菱歌的脸上，然后露出了颇为意味深长的笑容:
“老丈，你还是去求她吧，她是剑宗的大师姐，师尊又是剑宗宗主，白衣剑仙江白衣，所以她说话绝对比我这个扫地小厮管用，您求她准没错的。”
老村长闻言愕然。
他或许也有小心思，有种山民特有的狡黠，他觉得江止才是这两位上仙中为首的那个，可没想到站在江止身旁的那位仙子……
这位更是重量级。
老人连忙向江菱歌转过身，想给江菱歌磕两个头求她为孙儿赐下仙缘，但还没等他踉跄着跪下，江菱歌就以温和的剑意控制住了他的身体。
“我知道了。”
江菱歌略显恼怒地瞪了江止一眼，然后又表面上看起来很云淡风轻地看向老村长，说:
“你想为孙儿求取仙缘，可仙缘不是能强求来的东西……”
她从芥子袋里取出枚玉符，以剑气托着玉符缓缓漂到老村长面前，接着说:
“这玉符上镌刻了神行之术的阵法，你把这玉符交给孙儿，让他赶往剑宗，如若他有修行天赋，自然会被长老收为弟子，如若没有，也能凭借这玉符在小稚峰上吃喝不愁，安然度过余生。”
老村长闻言满脸呆滞地看着那枚在他面前缓缓旋转的玉符。
但他没有急急忙忙地抓住那枚玉符，而是又砰砰砰狠狠地给江菱歌磕了几个头，嘴里还不住地说:
“谢谢上仙，谢谢上仙……”
又过了会儿，等老村长毕恭毕敬地抬起头，却发现原本站在他面前的江止和江菱歌已鸿飞冥冥消失不见。
他愕然，东张西望许久之后终于确定两位上仙已然离开，于是他急忙攥住了那枚玉符，恭恭敬敬地跪下，朝着那两位上仙原来站着的方位，又狠狠地磕了两个头。
然后，老人如获至宝般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回到了自家院里，老泪纵横，嘴里喊着:
“今儿！今儿！你不用再受苦了！你不用再跟着爷爷受苦了！”
……
按着老村长所说，江止和江菱歌出现在了村子的东边。
翻过眼前这座山，再走没多远就能看到老村长所说的那个镇子——老村长说镇子里人多口杂，说不定就会有关于朝中动乱的消息。
但在到达镇子之前，江止和江菱歌还要经过一片坟地。
两人走着走着，江止忽然听到江菱歌说:
“倒是有点小聪明，把所有问题都甩给了我，可你也不怕我不赐给那老村长仙缘？”
江止头也没回，随口便答道:
“不会的。”
“不会？”江菱歌哼了一声，“你这么了解我？居然敢这么笃定？”
江止没说话。
他只是忽地停下了脚步。
有点猝不及防的，江菱歌差点撞在了江止身上。
她下意识想问江止为什么停下，可还没等她开口，她眼角的余光先注意到了江止面前白花花的一片东西。
于是她下意识转头，视线越过江止的肩膀，看到了老村长口中的，离村子不远的那片坟地。
骸骨。
遍地都是骸骨。
缺胳膊少腿的，畸形的，扭曲的，老人的，幼童的，还有遍地已经被埋进土里的褴褛衣物，在天顶盘旋，不怀好意，随时都可能落下的秃鹫。
江菱歌愕然。
而江止站在这片坟地……或者说乱葬岗之中，轻声道:
“什么是仙？我不清楚，或许是炼虚合道境界的修士，或许是所谓的山中人——可在山里待太久了或许就会变得有些脱离群众了，江师姐。”
江止看着眼前那片骸骨，又说:
“小山村里养不起废人，就算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尚且年幼的孩子都要种庄稼，炒菜做饭，农忙时节搭把手，而要是有人因为各种原因丧失了劳动能力……”
“有的家庭会努力供养废人，有的家庭却无能为力，但不管是有力还是无力，绝大多数废人为了不拖累其他人，最终都会自愿来到这里。”
“他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求死，为了不拖累其他人。”
江止顿了顿，轻叹一声:
“——江师姐，而这便是俗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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