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处洋溢着艺术气息的Vienna,“门”不只是房屋出入口的遮蔽物,更应该是一件可以驻足欣赏的艺术品。
不论材质、雕饰、颜色,还是门锁、挂铃和把手,每一处设计都需下足功夫,不然很难让挑剔的奥地利人满意。面对这样一扇精心制作的大门,就连摇铃、敲门这些简单的动作也都有了各种规范和讲究。
当然,这些都只存在于上流社会,和首都东南角的贫民区没什么关系。
贝辛格大街73号的房东叫安德烈,是个和蔼的中年男人。因为祖上有着些许贵族血统,所以在待人接物方面显得颇为得体。
靠着这栋三层楼公寓,他每月都可以从打工仔手里赚取一笔丰厚的租金。平日里就待在家中看书作画,有时兴起还会拉上一段小提琴,过着简单而安逸的独居生活。
但在今天下午,在面对301室那扇木质房门的时候,他却把从小养成的优雅抛诸脑后,化身为了一名彻头彻尾的斗士。
早在三分钟前,安德烈的宽厚手掌就已经开始和这张劣质门板做起了交互运动。
声音从礼貌的“笃笃笃”逐渐走高,经历了无奈的“咚咚咚”和有些不耐烦的“砰砰砰”,很快就变为了一连串粗鄙的“咣~咣~咣~咣~,咣~咣~”。
整个楼道里都弥漫着这股噪音,不过在他过硬的音乐素养下总算是有了些节奏感。
效果还不错,门开了,从门缝里露出了半张年轻人的脸。
“谢天谢地......”
安德烈松了口气,但马上又捡起了身为房东该有的脾气:“你在里面干嘛呢?怎么那么晚才开门?我手都快拍断了!”
“我在睡午觉,安德烈先生。”卡维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然后侧过脑袋看向他的身后,“他们是......”
“是警察,302出事了。”安德烈随口说了一句,简单表明了来意,然后对着身后两位警察说道,“他就是卡维·海因斯,301的租客。”
卡维一手搭在门框边,在看到警察的那刻多少有些紧张,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直到两位微微抬起帽沿,做了个极其敷衍的摘帽礼,这才让他稍稍放松下来:“他们都叫我卡维。”
问话权很自然地交到了两位警察手里:“我们需要问你几个问题。”
卡维没有拒绝的理由,点头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认识隔壁302室的房客么?”
“认识,我记得是入冬前搬来的,我还帮她提过行李。”
“你们是什么关系?”
“关系?”卡维挠挠头,“只是普通邻居而已,其实也没说过几句话,硬要说的话就是见了面随口打声招呼的关系。”
年轻人刚说完,便探出脑袋看向右手边的302室。
此时的楼道里已经站了不少人,302的门口更是围了好几位警察。除了穿制服的,还有一位套着黑色毛呢大衣的警探和一位随行摄影师,似乎正在讨论现场的拍摄角度问题。
他很快收回了视线,身体又恢复到了刚才的位置:“罗莎小姐怎么了?”
警察没有回话,严肃的表情和冷淡的口吻更像是在告诉他“不该问的别问”:“今天下午1点你人在哪儿?”
“睡觉,就在这儿。”
卡维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本书,在他们眼前晃了晃说道:“从昨晚9点开始,我就一直待在家里看书。到今天上午十点,吃了点东西后我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你一晚没睡?”
“马上要考试了,我平时打工没时间,需要加紧复习。”
“那有没有见过什么陌生人?”
“我刚才说了我一直在看书和睡觉,长官。”卡维指了指身后,“没出过门。”
“一直都没离开过屋子?”
“没有。”
“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或者不太寻常的声音?”
“没有。”
从两位警察的脸部表情不难看出事情的蹊跷,但不管302出了什么问题,卡维都不希望把自己搅和进去,所以很快就用了两个干脆的“没有”撇清了自己的关系。
但也仅此而已,刚才的提问被无视后,现在多说一句都显得很不明智,哪怕是句无关痛痒的废话也不行。
不能表示出好奇,也不能显得不耐烦,他要做的只是等。等待话题转移,或者警察主动放行,这样才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等待很快就有了结果。
“我看还是自杀,就是想不开了跳下去的。”安德森两手插在西装马甲的小口袋里,嘴上忍不住说道,“死哪儿不好偏偏死在了这里,真是晦气。要是让人误以为是公寓窗台不够结实,这房子还怎么租得出去!”
房东的牢骚话成了卡维转移注意力的一个契机。
他调度上了自己的眼神、面部表情以及说话语气,表现出了一种常人该有的诧异:“什么?罗莎小姐自杀了?”
“恩,就在半小时前。”
“天啊!我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卡维惊讶之余又靠短暂的停顿平添了几分忧伤,然后再饱含深意地追思一句,给整个话题画上一个不算完美但却足够普通的句号:“两天前才刚见过她,怎么忽然就......唉,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在警察眼里,这就是两个普通市民在聊八卦时的样子,没什么可生疑的。
就他们所知,罗莎夜出早归,颠倒的作息时间让她和这些邻居没多少交集。
通过留下的日记和遗言应该能看出是感情出了问题,就算排除掉自杀的可能性,卡维也不在嫌疑人的行列,敲开他家的房门无非就是做一次例行的问话罢了。
“好了,我们暂时就先问这些,如果有其他疑问还会来找你的。”
“我可以回去继续睡觉了?”
“嗯,请便吧。”
“好的......”
见警察转身离开,卡维又看了眼302室,迟疑片刻后准备关上房门。正在这个时候,房东安德烈忽然凑了上来,一脚卡到了门框和房门中间,笑着问道:“你还记得这个月的房租么?”
卡维整了整身上那件皱巴巴的破旧毛衣,回道:“我记得。”
安德烈脸上还保留着一丝笑容,可语气却好不到哪儿去,伸出三根手指摆在面前:“只剩最后三天了,218赫勒,少一分都不行!要是付不起就趁早离开,也好给我找新租客腾点时间出来。”
卡维点点头:“我会付的。”
安德烈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干脆,又忍不住打量了卡维两眼。
人还是之前那个人,没什么变化,但想起之前对方苦苦哀求自己宽限时日的模样,反差有些大了。
说实话,面前的年轻人身材和脸型都不错,应该是女人喜欢的类型,衣着洗漱看起来也算干净。可落进安德烈眼里,也许是他的贵族血统在作祟,卡维总是处处散发着穷酸气息,举手投足间都让人感到不适。
但今天,这个年轻人却多了份不该属于他的沉稳。
拖欠房租是每个房东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尤其是这块街区,住的几乎都是刚够温饱的工人伙计,平时生活稍有些放纵就会出现入不敷出的情况。衣服食物是花销上雷打不动的两个点,最后的结果只能反映到住房问题上。
房客能按时交租绝对是件好事,安德烈不会刻意去追究这句承诺的真假。
而且合同上写明了日期,他没有过分催促的必要。只要时间一到,租金没到位,他就会让卡维直接滚蛋:“你可千万别像上个月一样记错了时间,2月28日晚上10点,切记!”
“请您放心,安德烈先生。”
“那就好......”
卡维很快关上了房门,并没有给他继续发牢骚的机会。
安德烈看着302门口拉着的横条,想到刚签了一整年的租约成了废纸,心里就在滴血。
忽然,他拉高嗓门,对着整个三楼高喊道:“你们的租约合同到期后,每月租金都必须上涨30赫勒。公告月底就会贴在大门口,都给我看仔细了,别到时候骂我贪钱!”
说罢,便转身下了楼。
这次他是铁了心要涨价,即使租户怨声载道也没法动摇。毕竟想要在贝辛格大街找到这么一位踏踏实实履行合同,并且不在背后搞小动作的房东非常不容易。
......
卡维手里的合同下个月就到期,但他显然对涨价并不感冒。
轻轻关上房门后,他转身小心翼翼地走向书桌,把手里那本解剖学笔记放回到了桌案上。
这其实是一本详细记录解剖与手术过程的画稿集,有着精美的封皮和纸张,由Vienna大学医学院外科学教授伊格纳茨·冯·克恩绘画编写,应该是这个年代非常畅销的外科医学读物。
翻开乍一看,里面的图谱都相当猎奇,看了让人倒胃口。
但这其实都是世俗的偏见,但凡放平心态多看上几眼,就会被作画之人的精湛画工所折服。大到视角设计、入路的选择和切割方式,小到每一处结构和说明文字都无不显现出了原作者的艺术品味。
就和顶在卡维背后的那支12毫米口径的击发枪一样。
油亮的胡桃木枪身和大马士革花纹钢枪管相得益彰,再配上狭长顺滑的流线造型,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是贵族才配拥有的精品。
卡维的手指抚过手边的画稿封皮,刻意放缓了说话的节奏,也进一步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我已经全按你说的做了,是不是该先把这东西收起来。万一真走了火对谁都没好处,警察都还在外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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