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大概是索菲娅有生以来度过的最魔幻的一天了。
早晨起床索菲娅还在哀伤母亲的过世担忧家族的未来,那些漫不经心前来哀悼的贵族们要么将她视为一团空气,要么就是投来令她浑身不适的怜悯目光,索菲娅早就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人生,至少她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位疼爱他的父亲,这位父亲为了挽救母亲的生命让拉塞尔家族陷入近乎万劫不复的深渊,但索菲娅绝对不会向他生出一丝一毫的恨意。
索菲娅像父亲那样爱自己的母亲,她很清楚如果换成自己她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哪怕明知最后的结局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是随着最后一位客人的到访,索菲娅的人生轨迹从此就被强行扳到了另外一条车道上。
在见那位特别的客人之前父亲表情严肃地告诉了她很多事情,这个名叫伊莎贝拉的女孩从今往后将成为她的姐姐,自己的姓氏不再是古老衰颓的拉塞尔而是王国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约维克。她将成为约维克家族法理意义上的第二顺位继承人,那是一个领土广阔到从未走出王都的她根本无法想象的国中之国,而那个仅仅比她大了一岁的姐姐是这个国度的无冕之王。
索菲娅那时候很难理解,同样是人为何互相之间能拉扯出这犹如云泥的差别,对方又为何会盯上在贵族圈子中如同透明人的自己。但当她畏畏缩缩地在父亲背后看到那个自信的女孩,索菲娅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和她一样的女孩,那是个真正与父亲平起平坐甚至能俯视父亲的真正大人物。
“索菲娅,告诉我,你想离开你的父亲吗?”那个女孩用真诚的情感向自己发问。
不想,我不想,我不在乎什么约维克,我知道拉塞尔家族如今已经是末路穷途,但只要还能和父亲在一起,哪怕日后自己会流落街头索菲娅也不在乎。
然后这些话竟然在那女孩强势的逼迫下说出口了,索菲娅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如此勇气,更让她觉得诡异的是这份勇气居然由那个才和她说了几句话的女孩所赋予。
父亲哭了,哪怕不回头去看血脉相连的直觉也能让索菲娅感受得到,这时候不去回头看是作为女儿应尽的礼貌。
而那个女孩对自己发下了誓言,她说的话太难懂索菲娅没有完全理解,甚至因为紧张她都没太听全,但是索菲娅还记得眼前这个女孩让自己牢记父母在这十四年岁月中向她倾注的爱,让她最好永远都不要忘记。
这时候索菲娅认定了,不管看起来是如何成熟或者强势,这位姐姐她是个好人。
离别总是让人痛苦,在永远告别了母亲之后的短短几天索菲娅不得不再次面对另一场离别,索菲娅因此哭得泣不成声,父亲也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流下了眼泪——连母亲过世的那一刻父亲都没有在她面前哭出来,索菲娅知道那时候父亲的心都在滴血,他对母亲的爱胜过对除母亲之外这世界上的一切。
现在这份爱流转到了她的身上。
高高在上的神啊,索菲娅以前从没有向你祈祷过什么东西,哪怕母亲过世的时候她都不曾想过借助神明的力量扭转必然的生命消亡,但这一刻索菲娅向她知道的所有神明祈祷了。
神啊,请让父亲在我离开之后过得更好,请让他免于贫苦和疾病,请让他忘记痛苦与悲伤。
然后,索菲娅拉着伊莎贝拉姐姐的手坐上了那辆比拉塞尔家豪华得多的马车。
最初索菲娅以为对方会突然变脸或者用泛滥的爱心哄哄自己,可是那位姐姐最终什么都没做,她就只是沉静地看着自己的脸,用温暖的目光慢慢化解索菲娅心中的紧张。
还有,太妃糖真的很好吃,怪不得伊莎贝拉姐姐喜欢到连马车里面都特意放一个装满太妃糖的糖果篮子,因为拿不出一套适合参加宴会的礼裙所以从未在上流社会中出道的索菲娅第一次体验到了作为有钱人才能享受的奢侈品。
以前她吃过最甜的东西是女仆长奶奶熬煮的糖稀,那时候母亲的病还没急迫到让父亲把家族唯一财源的农庄卖出,作为贡品送到府上的麦子经过女仆长奶奶神奇的手段变成怎么都吃不够的焦黄色粘稠糖稀,据说这东西放凉后会结块但索菲娅每次都在它还松软热乎的时候就把糖稀吃得半点不剩。为了不让女仆长奶奶太过劳累索菲娅试着自己学习过做法,无奈锅台对当时的她而言太大也太高了,失败一次浪费了不少麦子之后索菲娅就再也不敢尝试,几年后她连尝试的材料都没有了。
索菲娅还记得女仆长奶奶脸上露出了十分寂寞的表情,也许以后在伊莎贝拉姐姐家自己可以再试试然后当成礼物送给父亲和奶奶。
对于随时能吃到这种精致糖果的伊莎贝拉姐姐来说,一点麦子她应该不会在意的吧?
马车继续在街道之间穿梭着,街景渐渐变得让索菲娅认不清方位了,忽然有种“啊,我真的离开了”的寂寥和丧失感猛地袭上心头,鼻子一酸的索菲娅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没事的,没事的……”伊莎贝拉姐姐抱住索菲娅,轻轻地用手拍打着她的后背,让索菲娅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把自己抱在怀里的感觉。
安宁,舒适,仿佛只要在这怀抱里世界上的一切恶意都将被阻隔在外的绝对安全感。
索菲娅贪婪地想在这怀抱中多待会儿,很遗憾伊莎贝拉姐姐似乎不是一个特别擅长向他人奉送善意的人,在确认索菲娅不再哭泣后她就松开怀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见对方衣襟上沾着自己的眼泪和鼻涕,索菲娅惭愧地别开了目光。
“别在意,这套衣服是葬礼专用的,大概我这辈子也没几次机会穿它。”伊莎贝拉姐姐敏锐地注意到索菲娅的窘迫然后对她笑道,而旁边那个褐色皮肤的男管家也向自己投来温暖的笑容。
也许自己以后的日子并没想象中那么糟糕?索菲娅不由得心生出如此期许。
大概她的期许是对的,当马车在一座低调但华贵的别墅前停下,索菲娅受到了超出她常识的招待。
恭敬和善的年轻女仆,温度适宜的热水和足够让人整个躺下去的宽敞浴缸,还有完全没有难闻味道反而香喷喷的高价肥皂,在认真把自己清洗干净后索菲娅身上寒酸的衣物也全被换掉了,取而代之以装饰很朴素但穿在身上十分舒服的新衣。之前索菲娅还担心过自己是不是会像偶尔见过的妾室女儿那样被打扮成一朵俗艳的假花来衬托正室子女,但她发现自己的衣着式样和用料跟伊莎贝拉几乎没有区别之后,她意识到自己身上这些原本就是伊莎贝拉没有穿过的衣物。
然后是迟来的午餐时间。
以前在拉塞尔家族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耽误了午餐时间就意味着这个家庭中除病人之外的所有人今天要少吃一顿饭了,富裕的约维克可没有这种寒酸规矩。
午餐的菜品让索菲娅食指大动,更让她眼界大开。
主菜里那些跟鲜鱼一起炖煮的白色食物索菲娅别说吃过连见都没见过,奇妙的口感和味道让她停不下嘴来,其他菜品的烹调方式和用料也尽是些索菲娅难以想象的好东西,看管家和女仆上菜时习以为常的态度,显然这些食物不是因为自己到来才会上桌的特殊招待。
更让索菲娅惊愕的是,负责上菜的管家和女仆在完成工作后竟然堂而皇之地坐在了主人的同一张餐桌上,要知道哪怕拉塞尔家族落魄到必须每天少吃一顿饭才能勉力维持运转,女仆长奶奶也绝对不允许仆人跟主人同桌吃饭。
“不习惯?”伊莎贝拉姐姐注意到了索菲娅的困惑,她的目光总是那么敏锐。
“嗯,女仆长奶奶曾经教导过我主仆有别。”索菲娅老老实实地回答,她不觉得自己能骗过伊莎贝拉姐姐,而且她也没有欺骗的必要。
“我们约维克不讲究这些。”伊莎贝拉姐姐表现得十分平静,“你要记住一点,索菲娅。这世上没有谁生来就比谁高贵,贵族如此国王也是如此,就比如说你,现在的你姓约维克而不是拉塞尔,你觉得自己比之前变得更高贵了吗?”
“唔,没有吧?”索菲娅皱着眉头想了想,丝毫感觉不到短短半天的经历中有什么能让自己变得更高贵的要素存在。
“所以咯,姓氏就只是个姓氏而已,那些人口中所谓的高贵不过是压倒性的权力和财力,而这些东西从来都不是永恒的,更不是一个人从出生直到死亡都注定应该享受的,否则为何会有那么多落魄的贵族那么多灭亡的国家,对吧?”伊莎贝拉姐姐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表情十分严肃,仿佛正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战斗似的。
索菲娅认为伊莎贝拉姐姐的话说得很有道理,并决定把她的教导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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