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弥漫着潮湿的水气，草木之上还挂着露水。
红日东升，雾气蒸腾。
许放打着哈欠，一只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拨开了面前的野草。转脸看一眼抓着自己另一只手臂的灵曈，视线落在她那惨白的双眸上。“你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吗？”
“过段时间就好了。”灵曈回道。
许放咂舌道：“哦，真是让人失望。”说罢，挣脱了灵曈的手，抬起手臂，如情侣一般搭在了灵曈的肩膀上。“我还以为你彻底瞎了呢。”
灵曈的脑袋下意识的朝着许放的手臂所在的方向转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嫌弃的神色很明显。“你不怕死吗？”
“怕有什么用？”许放苦笑，“反正你总归是要杀了我的。”
“破罐子破摔？”
“不然呢？”许放说着，放肆的将灵曈往自己身上搂了一下。“苟且了二十多年，死之前总要嚣张一回吧。”
灵曈没有推开许放，没有生气，反而嘴角上扬，笑着说道：“放心，我不会杀你的。”
“怎么？你想折磨我？”
“我打算对你使用魔蚀诀。所谓‘蚀’，即腐蚀的意思。魔气会腐蚀你的元神，最终让你迷失本性，坠入魔道。然后，变成一个嗜杀成性的疯子。”说话的时候，灵曈的脸上带着迷人的笑，仿佛在说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到时候，你最想杀的人，就是你最在乎的人。”
许放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灵曈不解，“很可笑吗？”
“是啊。”许放说道，“你大概不知道，我呀，孑然一身，没有在乎的人。”说到此，许放又恶毒的瞪了灵曈一眼，“我唯一在乎的人，已经死了。”想到自己唯一的朋友惨死于灵曈之手，许放心底的怒火，就有些无法遏制。
灵曈怔了一下，竟是沉默了下来。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说话，“我也是。”
听到灵曈的话，许放十分意外。看一眼脸上带着些许哀伤的灵曈，许放心怀恶意的说道：“是吗？怎么死的？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
灵曈轻声一笑，摇了摇头，说道：“我又感知到了你的恨意。唉，我一直很好奇，自从你第一次见了我，就对我充满了恨意。难道只是因为我是魔族吗？”灵曈很是不解，“道理上而言，我虽然强行把你带进了秘境，可一直没有为难你啊。即便被你污了身子，抢了初元，却是不仅没有杀你，还没有为难你。怎么看，都是你亏欠我吧？何至于恨我不死呢？”
没等许放回话，灵曈又道，“难道修真者就那么厌恶魔族吗？”
许放迟疑了一下，回道：“当然。”
灵曈嘴角扬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不屑的笑容，显然不认同许放的说辞，却没有继续追问，倒是又把话题扯了回来。“我最在乎的人，是被我杀死的。”顿了顿，灵曈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她轻声说道，“我师尊，在渡涅槃身劫的时候，被我偷袭，以至于灰飞烟灭。”
很平淡的语气，也算不得很震惊的描述。
可许放仍旧有点儿头皮发麻的感觉。
因为灵曈的笑容，和那惨白的双眸。
灵曈依然笑着，说着往事。“那个时候，我被人暗算，中了‘怒焰’。这种魔诀，类似于魔蚀诀，会让人迷失了心智。我师尊耗费了近百年的修为，帮我稳住了心神。可惜，我没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盛怒之下，怒焰重燃……”说罢，灵曈呵呵呵的笑了起来，笑的很开心，笑的很伤心。“所以啊，我不能生气，也不敢生气。我若是生气的话，我自己都怕。”
许放沉默许久，说道：“你的笑，真假。”
“哈哈哈。”
……
离风谷。
离风别苑。
叶轻寒站在房间门口，看着浑身魔气缭绕的李飞星，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李飞星身上的魔气越来越重，强大的压迫感，让叶轻寒心底发寒。
李飞星缓缓抬起头，眼睛里尽是残忍的笑意。“叶轻寒！为什么我特别想杀了你呢？”
叶轻寒叹了一口气，“因为你中了魔蚀诀。”
李飞星桀桀怪笑，“许放那个废物，被你赶出山门了吗？行行好，杀了他行吗？那种废物，活着就是浪费粮食。”
叶轻寒道：“为师要出去一趟，寻找一种极品灵药，或许可以帮你祛除魔气。”顿了顿，又道，“许放……已经不在宗门里了。”
“被你赶走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不杀了他！那种废物，就不配活着！”铁链哗啦啦的响起来，李飞星拼命的挣扎着，“让我去杀了他！然后再杀了你！哈哈哈！”
……
许放累了，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连带着也把灵曈按坐在地上。“累了，歇会儿。”
灵曈说道：“刚走了多远就喊累？”
“没办法啊，昨天被你折腾的太久了。”许放满脸都是贤者的淡然。
灵曈哼笑一声，蜷着腿，睁着那双惨白的眼睛，沉默了下来。
“哎你说奇怪不奇怪，之前我的心绪很乱，总感觉焦躁愤怒，今天怎么突然就好了？”许放有些唏嘘，有些好奇，“还有些心如止水的感觉，甚至对女人都不感兴趣了。”说着“不感兴趣”，却又把灵曈往自己身上揽了一下。
灵曈没有反抗，依靠在许放的肩头，咬着牙发出一声笑，一只手死死的攥着地上的野草。“帮我收服坠星残魂，我可以不杀你。”
“信不过你。”
“一线生机，也不该轻易放弃。”
“万一帮了你，还是要被你杀掉呢？岂不是死不瞑目？”
“一线生机，也不该轻易放弃。”灵曈重复着刚才的话。顿了顿，灵曈又道，“你夺我初元，是因为被恶灵影响了心智。是我将你带入秘境的，所以，此事……责任也不全在你。”
许放很是意外的看着灵曈，说道：“魔族也这么讲道理的？”
灵曈讪笑，“修真者便尽是讲道理的吗？”
许放哑然。
“帮我拿到坠星残魂，你我恩怨，一笔勾销！”灵曈攥在手心里的野草，化作飞灰，从指缝中洒出来。“信或不信，要死要活，你可自行斟酌！”
许放沉默片刻，冷声一笑，“一笔勾销吗？”
李飞星的死，岂可一笔勾销？！
许放又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可以啊，我暂且信你一回。”说着，一把抓住灵曈的胳膊，拉她起来。“走啊，再找找那什么狗屁星魂吧。”
许放挥舞着手里的木棍，抽打着面前的野草，一手拉着灵曈前行。“你确定这里有坠星残魂？可别折腾好多天，屁都没有。”
“一定有。”
“长什么样子啊？”
灵曈不答，只是跟着许放继续前行。
“这里为什么不见活物啊？”
“秘境复制的是空间，不是生灵。复制来的空间，虽然强大，但若要衍出生灵，也需要足够的时间。此处秘境，形成的时间并不算久。而且，秘境不算大，残魂应该也很弱，衍出生灵，更是不易。”
“有道理。那些恶灵，为什么只有夜晚才会出现呢？”
“不太清楚。”
“你说我现在体内已经有两个初元了，是不是能稍微的改变一下自己的天废之体呢？”
“不能。不可能。天废，即朽木。能工巧匠不可雕也。”
“那你说，两个初元，会不会融为一体啊？”
“不会。一真一魔，不会融合。”
许放带着灵曈在山林中到处瞎转着，二人一问一答，竟是十分和谐。有那么一瞬间，灵曈甚至给了许放一种“亦师亦友”的感觉。灵曈虽是魔族，却又不像典籍中记载的那样邪恶。看她神色淡然，气质悠然，不似魔族，反倒更像是传闻中的仙子一般。
可惜，灵曈杀了李飞星。
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黄昏时分。
一无所获的两人回到了山顶的宅院里。
许放手里啃着一颗野果，大喇喇的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看着外面天色渐晚，眉头紧紧蹙在一起。过了一阵儿，夜幕终于降临。
熟悉的恶灵尖啸，再一次响起。
许放听了一会儿，眉头渐渐舒展。“嘶，我去。奇怪了哈，我怎么……怎么不是特别厌恶这尖啸声了？”
灵曈说道，“习惯了。”
“呃。”许放觉得灵曈在敷衍自己。可想到之前跟灵曈一问一答的时候，灵曈多少有点儿知无不言的态度，此时好像也不会敷衍自己。
难道真的是习惯了？
许放讪讪一笑，一转脸，看到了西间的房门。
忽然想起之前要进去查看，却是一直没有进去。
于是，他站起身来，啃着野果，走向西间门口。抬起手，随便推了一下，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灵曈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转脸面朝许放，眉头微蹙。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气息，神色才稍稍放缓。
许放杵在门口，整个人都愣住了。
就在房门打开的那一瞬间，许放的脑海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轻寒吾徒，可记得当年为师之言？吾死之日，便是你推开此门之时。吾之死，意料中事。只是不知是死于他人之手，还是死于灵力自爆……自吾研习魔道，便料定有横死之祸事……为师以为，坠星虽坏，星魂不死。四散之星魂，必有大用。然坠星乃魔族至宝，当唯有魔族，方可寻觅到残魂之迹。故而为师自行暗中研习魔道，只为寻找残魂。甚幸之，此南山所在，竟有一缕残魂。可惜为师修魔不精，残魂虽弱，亦难以收服，故建宅于此，一为藏匿残魂，二为苦觅良策……为师发现，残魂隐隐有破空之迹象，或在不久之后，可另辟空间。你即进得此门，为师之愿当未实现。残魂虽好，福祸难料。修习魔道，天下不容。是收服残魂，亦或置之不顾，尔自行定夺……我铭剑宗绝技《定山诀》，历代先贤皆未能炼成。为师甚幸，偶然悟出其中奥妙，今尽授予你……”
紧接着，又是一缕意识涌入许放的脑海中。
“轻寒吾徒，为师所料果然不差。此处残魂，当真破开了空间结界，自成一地。此空间，当为秘境也！若能开启之，必然为我铭剑宗之福！”
“秘境即成，为师于此处留言，不知可否置于秘境之中。有待考证……近日为师尝试了许多种开启秘境之法，终是无果。然为师认为，秘境难开，非是为师施法不当，而是魔心之故！魔心，魔族之根本也。为师半路修魔，并无魔心……此处留十种魔诀，他日或有机会炼成魔心，当可开启秘境，壮我铭剑宗！”
“当真可恨！那斯竟将我逐出铭剑宗！可恶至极也！吾为铭剑宗之兴，苦心孤诣，却遭同门相残，何其悲也！幸而南山之地，非我铭剑宗所属，虽被逐出宗门，亦可居此，继续探求开启秘境之法……为师对残魂探查日久，虽无大成，亦有些心得，留于此间，供而参详。”
“旧敌寻仇，其人实力不可小觑，为师虽领悟《定山诀》，然欲求魔心，真元不稳。或命不久矣！所幸此处为‘神锁阵’，除你之外，他人无法开启。强行开启，必尽毁之！《定山诀》之密，当能守之。还有一言，尔当谨记！不论尔是否欲开启秘境，万不可对外人道。恐为铭剑宗招灾惹祸！”
一言即了，整个房间里忽然出现了灵力波动。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之后，这个所谓的“神锁阵”竟是直接崩溃。房间里空荡荡的，再无一物。
“原来是神锁阵，怪不得我进不去。”灵曈仍旧坐在那里，虽然眼睛看不见，却感知到了一些变化。她微微一笑，说道，“难道此间主人，与你有关？或者……与你起初拥有的初元有关？”
神锁阵，许放还是了解的。
这是一种类似加密的阵法，唯有指定的元神，方可顺利开启。
而初元，本身就是元神力量分离出来。
拥有叶轻寒初元的许放会被只能由叶轻寒开启的神锁阵误以为是叶轻寒，也不奇怪。
许放呼出一口气，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愣了许久，这才退了出来。
关于叶轻寒的师尊的过往，许放所知不多。宗门中流传的一些只言片语，也是语焉不详，更不知真假。
“可是得了什么强大的传承？”灵曈问。
许放嘴角一抽，在椅子上坐下来，又拿起一颗野果，啃了一口，道：“肯定啊！固定套路嘛。这种奇遇，要是没有天大的好处，就太不合常理了。”嘴里这么说，心中却是暗骂。
这位前辈还真是心眼儿多。
他虽然留下了对《定山诀》的领悟，却没有留下《定山诀》的法诀。
所以，即便有什么“意外”，被旁人得到了他的“领悟”，若是得不到《定山诀》的法诀，也尽是白搭。
当然了，也许这位前辈认为没有留下《定山诀》法诀的必要。毕竟，据说叶轻寒自幼资质过人，早晚都会有机会接触《定山诀》。
灵曈讪笑，“又如何呢？你是天废之人，任何极品宝物、传奇功法，于你而言，都是无用之物。”
这话没错。
就算刚才许放真的切实得到了天下第一法宝，或是天下第一功法，也是白搭。
对于天废之人而言，拥有任何好东西，都是暴殄天物。
可灵曈的话，也实在是气人。
许放忍不住阴阳怪气的说道，“是啊，就好比我体内的两个初元，一点儿屁用没有。你说这老天多不长眼啊，为什么让我拥有了两个初元呢？给别人不好吗？真是气死人呢。”
灵曈呆了呆，哈哈大笑。
过了片刻，许放见灵曈竟是一言不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不好奇我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吗？你求我，我可以考虑跟你分享一下。”
灵曈笑道，“你若愿意说，我自不必问。”
“你不求我，我不想说。”
“那便不说。”
许放坚决不认为灵曈真的不感兴趣，想了想，许放试探道：“呃……天下第一功法，你眼馋不？”
灵曈笑着摇头，“是吗？那你便不要说了。”
“为何？”
“因为我修炼的，便是天下第一功法。”
“你……佩服！”许放冲着灵曈竖起了中指。“你吹牛的本事，比我高明多了。”
灵曈笑了一声，眉头挑了挑，说道，“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吧。”
“什么时间？”
灵曈笑道：“你体内，我的初元，跟另一个修真者的初元，在经过不太友好的‘协商’之后，该打起来了。”忽然想到刚才许放阴阳怪气的言语，灵曈促狭道：“你求我，我可以考虑帮一帮你。”
许放一脸呆滞的看着灵曈，片刻，忽然一手捂着小腹，另一只手里的野果，被他一把抓烂了。他闷哼一声，蜷缩着身子，蹲坐在地上。
灵曈脸上依旧带着笑，慢悠悠的拿起一颗野果，啃一口，说道：“你知道身体被撕裂成两半的感觉吗？比灵火焚身的感觉，应该也是相差无几的。”
许放额头上冷汗直冒，已经坐不住，直接蜷缩在了地上。他浑身战栗着，紧咬着牙关，脸色苍白的可怕。“你……不会帮我的！对吧？”
灵曈笑吟吟的点了点头，“天下第一功法么，我不感兴趣。不过，神锁阵里，应该有与秘境有关的信息吧？”
许放的嘴唇被自己咬破了，他的嘴唇哆嗦着，强忍着身体被撕裂的痛苦，咬着牙说道：“没有！真没有！”
“好吧。”灵曈开始认真的吃野果。野果里的每一粒种子，都精心的挑了出来。一旁，许放的惨叫跟外面的恶灵尖啸混杂在一起，却丝毫不能打扰她吃野果的雅兴。
“你又开始恨我了。”灵曈叹气，“我不帮你，你便恨我吗？这心态不对。你不能因为任何人没有帮你便恨之入骨。嗯……恨意很强烈，你第一次见我时便是如此。就像……就像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啧，我当与你无冤无仇——至少在我抓你进秘境之前是这样……”
“无冤无仇？”在巨大的痛苦之下，许放的精神几近崩溃，理智更无从谈起。他奋力的嘶吼起来，“你杀了我朋友！还说什么无冤无仇！我X你娘的！我……”
“等等！先别骂我。”灵曈一直并不在意许放的脏话。对她而言，许放的脏话，不过类似野狗的狂吠而已，不值得自己去在意。她打断许放的脏话，只是因为很惊讶：“我何时杀了你朋友？”
“李飞星！”
“李飞星？”灵曈愣了一下，登时苦笑，摇头道：“不认识！总之，我从来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修真者。信不信……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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