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天之诗
第二卷 白鸟初鸣
第一章
没有外人搅动的思绪是一潭静水，不会因任何事而泛起涟漪，甚至连自我的存在都能忘却。
现在，映入整个视野的是广袤静谧的深蓝。无数清冷辉光分布其上，或疏或密，或大或小。其中一部分镶嵌在原地一动不动，另一部分则徐徐奔来，从视野的正中滑向边缘，直至消失在身后看不到的，遥远到连时光都无法企及的地方。
这就是真正的星空，无边无际，深邃璀璨。这不是少不知事躺在草地上仰望时的单纯好奇，也不是坐在书房落地窗后抬头时的无聊抑郁，现在所感受到的，只有感动和叹服。
一只手出现在视野里，满天辉光映照下手臂的皮肤莹润柔滑，她直伸向前，张开的纤秀五指间星光忽明忽暗。
同样的清冷，同样的淡然，星空如此壮阔，她却如此渺小。但即便如此她仍固执地伸举向前。她找不到答案，只能向和她一样的星空发问。
壮阔的你为了什么而存在？渺小的我又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
一丝细小的涟漪荡开，让我从意识深处猛然惊醒。慌忙将手缩回胸前，侧过身，昏暗视野里显现出的却是泛着金属光泽的甲板，那后面是巍然耸立的械柱。这是哪儿？我恍惚了一下，这才把之前的经历和当前的场景串联在一起。
4月6日上午，在辛彼得堡外围地带的那场KG战后，我、阿隆和里斯迪并没有前往空港，而是登上了库拉丝的私人舰船拉萨斯号——当然这也是事先计划的一环。经过十来小时的航行，拉萨斯号遁入了**-格尔风道，开始顺着这条连接辛彼得堡所在浮空岛与东大陆本土的空中走廊前往戴林德里克。因为身份的关系，我被安排在阿隆房间的隔壁，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房里有些压抑，于是在这个上层平台一直待到现在。
算算时间的话，现在才入夜不久吧。而这还只是开始，即便走风道也得花上近十天时间才能抵达东大陆本土，这还真让人高兴不起来啊……
一个从桥楼拐角后面探出上身的小小身影打散了我的沮丧，这就是刚才那丝涟漪的来源吗？我定睛看去，正好和她四目相接——是那个幼年型雷亚利安，莉莉娅。
对了，和库拉丝缔结契约的不正是她吗？正这样想着，那个身影就飞快地缩了回去，只留下一丝鹅黄色的发丝还显露在外。注意到她的胆怯，淡淡的苦涩顿时从我的心底冒了出来。不管怎么说，她的心智只有十来岁的人类女孩的程度，当时被我以那样粗暴的方式对待也太可怜了。何况，一切还是出于她的好意。
我想向她道歉，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她还会接受我的道歉吗？我踌躇着，脚步始终迈不出去。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对面的身影才又朝外探了探，一只泛着樱红色泽的大眼睛露了出来，又忍不住微微一缩，扑闪扑闪地眨了两下，细如蚊呐的声音这才跟着飘出来：“主人说她想见你。”
主人？是库拉丝吗？
话音刚落，轻急的脚步声便从听觉里迅速淡去，反应过来时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然不见了。心里的苦涩顿时又覆上了一层懊悔，这或许是对我如此犹豫的惩罚吧。
算了，还是想想眼前的事吧。那个西亚斯财团的大小姐，虽然她和阿隆是盟友，但我总觉得她和阿隆结盟的目的并不单纯。现在她要见我，却越过阿隆让我独自前去，她究竟有什么打算？
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头绪，我只好迈开脚步。
从莉莉娅跑走的地方进到拉萨斯号内部，下了楼梯左转，跟着是一条长长的金属巷道。这艘运输舰虽大，内部路线却很简单，或许是因为和教团那艘希利伍斯号有着截然不同用途的原因吧。总之我没费多大劲，只顺着每个巷道口标牌的指示便轻易地找到了库拉丝的私室。
站在半掩的门外，房内的布置让我不由有些意外。松软的羊毛毯从门口一直铺到尽头的纱床下，右侧靠墙放着长长的木柜，几具样式各异的插花摆放其上，左边墙的上方印着像是一只张开双翅的白鸟图案的纹样，下方挂着一副艾尔·兰得的地图。总体看去整洁淡雅，并没有我想象中财团大小姐应有的豪华和奢侈。而房间的主人正坐在地毯中央的小几旁，拿着一本书在细细阅读。她换下了那身骑士服，取而代之的是一袭淡紫色长裙外套素白披肩的装扮，因为这个原因，原本中性而略显英气的脸现在变得格外柔媚娴静。目光无意中落到那舒卷发丝下若隐若现的凝滑脖颈上，我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周围的景物似乎也在提醒我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女性的私室，想到这心中更是一阵慌乱。
该死，我在想什么呢！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还在意这些干什么？
我狠狠咬了咬下唇，这才让自己从无意义的慌乱中清醒过来。这时库拉丝像是察觉到我心底的异动一般，她抬起头，跟着便看到了门外的我。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在那儿的，如果你是怕打扰到我的话，那你可多虑了，瑟璃儿。”她微笑起来，顺手把书放下，然后朝我招了招手。“过来，让我看看你。”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走进房间，在小几旁坐了下来。库拉丝看着我，眉头突然微皱起来，随后探身朝我伸出了双手。我本能地缩了一下，那双手略一停顿，还是伸过来，掀起了我的兜帽。
“你真奇怪，明明有着连雷亚利安都要羡慕的容貌，你却把它隐藏起来。”她像审视一件艺术品般看着我说道。“传说身为女神女儿的三大御子是这世界上最美的人，我在想是不是你父亲亲眼见过她们，才造出了你这样的可人儿。”
我不由皱了皱眉。并不是因为眼前少女的露骨赞美，而是她提到的那个“父亲”。我知道她只是站在人类的立场观察一个雷亚利安，但那个词还是让我生起一阵厌恶。
不过好在除此之外她没有表露出其他让人不快的东西。我坦然回视着她。仔细看的话她还没有之前的我大，充其量也就比我现在身体的外表年龄大个一两岁。抛开眉目间那淡淡的英气不谈，身着女装的她皮肤白皙细腻，眼睛秀美娥眉弯弯，耳边一环一环的淡金色卷发蓬松柔软辉光熠熠，也有着吸引视线的魔力。我在书上看过说漂亮的女人在看到比她更漂亮的女性时只会表现出嫉妒，在她的眼里却只看到了赞叹和羡慕——只有单纯的羡慕而已。从这点来看，这位大小姐给我的印象还不算太糟。
但我心里的警惕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这个少女有着和她年龄不相符的慎密心思和沉稳个性。不管我对她的印象有多不错，她仍是那个策划了一连串行动的西亚斯财团的大小姐，并且到现在还一身谜团，我可不认为这样的人会为了对我的样貌品头论足而找我前来。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迎向她的目光问道。“如果是和利益有关的东西，我想我没什么可提供的。”
库拉丝脸上显出一丝费解的神色，但也就短短的一瞬。她微歪下头，有些认真地看了我一小会。“奇怪，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敌意，但我完全想不到你敌视我的原因。”她说。
敌视？联想到我现在的心理状态，如果我能看到现在的自己的话，或许我也会想到这个词吧。不过这样也未尝不好，先把话说开正好省掉那些无聊的客套。“没有直接的原因，”我回答。“只是某些事让我觉得我们不是一类人。况且我只是个雷亚利安，就算要利用，也没什么太大的价值。”
库拉丝回身直起身子。这次她没有表现出讶然的神情，但她看起来仍是思索了一小会。这之后她说：“你知道吗，你这句话已经让我觉得找你来是找对了。雷亚利安大多对人恭敬忍让，像你这样有自己的想法并且敢于表达的可不多。”
那是因为我曾经跟你一样是人类。我在脑海里这样回应着。
“我想我大概猜到你的想法了。我今天早些时候展现出来的做法令你有了芥蒂，让你担心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被利用，对吧？”
我没有顾忌地点头。感觉眼前的少女思维转得很快，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聪明人吧。
“好吧。”库拉丝轻呼了一口气，她站起身将手里的书放到一旁的木柜上，又顺手从木柜里端出一套茶具，悠然走了回来。
“正如你所看到的，我设了一个局，让那位沙凡恩的大公候补和他手下的骑士成为了西亚斯财团前进路上的垫石。”她将茶具摆到小几上，从盘里拿出两个茶杯，并没有看向我，只一边用勺子往杯里添茶叶一边说着。“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一段时间以来，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还发生了一些事，而这些事多少和你有些关联，你要听吗？”
这下我算知道之前的种种并不是自己想多了，我点了点头。库拉丝嘴角微微一扬，随着她的动作，细长的水流从茶壶里涓涓流出，杯里的茶叶立刻乘着水流浮了上来。等用娴熟的动作向两个茶杯倒好水后，她盖上杯盖，这才重新坐回到小几对面。这之后，她十指交叠在胸前，有些认真地看着我，问道：
“你知道空之庭吧？”
空之庭？我一愣，接着便反应过来，试探性地问：“事情的源头是空之庭？”
库拉丝点点头：“大概二十多年前，从长老院的五位长老开始，空之庭的势力逐渐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意图用铁血手段建立新体制的激进派。以伍德拜特长老为首，塞珐、古兰特两位长老都属于这个派别，宾特鲁海姆王族旁系和王族武装星杯团都对他们持支持态度；另一派则是主张用改革手段循序渐进改变现有体制，以西奥多、卡拉两位长老为代表，御子卫队大诗堂为武装力量的保守派。
长老院作为空之庭地位仅次于圣王的决策机构，其势力分裂不可避免会影响到教团及艾尔·兰得。激进派的势力集中在北、西、南三大陆，保守派的势力则集中在中州大陆和东大陆。这样说你或许已经猜到了，在你苏醒后认识的人里，伊凡特队长、黛洛梅教授、以及东部总部的费南多司教都是保守派的人。西亚斯财团虽不是教团机构，我父亲和费南多司教却是知交。我刚到东部总部时曾和费南多司教见了一面，从他口里知道了很多内幕。”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下来看着我：“接下来我要说的和你的父亲有很大关系，你不会介意吧？”
父亲？我略一迟疑才反应过来库拉丝指的是作为雷亚利安的我的制造者。没想到这些事和拉赛尔·费尔蓝德还会扯上关系，我有些惊讶，面上却平静地点了点头。
库拉丝眼里露出了赞许的神色，继续把话说了下去：
“两个派系明面上因为有圣王压阵，表现得还算和睦，私底下却从未停止过争斗角力。就在这个背景下，一份报告被提交到了长老院。报告书里不仅提到教团在远离东大陆的离岛上发现了你父亲的藏匿地点，更提到了一个重量级的情报——辉之迹在你父亲手上。
辉之迹是空之庭十数年前丢失的至宝。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毫无疑问，无论是对激进派还是对保守派，那都是足以改变势力平衡的东西。伍德拜特长老执意要除掉你父亲，西奥多、卡拉两位长老敬佩你父亲的学识，虽然因为原则问题不能反对，却也不想辉之迹落在对方手里。一番明里暗里的交锋后，前往执行抓捕行动的部队不可思议地由两边的人共同组建了起来，分别是隶属保守派的雷亚利安监管会和隶属激进派的异端审判会。
2月9日晚，抓捕部队对你父亲的研究所发动了突袭。然而在雷亚利安监管会明里配合暗里阻挠之下，异端审判会最终还是没能抓到你父亲。算上刚从培养槽里苏醒的你，这次行动的唯一战果，就是带回了十三位拉赛尔制雷亚利安。”
听到这里的我垂下眼帘，心情不由变得有些复杂。正是因为那次行动我才变成现在这样，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成了万里之外那两个派别斗争的牺牲品。
库拉丝推了一杯茶过来。揭开杯盖，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把茶拿近嘴本想喝一口，可不知为什么心头一踌躇，最终还是没有下口。库拉丝看见我的动作抿嘴微微一笑，端起自己那杯茶轻啜了一小口，接着说：“后面的事情就和你有很大的关系了，毕竟没有这些事，我们也不会这样面对面坐着。
突袭行动结束后，你们被带上了教团的战舰。根据西奥多长老的指示，随行的雷亚利安检测小组火速对你们进行了检测，而这其中，对你的检测是最为严密的。和你的姐姐们相比，你是制造时间最晚，也是制造周期最长的雷亚利安。从时间上看，拉赛尔·费尔蓝德教授开始制造你的时间也在他得到辉之迹的之后。基于这些情报，不少人认为辉之迹和你存在很大的联系。
对你进行检测的是黛洛梅教授。刚才也说过了，她是保守派的人。不仅如此，在空之庭她还是雷亚利安方面的权威。为了表示透明，检测过程中也有异端审判会的人在场。根据检测结果，除了某些参数略低，你在各方面都是很正常的雷亚利安。根据雷亚利安基本法第七条，教团缴获的非法雷亚利安如被判定非正常应予以销毁，反之则由教团召开发布会予以出售。按理说接下来就可以召开发布会了，伍德拜特长老却在圆桌会议上提出由他指派人员赶往东部总部再做一次检测，圣王也同意了他的提议，于是发布会的时间延后了，局势一下子倒向了激进派那边。”
很明显，如果我的检测结果真的如库拉丝说的“很正常”，保守派还有必要这么紧张？我低下头，看着端在手里的茶杯问：“果然还是在我的身体里发现了什么么？”
茶水倒影里的库拉丝点了点头：“检测结果里的确有不能公开的内容。不只是你，好几个雷亚利安的基因里，原始定律的写入并不完整。这个问题很严重，一旦被伍德拜特长老派来的人发现，首先你和你的几个姐姐都会面临被销毁的处置，同时这件事会影响到其他雷亚利安，处理不好的话，她们很可能落入对她们毫无爱心的骑士手里，这简直是灾难。
“为了从激进派手里保护这批雷亚利安，费南多司教找到了我，我们不得不考虑接下来的对策。我们需要制造出不安的气氛，但又不能让教团的威信受损。正好这时西亚斯财团得到了有反教团组织的人混进辛彼得堡的情报，这使得我们得以通过其他渠道对他们提供帮助，通过他们来制造恐怖氛围。同时，奥贝鲁特大人的到来也为我们控制事态，以及扫清举行发布会的障碍提供了帮助。这两个条件要是缺少了任一个，事态的发展就完全不能想象了。”
听到这里的我面上没有反应，内心却五味杂陈。我隐隐觉得那个诗堂骑士的到来有些巧合，却没想到连劫持事件也是策划好的。那个红发少女经受的伤害和侮辱我现在还历历在目，虽然库拉丝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包括我在内的这批雷亚利安，我仍觉得有些残酷。
“策划这次事件的目的自然是达到了。当天晚上西奥多长老便向圣王禀报了这一事件。为了防止类似事情发生，发布会的日程再度被提前了。4月2日，就在发布会即将召开的微妙时刻，你父亲出现在戴林德里克的消息突然通过某些渠道被公布了出来。其实这之前我已经经由西亚斯财团的情报网获知了这个消息，为了引开激进派的注意我甚至放出了你父亲在亚索斯城的假消息。万万没想到，那位教授竟会为了不让激进派干涉发布会而主动现身。自知在阻止发布会方面胜算不大的激进派果然把精力放在了对你父亲的追捕上，一个异端审判会执行者立刻赶往了戴林德里克。费南多司教和我有心阻挠，但这次是异端审判会的单独行动，我们不能很直接地干预。在这种情况下，我找到了阿隆殿下。
“当时阿隆殿下对我来说还很陌生，但既然你父亲出现在戴林德里克，借助他的力量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我告诉了他之前发生的事，并约定帮他夺回王位，他则帮我找到你的父亲并劝他接受保守派的庇护，我们结盟的原因就在于此。那之后的事就是你所知的那样了，在我的提议下，阿隆殿下和你缔结了契约，其他雷亚利安们也各自找到了最适合她们的主人。至于后面西亚斯财团战略决议的公布，那是我来辛彼得堡的目的之一，放在这里就是题外话了。”
库拉丝的声音停住了。我抬起头，她悠然地品着茶，看样子应该在等我消化完这些事吧。我想了想，说：“我不明白，既然检测结果已经证明我和辉之迹没有关系，为什么偏偏选择让我和阿隆缔结契约？”
库拉丝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茶杯。“你发现了最关键的一点，选择你的其实并不是我。”她说，随即起身走到木柜旁，拿回两件东西放在小几中央——一个硬纸皮的小盒子，一本书。她打开盒盖，把盒子转向我的方向，红色衬布正中的凹槽里是一个有着蔚蓝色泽的半透明长方形物体。“这个是斯诺结晶，你可以简单地把它看成是信息的载体。你的父亲在戴林德里克的消息传出的同时，它通过某个无法追溯的渠道被送到了我手里。盒子的包装上有你父亲的纹章和你的制造排位编号，很明显，那位神秘的雷亚利安教授希望通过我的手将它交给你。”
那个男人留给我的东西！听到这我不由浑身一震。
“不管你是否和辉之迹有关系，这颗结晶都说明了你的特殊性，也许答案就潜藏在结晶里。需要说明的是，这种结晶必须经由潜入才能开启。但潜入对雷亚利安来说不是小事，涉及到的东西更是异常复杂，所以我又准备了一本这方面的书。当然，这不是强求，是否开启这颗结晶，选择权在你手里。”
作者的话：在原来的计划里第二卷会一直持续到王都辛格薇亚篇结束，但实际写下来发现前半段篇幅过长，故现将前半段单独整理成卷，辛格薇亚的雨变为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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