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我准备握住卢克朝自己递出的手那瞬间，表情看起来极度焦躁的魔女自空中缓缓降临。
空气变得如同将整个宇宙浸泡在海裡那般凝重。
时钟的齿轮戛然而止、灵魂被剥离、世界陷入寂静──
魔女她那幽蓝色的直长发顺着降落的动作在空中飘散。
乍看之下与星空有些相似，在漆黑中带着些许闪烁的暗紫色长袍亦随风摆盪。
如果不是从邪神身上飘散出来的诅咒实在过于浓烈，我想厄瑞纳上绝大多数人都会因为芮菈那惊心动魄的美貌，以及从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来的高贵气质而将她认定为神祇。
魔女确实是神明，又或者该说──曾经是？
由于封印出现了缺损，所以邪神才能以芮菈的外表徘徊在谢维图拉尔这片封印了『祂』大脑的土地上，莱尔之前是这麽跟我解释的。
无数的触手鑽出地面。
……自己刚刚明明才以光属性魔力将整个湖畔和山林都清洗过一遍，这些宛如蟑螂一样的触鬚之前究竟是藏在哪裡？
被魔女降临时所挟带的领域给压制到动弹不得的我愕然地想。
这批鬚根与先前自己用霜冻新星一鼓作气大肆歼灭的那些不同，牠们不停开阖的棘口中冒出了不停滴落着黏液的眼珠。
触手中心那由数以百计的圆堆叠而成的骇人瞳孔，此刻正散佈着比以往还要更加浓稠的晦暗与阴森。
朝着佩姬伸出手掌的卢克彷彿石像一般冻结、固定在原地。
这不意外，毕竟能够察觉神明是否曾经显现或是降临的只有使徒，或是被该神祇认定具备一定价值的人类。
将拇指置于唇前咬着指甲的芮菈一脸不耐地看着我，她的表情充斥着类似「事情怎麽又搞砸了」一般的懊恼与不痛快。
魔女「啧」了一声：
「不论是妳，又或是派屈克，一个个通通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芮菈轻飘飘地降落到我面前，用手指不停戳着浑身僵硬的佩姬胸口：
「妳这垃圾，谁准许妳露出像是战胜心魔一样一脸释怀的表情？妳心中的黑暗呢？把他给我叫出来！容器就该有容器的样子，不要在那边给我玩什麽爱啊、羁绊啊、友情啊、勇气啊之类的无聊东西！」
不知道为何感觉异常暴躁的魔女歇斯底里地狂吼。
她话语中那个听起来像是容器的单字令自己有些在意。
邪神粗暴地揪住了我的衣领，她用空出的那隻手憔悴地遮住口鼻：
「算了……这是满脑子只顾着捡便宜的我早该想到的事情，我从没想到悠哉地坐在观众席静静等待时机成熟这个习惯会带来反效果，我应该更积极一点才是。」
魔女失去了她一贯的优雅和从容，她幽紫色的瞳孔变得混浊，粗重的喘息裡酝酿着疯狂。
芮菈的眼珠与那些供她差遣的那些触手一样，变成了由层层堆叠的不规则圆形所构筑出来的深渊。
我能感觉到邪神正用难以言喻的力量拉扯，剥夺自己的心智。
双目失焦、嘴角歪斜的魔女自背后摊开了像是预先绘製在纸上一样的複杂术式。
那些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术式我一个都无法解读，它们全都悖离了自己在这颗星球上建立起来的常识──
芮菈张大了嘴，彷彿尿液般浊黄裡带点鲜红的眼珠从她的喉咙深处窜出。
那是无穷无尽的圆、外加深不见底的恶毒与诅咒。
大小与拳头相去无几的褐黄色眼球露齿而笑：
「前进的路一旦变得漫长，无法预料的阻挠就会变多，我应该早一点就这麽做的……」
眼珠用掺杂着某种遗憾的语气和我道别──
「再见了──莱尔的狗。妳的身体，我会好好珍惜。」
明明是攸关生死的危机，不知道为什麽自己却不觉得害怕，更好笑的是，邪神那副狰狞的模样不但没有激起自己心中的恐惧，甚至还令我感觉到有一点滑稽。
心异常的平静，如同从未掀起过涟漪的湖水。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穿过脑海──
『妳的身体，借我一下！』
停滞的时间开始转动。
佩姬的身体无视自己的意志开始行动。
她扯住了从芮菈喉咙深处窜出的眼珠，朝邪神的身体用力一踹。
魔女的身体彷彿拉满弦的箭矢一样，笔直的朝前方飞去，直到撞倒不远处的大片树林才终于煞停。
混杂着木屑的尘埃在芮菈的坠落处扬起。
『佩姬』先是捏碎了残留在掌心的眼珠，接着一脸嫌弃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衣襬以及沾附在裙上的灰尘。
能够压制时间的领域被中和，卢克一脸错愕地望着眼前佔用『佩姬』身体的神明。
『佩姬』单单只是朝艾德兰所在的方向弹响指节，包复着青年的不融之冰就瞬间汽化，连半滴水珠都没留下。
『自己』像是在确认关节活动度一样旋转起手臂还有肩膀，然后交叠起十指用力地伸了个懒腰。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彻脑海：
『让我好好处理一下那个喜欢恶作剧的傢伙，相信我，这不会浪费佩姬妳多少时间。』
我看见『自己』握紧了拳头。
莱尔随随便便用脚往地面一蹬，『佩姬』的身体就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浮起并往魔女的方向迅速飞去。
这是真正的飞行，并不是像派屈克或是伊莎那样只是单纯滞空。
我觉得自己彷彿正在看着由第一人称角度拍摄的４D电影，一切感觉都是那麽的真实却又令人不敢置信。
操纵着『佩姬』身体飞行的莱尔在邪神面前停下了动作。
宛如浓雾一般的尘屑散去，魔女狼狈地用手抚着侧脸，她一脸狂乱的对着莱尔大吼──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祢是怎麽绕过诸神所共同设下的结界的……？」
莱尔双手抱胸，虽然第一人称视角看不见『祂』的表情，不过『祂』的口吻听起来十分惬意：
「我说祢不需要那样紧张……出现在这裡的我并不是本体，只是透过事先建立好的联繫将意志传送过来罢了。」
魔女冷笑，一直处于不对称状态歪斜的嘴角微微扬起，说实在我一直很好奇到底是什麽样肌肉结构可以令芮菈的脸扭曲成这样──
「我说莱尔祢说谎也要记得先打草稿……什麽建立联繫？一般人如果没死上个三、四次，他们的灵魂哪有可能与神座建立连结──！」
莱尔的声音裡蕴含着显着的笑意：
「佩姬她确实死过不只一次，这一切都要感谢全都要感谢祢的鲁莽和短视近利。」
……听莱尔这样一讲，自己确实和『祂』在那个类似宇宙的地方见过两三次呢。
邪神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睁大眼睛咬住下唇：
「原来如此……这就是祢不惜多次留下标记也要救活那女孩的原因吗？」
「我没有祢想像中那样深谋远虑，最一开始只是为了想要帮助朋友。」
芮菈摀住嘴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朋友？别说笑了，朋友……？」
魔女望着莱尔的眼神同时充满愤慨以及不谅解──
「祢连我这半身在遭受众神围剿的时候都不肯提供帮助，竟然还想跟人类交朋友？」
「帮助？别闹了，祢只是想拖我下水。」
我看见『自己』往旁边啐了一口，说话的口吻瀰漫着不屑。
……还请神明大人您行行好，佩姬不是这麽没有礼貌的女孩，请您稍稍顾虑一下我的形象可以吗？
邪神在抬起下颔的同时打直背嵴，双手抱胸：
「就算成功建立了能够输送意志的道路，正常人类的身体也没办法承载神祇的意识，祢究竟是怎麽把自己成功塞进去那女孩的身体裡的？」
莱尔举起了『自己』配戴臂环的左手，不知为何，我觉得『祂』此刻一定笑的非常得意：
「耶格凯尔总爱习惯收集些稀奇古怪的道具，这只臂环虽然是仅能使用一次的消耗品，但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真是太好了呢。」
魔女的嘴如同隻搁浅的鱼一样不停地张阖，看她的模样似乎还想跟莱尔争辩些什麽，不过莱尔伸手制止了她。
看着『佩姬』的身体不受自己的掌控恣意行动，心裡总觉得有些不能接受呢……
『还请妳再忍耐一下。』
莱尔的声音闪过脑海。
出于习惯，我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可是身体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哎，好生气呢！
面对来自佩姬的抗议，我能感觉到莱尔似乎正在苦笑。
「好了，缺乏意义的閒话家常到此为止，该是请祢将芮菈还给我了！」
魔女露出狰狞的笑容：
「祢若真有本事就儘管来抢。」
我记得莱尔曾经提过，芮菈其实是『祂』签下的第一个使徒，而邪神只是佔据了她的思考和存在，以她的外表及人格在世界显现的样子……
「我正是这样想的。」莱尔用佩姬的声音发出冷笑。
神祇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
『佩姬』与『芮菈』同时架构术式。
那是我所不了解的术式、那是自己没能搞懂的术式、那是光是尝试解析就会令大脑超出负荷的术式。
莱尔从『佩姬』掌心所释放的，是如同极光一般绚丽的七彩光芒，数十道颜色不同的光柱在历经多次接近九十度的弯曲，留下了宛如染剂在水中扩散一样的光晕后，猛烈地撞上邪神从体内释放的黑雾以及影子。
魔女将阴影化作尖刺，并将派屈克曾经视作王牌的黑焰，附着在长枪形状的影子之上。紧接着，邪神为它们架构了类似追踪飞弹的术式，令这些黑影能像是锁定猎物的鲨鱼一样执拗地往目标飞去。
莱尔用看不见的屏障阻挡了影枪的袭击，紧接着，他以相彷的法术作出回应。
『佩姬』伸手一挥，无论在质量又或是数量都远胜影枪的十字型光剑，已经明目张胆地对准邪神。
纵使莱尔只是借用『佩姬』的身体在施展力量，『祂』与邪神的之间的差距仍显而易见。
被诸神拆解成数块封印在狄波卢奥玛帝国地底的邪神，绝不可能是至今仍维持完整神格的莱尔对手。
魔女抿唇，嘴角因为失望与不甘微微垂下。
莱尔架构完成的近百柄十字型光柱，如同暴雨一般袭向魔女。
神祇间的战斗一下就结束了，莱尔以压倒性的战力蹂躏『祂』的半身，同时压制邪神、羞辱魔女。
身体被数十柄光剑贯穿的『芮菈』难看的伏在地上，浑身是伤的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令人于心不忍。
可那不是真正的她，邪神只是在利用『芮菈』的外表、『芮菈』的思考、『芮菈』的人格在博取同情──
莱尔跟我都很清楚这一点。
自空中降落的『自己』缓缓走向魔女，弯下腰捉住她深蓝色的长发，对着她的头开始无情的踩踏。
「滚出去。」
莱尔那听似平静的声音裡透露着无法掩盖的愤怒──
『佩姬』又是践踏又是猛踹，只为了从邪神手裡拯救昔日友人的灵魂。
……原来自己并不是莱尔的第一个朋友，我心想。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祂』对于芮菈遭受邪神侵占的不甘和愤怒。
原来备受信徒爱戴与景仰的『祂』是名个性冲动的神祇。
每次与莱尔碰面时，『祂』身上那股爱捉弄人的自在和悠哉究竟到哪去了呢？
「给我从芮菈的存在裡滚出去。」从『自己』嘴裡溢出的字句意外的冰冷且严厉。
『佩姬』俯身，先是从背后分别以食指和中指扣住魔女那满是幽紫色血液的眼窝，接着将手指刺穿邪神的眼球。为了避免魔女持续挣扎打断『自己』接下来所准备施行的术式，莱尔踩住『祂』的嵴椎将其牢牢固定。
类似用指头掐碎蛋白的触感从指腹传来，难以描述的噁心感令自己险些吐在原地。
『我并没有妳想像中那般冲动，神祇降临时的行为举止会受凭依对象的个性影响。」
『佩姬』一边对我解释一边朝魔女施展自己从未看过的术式。
施展魔法对神祇来说就像呼吸那样自然和简单。
『自己』用力往后一扯，一个形似人形的轮廓和黑影伴随着魔女凄厉的尖叫，从芮菈那穿着漆黑法袍的身上被剥离。
意识到自己的本体已经被莱尔从昔日的圣女灵魂上抽离，脚步踉跄的邪神颓然跌坐在地，露出充满挑衅的笑容。
邪神的外型是个徒具人类轮廓的炭黑色剪影，外加一只类似宗教图腾惊悚的眼珠，我认得那个符号，那与派屈克脸上曾经佩带过的纯白面具中央所铭烙的标誌是一样的东西。『祂』的外表与自己第一次碰到莱尔时那副类似真理的模样相去不远──只不过一个全身上下只留了一张恶毒的嘴巴，另一个则是只剩下一隻噁心的眼球。
黑与白、光与影。
儘管莱尔已经看似大获全胜，邪神却依旧捉着脚板愉快地笑了出来：
「就算祢将我从那女人身上给剥离，只要芮菈她依然是封印的核心，那麽再次侵占她的存在也只是早晚的事，我不懂祢大费周章跑来这裡究竟是为了什麽。」
『佩姬』冷冷地抛下一句：
「祢不是很清楚吗？」
漆黑的真理「啧」的一声眯起了眼睛，『祂』彷彿认输似地高举双手：
「这次姑且算是我输了，我们二十年后再一决胜负吧。」
说完，邪神那炭黑色的轮廓在月光下化作尘埃逐渐消散。
操控着佩姬身体的莱尔蹲了下来，用充满着怜惜的声音温柔地抬起芮菈的下颚：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妳。」
满脸是泪的芮菈轻轻地点了点头，她幽紫色的瞳孔裡堆满了期盼：
「我会等祢。」
昔日的圣女话音刚落，她的身体就化为与星辰相似的光点融入于夜色之中。
『佩姬』幽幽地叹了口气。
漫长的战斗终于划下了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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