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的人生比起一般人可以说已经很富有传奇色彩了，即使有什么超越常规的事物出现在我面前，我应该也能比其他同龄人更快地理解并作出反应。
……明明应该是这样才对。
“……我表示不信呐。”
就在刚刚，我眼前的这名少女对我宣称她是七原罪之一的某个魔王。我想她就算说她是神我都有可能相信，但是魔王什么的……
为了我的生命安全精神健康等等，就算豁出命去我也要反驳她……呃，这样的说法是不是有点矛盾……
“确实这世界上有不少不好理解的事，不过还请你务必相信。如果说某样东西有着大量关于它的传闻，虽说并不一定准确，但肯定不会是没有理由的。神和恶魔的传闻最初其实是在公元前十七世纪……”
茶色头发的少女双手托着茶杯，悠然地展开了叙述。此刻的她并没有刚才那种疯狂而邪恶的气息，举止优雅得体，无论言行都回归到了一副虔诚基督徒般的模样。
“停。”
有种她会滔滔不绝的预感。如果让她说了太多有的没的莫名其妙的东西，搞不好会被蒙混过去。说出大量貌似很学术性的名词来提高话的可信度，这种事连我都会办。
“还是简单明了地解答一下比较好……首先，我所知道的‘蝇王’应该是个丑陋污秽而又——抱歉！实在万分抱歉！”
我的话之所以突然中止，原因非常简单：那绝对比我头盖骨要硬的强化玻璃被她放下的茶杯敲出一个洞。
“……即使我是性格很好的恶魔，被人这么说了……果然还是很不高兴呢。”
“不不不，一般自己强调自己性格好的其实……抱歉。”
桌子上又多了个洞。
真的要改了，我这种宁可豁出命都要吐槽的性格……明明在星岚那里已经吃了好多的亏……
她的表情由最初的柔和变得比较冷淡，还好似乎没有想要放弃交流的意思。
“我不是说了吗？传闻是有片面性的。那些形容词所指的只不过是我释放魔力时的样子。”
“也就是说还是有真实性嘛……”
话说到一半我就冷汗直冒了。我怎么就这么不长记性啊。佛陀的脸都不能摸三次，更别说是恶魔了。
“……当然，不能说没有。”
出乎我意料的，她这一次并没有威压或直接付诸暴力。这反应反倒有点像是示弱。
“我也知道那种时候我的样子很难看……所以我不喜欢使用武力。”
她这样说道，看上去有几分沮丧。
“但是，如果你真是恶魔，应该少不了使用武力吧。”
“因此便逃出来了。”
“嗯？”
我发出疑问的声音。她说逃，这个字眼给我带来了些许的不安感。
有“逃”的人，那自然就有“追”的人，然后我一不小心就变成了“窝藏”的那个，被追捕者毫不在乎地肃清掉——可别告诉我会有这样的展开啊。
“我是……从魔界里叛逃出来的。”
她说叛逃，这个字眼给我带来了很大的不安感。难道说最坏的预感命中。
之前她说过的话在脑中一闪而过。
——既然你是奇迹之人，告诉你说不定有利些呢。
如果我真的是什么奇迹之人……为什么会对她有利呢？
尽管答案已经明摆着了，我还是忍不住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向她提问。
“那么，来我这里的理由是……？”
“首先当然是填饱肚子。其次——”
首次，她用带着些许期望的目光看向我。
“——我希望能得到你的保护。”
“……”
我无言地抬起手，点了点开了两个洞的玻璃桌面。
“我的头，还没这个硬。”
“……呵呵，有点幽默。”
虽然这么说了，但没看出她有什么笑意。
“你现在自然是保护不了我了，但你还是原石，只要稍稍打磨一下……况且，奇迹之人并非本身是奇迹，而是指他的存在会成为吸引各式各样奇迹的中心。只要在你身边，情况或许便会有好转。”
她的话让我的心中一惊。
“你……以前就认识我吗？”
“大概不会。不过也可能见过却忘了。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听你的语气……”
胸口莫名其妙感到很闷，话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我做了个深呼吸，但并没有如预期一般使症状缓解。
她注视着我，脸上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么在意以前的事吗？”
我诧异地望向她。她用双手托住下颚，脸上的笑容并非如虔诚基督徒那般慈祥，倒是有着十足的诡异气氛——如传说中恶魔一般充满邪气的微笑。
“虽说我为了隐藏自己把大部分能力封锁了，这点小事还是看得出来哦——你没有一年以前的记忆。”
不知是因为她的言辞还是态度，不满的情绪在我心中泛开。
“……窥探人心这种事也可以吗？真是恶劣啊。”
“这就是恶魔最初所擅长的领域呀。”
她伸出修长的食指，在我的左胸口上画了个环。我原本想要避开，然而在那一瞬间，却像是被什么牵扯了一般无法移动。虽然是透过布料传来，那冰冷的触感仍让我忍不住战栗。
“天使们贯彻的是建立在力量下的正义。对于他们来说，只要实力强大就足够了，但恶魔行使的是完全不同的法则。在他们眼里，无论实力多么强大，心中总有某个角落脆弱不堪，只需要轻轻一触……”
这一次她的手指点在了我的额头上。仍然无法移动，甚至无法思考了。
“……即使是如辰星般耀眼的光辉也会自天际陨落。”
啪。
她打了个响指。以此为信号，我僵硬的身体再次回归大脑的控制，我仿佛猛然惊醒一般，用讶异的眼神看着她。
“虽说最终他们被证实是正确的，但如今那种原生恶魔却不知为何消失殆尽，就连掌控心灵的技巧也衰退到只能用来封锁普通人类的意识和行为而已。”
她的述说告一段落。我忽然感到几分不安——不知不觉中对话完全被她引导了，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直接说最终结论——你到底想怎么样？”
“很简单，让我住在这里。好不容易逃离那里，怎么也不想处在无家可归的状态下。”
“这个绝对不行。你这不是把危险转嫁到我身上吗？”
她仿佛很伤心似的低下头，双手缩到胸前，用小心翼翼的目光瞄向我，还是眼含泪水的样子。
“……真的不行吗？”
“……”
好可爱！
对于我这种ACG爱好者来说，一名美少女摆出这种惹人怜爱的姿势根本就是犯规的！
我猛地摇了摇头来让自己镇静下来。啊啊，这家伙一定在窃笑了。
“……总之就算不提危险性，我个人也有很多不能接受的理由，所以绝对不行。不过如果只是稍微帮下忙的话……”
“就是这个！”
她很有气势地伸出食指。果然是那种谈判技术啊，先提出对方不可能完成的条件，再以简单一些的选项来替换。
之所以现在这么露骨，大概她也意识到我从一开始就有接受敲诈的觉悟了。
“我要你帮我完成一项任务，之后绝对不会再来打扰了。”
我没有说话，屏息静待她提出条件。
“我要你，帮我狩猎恶魔。”
明明自己就是恶魔的少女——别西卜，再次以充满不详感觉的表情笑了起来。
4.
“帮我，狩猎恶魔。”
她这么说着，茶色的发丝宛如要溶入那片深黑般静静地悬浮起来——周围不知何时已经被染上了夜的色彩。
黯淡，冰冷，诡谲，一切可以加诸于不详事物之上的形容词纷纷涌进我的脑中。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想要笑一下来虚张声势，却完全无法控制脸颊上不规则地抽动着的肌肉。
“虽然你……你，这么说了……但是……”
我竭尽全力才挤出这么几个字，虽然面对一名女性害怕到这个程度实在很丢脸，但此刻我并非无法鼓起勇气，而是连“丢脸”这种自觉都生不出来了。
“想说自己做不到吗？”
她的笑容不再是狡黠，而是露骨的狰狞。
“你一定做得到的，而且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毕竟——”
黑色的火焰席卷了整个空间。眼前的景象变得扭曲起来，仿佛被碾压着的液晶屏幕，少女脸上白皙的肌肤渐渐腐坏、剥落的一幕，被分解到了无数块视界碎片中。
“——我要狩猎的就是你啊！”
伴随着决定性的宣告，一只粘着暗红色腐肉骨质手掌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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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
我呆呆地坐在地面上，用右手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头是否还在。鉴于我有从不过度用嗓这一特色，请将刚才那拖着长音的呻吟声理解成为惨叫。
“……我居然压力大到做梦了吗……？”
尽管眼前的景象仍然十分模糊，我可以确认这绝对是充满和平气息的教室，而不是那个曾经很舒适如今很怪诞的糕点店。
“到底遇上什么事了？对于你来说这还真是少有的失态啊。”
从上方传来一个无法确认究竟算是嘲讽还是关心的声音。由于我所熟识的那名同学一般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一时之间我还以为是星岚特意前来破坏这间教室的祥和气氛了。
“怎么说你也是副班长吧？竟然开学第一天就一口气睡到放学。亏我还好心过来叫醒你，居然对我做出报以老拳这么失礼的事……”
那位似乎是真的生气了，说教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小心翼翼地将视线抬高，看到的是一张既像是在愤怒又像是在害羞的脸。
明明本人的情绪只有生气一条，会有两种不同的效果，只能说是由长相决定的吧。
虽然那由精致的五官所搭配出来的清秀面容完全配得上“美丽”这个具备泛用性的形容词，但作为动漫迷我还是想把那种感觉形容为“萌”。尤其是那一头柔顺而蓬松的黑色长发，给人一种可以用来当抱枕的感觉。
“其实你果然是个女的吧……？”
明知道不可能，这句话还是在没有经过大脑的情况下便脱口而出。
“诶！？话、话题怎么突然转向了这个！”
作为我的同性好友之一的白烨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评价显出几分窘迫的样子。我一边欣赏着他颇为可爱的表情，一边从地上站起，用伸展双臂的方式放松了一下有几分僵硬的身体。
“如果你不喜欢伪娘属性的话，把头发剪掉不是很有效果吗？”
“不要。”
对于我的提议，他连一秒钟的时间都没用便给出了否定回答。
“嗯，你对于做伪娘的热忱这下充分地传达到了……”
“胡说什么！我是说剪头发这件事！”
他双手抱胸，用狰狞的目光瞪视着我。虽说有着女性化的长相及嗓音，倒不妨碍他充分展现这个动作的压迫感。
“头发就这么宝贝吗？如果是为了那个所谓的秘密，其实班上大多数人都已经知道了……”
他的脸一瞬间变得僵硬了，并非因为得知自己的秘密没有保守住，纯粹只是因为不满我提起这件事。
“起码对话时看上去不会突兀……这一点就足够了。”
本以为会出现短暂的沉默，没想到他立刻就做出了比先前小声许多的回答。大概是因为自己私下里已经把这个问题考虑过许多次了吧？
“真没想到你这么在意这件事啊。”
“怎么可能不在意！要是你的话你也会——”
他大声地反驳，然而却被我用极小的音量打断了。
“我不讨厌哦。”
伴随着呢喃一般的话语，我的上半身稍稍前倾，两人间的距离缩短到几乎碰到鼻尖了。
“即使是这样的你，我也是很喜欢的哦。”
他整个人都呆在原地，身体仿佛在积蓄能量般轻轻颤抖起来。
不长不短的沉默。终于——
“你太危险啦！”
他双眼含泪，用夸张的动作向后退去，直到后背贴在墙上。
“你也是男生吧！居、居然说出这么恶心的话！我我我……”
真可怜啊，都结巴起来了。
“……拿你开玩笑也真没意思啊。”
虽说是以调笑为目的，对方的反应过大却也有一种奇妙的挫败感。不过说到底，比起与星岚在一起时处处被压的状态也还是好得多了。也许就是为了偶尔享受一下欺负人的立场我才会乐于和他呆在一起吧。
“明天见啦。”
不过也不清楚明天是否还能平安踏进教室……面对这个让人充满不祥预感的夜晚，我头一次体会到差生面临考试的心境。
就在我以沉重的步伐走在走廊上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某处窥伺着我的视线，不由得将头转了过去。
“……？”
左边是一间空无一人的机房，学校刚刚花重金购入的电脑整齐地排列着。不知因为是不是崭新的机器色彩比较鲜明，这房间看上去比旧机房明朗许多。
“看错了吗……？”
如果是一般情况下肯定就此放过了，但面对即将到来的这个夜晚，任何能够拖时间的事我都想做一做。
推开居然没锁的机房大门，站定，四下张望。
……没什么啊。只不过有一台电脑忘了关而已。
就在我颇为失望时，情形急转而下。
“还好吗？上了一天的课是不是很辛苦？”
明明没人的机房里，清晰地响起了某个少女的嗓音。
“……诶……！？”
完全在预料之外的事态。喉咙变得不听使唤，如同吞下了自己两个星期没洗的袜子般的扭曲声音不由分说地挤出。
“呦，干嘛这种样子啊。”
现在已经放学了。机房大门为何没锁我暂且不去在意，正对着我的那台电脑为何没关我暂且不去在意，明明没人控制为何程序会运作起来我暂且不去在意，那个噩梦般的声音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这个实在无法不在意！
“你你你你……怎么会……！”
“真可怜啊，都结巴起来了。”
从音响中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可以脑补出那个恶魔少女一边咬碎成把薯片一边窃笑的样子。不知为何刚才的对话让我产生了强烈的既视感。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中，紧张地对一台电脑出声询问。若是这一幕碰巧被谁撞见，“某年级某班某某学习压力过大精神不正常”这种传言第二天就该在全校通行了吧。“某时某刻在机房中看得见某某幽灵”也不见得没可能。
“首先，我并没有在这里，你只是听到了我的声音。第二，我是来提醒你不要忘记任务安排的。”
“……想忘也忘不掉吧。”
“不见得哦。真正的选择性遗忘虽说不太常见，不过如果在你身上的话……啊，糟糕。”
似乎是因为讲解癖犯了，一时没意识到自己说了许多计划外的话。
“是啊，反正我都失忆过了，选择性遗忘这种事也——”
我带着些自暴自弃的感觉说着，却被自己的话给吓住了。
“……我问你，我的失忆该不会是……”
“不是，这个我以魔王的名义保证。”
过于爽快的否定反而让我很不安。但是既然她都用上魔王之名，我也无法再发问，因为潜台词必然不是“请相信魔王的信誉”而是“请相信魔王的武力”。
“……我不会忘记的。”
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甩下这样一句话准备逃跑，但中途又折了回去。
“还在吗？”
“嗯？”
似乎还没切断连接的样子。
“能传段影像过来吗？”
“哎呀，真没想到你这么想念我呢……？”
虽说是调笑的口吻，但还是听得出她的疑惑。看来连她都没想到我的目的。
电脑屏幕上很快弹出一个新的窗口，映出她明明在用电脑却双手抵住下颚，仿佛刻意摆pose般的姿态。
“……呃啊……”
她身后的景象让我险些控制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喂，我的脸有这么惊悚吗？”
说不清楚是不满还是沮丧，总之她垂下了头，整张脸都埋在阴影中。握紧的双拳让我有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没，没有。”
急忙否定后，立刻跑出了教室。若不是形势所迫，真的很想在机房里大哭一场。
玻璃柜里的面包……今天才进的货全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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