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尽快解锁成就勋章:【身临其境】。”
表演课间,方沂眼前再次出现这一行字,同时视野下方的面具不断闪烁,轮廓和他的脸一般大小。
方沂不动声色,摇脑袋又闭眼睁开。勋章和面具依旧没有变化。面具是标黄的,和其他视野颜色区分。
他盯着面具,心一动,那面具便扣在他脸上,刚觉得皮肤发凉,随即传来“滴”声:“已装备徽章【身临其境】,新人附赠一次免费试用机会,是否立即使用。”
【是】
“【身临其境】LV1:你将体会到角色的喜怒哀乐。请训练升级,以解锁更多功能。”
“当前等级1【0/100】。”
“方沂——请开始你的表演!”
胖的有些过分的手往上一挥,携带着粉笔头呈抛物线精准制导,方沂见到任课教师任长虹有些发怒的脸。
“……”
课堂隐隐传来笑声。
方沂起身耸了耸肩,踱步迈上讲台,扫了底下的人一眼,才回头看板书。
——经典再现。
顾名思义,对经典片段进行模仿诠释,老演员会喜欢这种活儿,他们演的各有千秋,对菜鸟来说,就是实在的自取其辱了。尤其是这名任课教师,喜欢把原片复播一遍,毫不留情的批判学生。
痛苦多源于比较,艺术似乎尤其如此。
“《民工》看过没有?”任长虹吊眉毛。
“看过。”
“那你来演……”短而粗的手指往鼠标点两下,荧幕闪过几个画面,又调到开头,反复几次后,停在一条架着钢筋的青石板路。“……这段。”
——片中的一个小高潮:男主贵顺接了活儿,贴校门落了的宝红瓷砖,正是欣喜肯干的时候,叮铃铃……放学了,贵顺孩子同玩伴从他旁边走过,忽的看到他,孩子的笑脸愣了。
镜头给到贵顺黝黑的脸。
他看着孩子,他期待什么,又不期待什么。
……
底下倒吸一口凉气。
《民工》属于纪实类电影经典,而这段是片中经典。观众通过孩子的目光,感受体力劳动者在社会阶层中的尴尬,而这种尴尬,恰恰又是许多成年人自以为常,从不诘问的。
身为父亲,贵顺期待孩子的呼唤;也是身为父亲,竟害怕孩子的呼唤。
然而,做父亲的,如何起害怕的心思呢?
这样似乎有违人性了吧。
前者的情感尚能以表演者的其他经历替代、模仿,后者却难以移情,因为演员的阅历不与之相关。
没被社会锤过,怎么演出酸甜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辣。
“砰砰!”任为了强调自己的话,往刷漆的金属讲台轻敲,抑扬顿挫,“方沂——这片子虽然是第一次拿到课堂上讲,但其实,你私下里……大家肯定是看过吧……”
任长虹定定的注视着方沂那张俏脸,看他抿紧嘴唇,微微皱眉,然挺挺立如松柏。
——忽的心中一悸,暗觉自己有点莫名其妙的散发反派的光,不由得抻直了腰,使得皮带猛勒住肉。
他很艰难地把目光蔓延到台下其他人。
报答恩师的是一群默契的天灵盖。
很明显任老魔打算再抽取一位幸运观众上台献丑,作众人谈资,开学没多久,还是明哲保身为宜。
艺术的PK,不一定有赢家,但是一定有输家。
和方同学站在一块儿,还没开演,他不戴口罩的话,你已经是输家。
任长虹讪讪然,回头正对上方沂看过来,这是一双古井无波,清澈干净的眼睛,任微张嘴唇楞了半秒,还没等说话,只听得:
“看过的,看过很多遍了。”
语气淡的陈述句。腔调和之前稍有不同,有点……机械。
是太紧张了吗?
年轻人啊年轻人。
心态差,不成熟,还需要啊……敲打敲打。
任长虹暂作搁置,“那你准备下,马上演出来,”拎着长椅坐到前第一排,留出偌大的空讲台,留方沂独一人站着,底下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像贫瘠土地钻出来的野草杂乱各异。
“别紧张,现在,我们都是你的孩子了……”
这音极慢极长,催人入眠,方沂也闭眼酝酿情绪,直到一句依稀不可闻的:
“表演开始……”
睁开眼。
视野中是一片恢弘大气的绿铁门,竖直尖锐的棱形边栏,更外两侧,贴宝红瓷的大理石成拱形,乍一看像流动起来的旗帜,阳光照耀下,衬得铁门更是熠熠生辉。
唯独其中一大块宝红瓷脱落,不太雅观。
今天的天气不错。
钢筋架上的贵顺,盯住瓷砖上隐隐约约的自身倒影,颇有些茫然,他随机发现自己手上还攥紧了一把泥刀,再下面,架空的二层平台,搁了桶泥浆,一摞红瓷。
他是在贴瓷砖啊。
于是走过去熟门熟路的起手,撩了块泥粘上,这是肌肉记忆。
不小心洒了些,泥点坠过二层落底下,正巡逻地保安制帽上,保安揭开了一看,怒得扯长喉咙:“贵顺!贵顺!你不长眼睛的?”
“贵顺”是谁,却知道是说自己,连声赔罪。这保安也是本地人,最在乎自己的制服干净,何况是顶上的。
“唉——晦气。”保安一看他那泥样,话软了,转回去试图擦干净。
清净了一阵子,砖悉数贴上去了,贵顺看自己的活计拍了拍掌,今天是挣了份大的。
回去要带份卤菜,不过得先下去洗干净手。
梯子,我需要梯子。
目光落在保安室那边。
“叮铃铃~~叮铃铃~”
相当急的下课铃,按时间算,这会儿……贵顺猛的想起来,这会儿该是放学了,他还有个孩子在这读书,才刚入学,一楼靠门最近的教室,开学那天,孩子他妈送去的,回来给他讲的情况。
贵顺于是急了起来,想立马下去,拍钢筋道:“梯子,给我梯子,我得下去!”
随铃声窜出来的还有保安,“你急什么,我还没开校门呢?”
“我梯子呢?”贵顺又道。
“梯子?”
保安开了锁要推门,厚重的校门使得他一个人用力得喘气,笑了:“学生不走完,你还想下来?难道把你梯子挡校门口?贵顺,我理解你,你不理解我的工作,你起码要理解这些学生娃吧?人家赶着回去吃饭呢!”
又道:“我记得你娃娃也在这读书吧?你不心痛你娃娃?”
贵顺已经从缝隙中看到,先出来的孩子的脸,陌生的,也可爱的,虽然不认识,他张嘴却说不出话。
“我说你还是等着吧,等几分钟也要不了你的命,你说是不是?”保安说这话的时候,大门已经完全敞开。
小孩子的吵闹声音已经越来越近了。
贵顺心怦怦直跳,顿时发现自己,原来二层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使他不得安生,他的手满是干涸了的泥水,颜面当然也不会好看,应该是黑的,灰的,白的,独独没有彩色。
也许这样都认不得我了吧。
他从钢筋的缝隙中看终于涌出来的孩子,然后蹲下来,极力使躯干遮住脸。
但小孩子的好奇心总是很强,当我们从他们的目光出发的时候,不得不注意到二层上的那个人,看起来非常有趣的人。
是在藏什么好东西吧?或者需要帮助?
围着的越来越多。
有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台上的人,迷惑又期待。这身影下意识的肢体语言,触发着熟悉感。
接孩子的家长也参与进来,不过不是出于好奇,而是迫于孩子不走,更怕孩子竟对这职业产生了兴趣。
有的情绪稍激动,难免说几句贬低话。
“力工——”他们拖长声音,作鄙夷状,“有什么好看的呢?”
家长于是开始催促保安。
保安也不是笨蛋,既见得到贵顺的窘迫,也知道压力,无奈开始赶人,哄散人群。
从膝盖间的缝隙,再穿过钢筋间的缝隙,贵顺看到他的孩子,眼睛对上了,那一刹那他感觉脑子嗡地一下,猛地放开脸,有种下意识的要落泪的狂喜:
我啊!是我啊!
接着,扫到孩子的身边围绕着其他玩伴,以及这些玩伴的家长们,这些成年人也许并不是达官贵人,但他们至少此时此刻衣着体面。
漫出来的狂喜像潮水一样更剧烈的拍打回去。
贵顺把脸埋住,不让人认出来。
“……”沉寂持续数秒,忽的响起欢快的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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