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蜷在沙里里，看起来像一个恐惧挨揍的矮小的懦夫。他嘟哝着说："唉，该怎么说呢？从哪说起呢？先说说我的吧。"
但是他的眉毛皱了起来，仿佛在苦苦思索着难题。逐渐凝重的神色昭示着他内心的煎熬与挣扎。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抬起头，然后看向地板。这个胆小的人在诡谲的沉默气氛中轻轻地点头，长吁一口气，他的腰板变得如同旗杆般挺立。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故事，而是他和顾晓铃两个人的故事，或许也可以说是两个家庭的故事。包括林枫，没有人会想到这个故事竟会如此的冗长。故事终于完结，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沙沙的响声，断断续续的不停变换着方位。这是天还没蒙蒙亮的时候，环卫工人清扫街道所发出的尖锐但不惹人烦躁的声音。没有人说话，仿佛仍沉浸在故事的世界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别样的虔诚。
在一个没有蝉鸣的夏天，林枫和所有的莘莘学子一样，磨刀霍霍，无论谁都无比希望自己藏鞘三年的宝剑能哪怕再锋利一些。有的人的宝剑已经足够锋利，能在夜里发出龙吟。也有的人辗转难眠，仿佛已预见了未来的失败。他们渴望梦里遇见笔头生长出花朵，迷信般的认为自己有朝一日能像齐国的一只鸟儿振翅高飞，天空是想象中的广阔无垠，这样的愉悦是从未体验过的。长鸣震彻寰宇，地上的人们被这情不自禁的使人衍生呐喊的欲望的声音吸引了。可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不过类似于向文曲星许愿，向求子菩萨祈祷。林枫属于后者，确切地说，他没有磨砺剑锋的才能。
林枫曾一度认为自己很优秀。这种自我认知在他进入中学时成为不能质疑的精神支柱。从小到大，老师们都说学生的任务只有学习，而成绩才是检验学习的最好且唯一的标准。他做到了。所有的这些印在考卷上的文字，在他眼里不过是棋盘上对面的棋子。他真像对付一个拙劣的棋手这样轻松。在很多年后，他仍清晰地记得父亲和母亲如临大敌地并排坐在电脑前的场景，父亲仿佛亲眼见证国足获得世界杯冠军的呐喊，客厅里的母亲在接听班主任的电话。那天，只有家里的厨房是安静的，他们去了饭馆，只在除夕夜去的那家饭馆。餐桌上的菜肴直到今天他仍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都是他最爱吃的。
他的父亲是一名长途货车司机，母亲则陪伴他走南闯北。毫不夸张的说，这辆货车撑起了他们的家庭。在林枫约六七岁的最清晰的记忆里，一些他叫得出的名字的，和许多不认识的物品像叠被子似的挤在逼仄的驾驶室。他用手顽皮地堵住排风口，因为那里吐出来的风并不怎么凉快。旁边，夹杂着仿佛灌进沙子的收音机发出难听的电台歌声。他以为它坏了，用处理家里故障的旧彩电的方法去对付它。忽然有人从身后搂住了他，他抬头一瞧，竟然是妈妈。她是从布帘里钻出来的，但他以为她会魔法。他发出嘻嘻哈哈的怪笑，母亲也随着他笑。车头前的父亲用脏布擦拭着挡风玻璃，嘴里衔着烟对他们笑。夫妻二人没有发出笑声，猖獗的笑声显得他多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但他们乐意听，他们拥抱了他。父亲手上的烂布条，其实是他更早前穿过的比如今小了几号的衣服。
"我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他不会和我一样到处跑长途的。"
"他将来会坐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母亲说。
父亲说："对，就专门给人盖盖章什么的……"
父母希望他成为跟他们不一样的人。父亲在他出生前，还没能想好他的名字。父母给予的名字往往寄托着他们望子成龙的美好愿望。但他的名字说穿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他父亲的名字叫林小康。在林枫的时代，他的名字理应可以更诗情画意一些。林枫的名字其实来源于病房里的电视机播放的电影中的飒爽男儿。林小康是这么说的："我们的孩子能健健康康的，跟电影里的这个侠客一样健壮就好了。"
"还要快快乐乐的长大。"他母亲补充说。
"哈，大侠还不潇洒啊？"
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别乱说，我不希望孩子将来会打打杀杀的。"
林小康虽然找到了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可孩子终究是得人照看的。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问题，这问题如果能引刃而解，那么世上就不会有如此之多的留守儿童了。林小康把林枫交给在乡下农耕的父亲。林小康的父亲叫林建国，十分稀奇的是，林建国从不让林枫下地干活，叮咛，嘱咐他的只有读书。林建国说，读书才有出路。等林枫稍大点了又对他说："你爷爷从来没上过学，所以只能守着家里的几亩地。""你老爸上完了小学，赚到的钱比爷爷多得多。"他撑了撑腰板，"如果你能念完中学……"林建国眨了眨眼睛，手上的犁被他杵在硬邦邦的土壤里。脸上犹如杂草般狂野的胡子颤抖着："你就能很轻松地养活爷爷奶奶啦，毕竟爷爷要老得干不动活啦，还有你的爸爸妈妈啦，娶上一个比你妈妈还漂亮的媳妇啦。"听完林建国的话，林枫生气地跳起来打掉他的草帽，然后一边逃跑一边喊：“不许你说妈妈的坏话！”
是吗。是这样啊。林枫在这样的环境于乡里的小学上课。早上起床后随便啃几口干馍馍，以至于嘴里总是干巴巴的。他想早点到学校里去，用那里的人力打水机取些井水解渴，但不是每次能如愿以偿。他对知识的渴望有如喉咙冒烟时对清冽的井水的渴望。没水喝，不打紧。因为老师说人可以三天不喝水。他会念完小学，然后升去县里的初中。儿时的玩伴会因为乡里紧张的教育资源和家庭迫切需要劳动力的原因辍学。看见一座山，就想知道山的对面有什么。他们甘愿留在这样的景色里。一旦他们走出大山，就不愿回来了。林枫是要走出大山的。林建国，林小康都见过外面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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