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下,两架MH-53低空铺路者IV重型直升机在耶利哥的上空盘旋,厚重的旋翼和抗扭螺旋桨高速旋转,与空气脉动产生嘈杂刺耳的噪音。
李聿怀握着对讲机,和前来应援的直升机一方联系。
“低空铺路者接近中,请提供准确方位,完毕。”
汇报完坐标,李聿怀领着恩里克跑进一座废弃的白色高楼,这里像是要在拆除后重新装修,里面已经有些新的物件与装饰,但是更多的是灰尘、木板和脚手架。大堂中央摆放着一座圣母玛利亚的雕塑,她身披长袍,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李聿怀和保镖取出随身携带的荧光棒,掰断内部装有过氧化氢及有机溶剂的玻璃小管,摇晃两下后用于照明黑黝黝的楼梯和走廊。
一行人沿着楼梯一路小跑至楼顶。李聿怀拿出手持燃烧照明棒,向对讲机讲到:
“低空铺路者,我们会在楼顶点燃照明棒,请立刻来接我们,完毕。”
他取下保护盖,锤击照明棒底部,点燃照明棒。漆黑的天台上亮起耀眼的红光,在耶利哥市内异常显眼。随着红光而来的,还有浓烈刺鼻的烟雾,熏得众人嗓子疼。
“我们看到你们了。”
“来了!”李聿怀站在前面,“准备登机。”
两架直升机飞来,掀起的风浪吹开天台的积雪,将他们的衣摆和发梢吹得凌乱。
就在他们打算登机之时,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突兀地出现,持续呼啸数秒,只见一道雪白的弧线一闪而逝,宛如利刃发硎。
“砰!”
先前完整的重型运输直升机,陡然发出阵阵轰炸声,窜出大量火焰,漆黑的浓烟在狂风中向上空冲刷。
“小心!”
李聿怀和保镖以斜纵队将恩里克夹在中间,推搡着后退。直升机旋转着落下,尾梁连带尾翼螺旋桨从天台前面刮过,掀开了围墙,弹出几块转头和大量灰尘,在地面上刮出半米深的坑。
破碎的炸裂声中,它失去了空中悬停的能力,如同喝醉酒的醉汉,摇摇晃晃地向下坠落。
这架配备雷达警报接收器和闪光诱导热焰弹,总装甲防护重量达到450kg,能够加挂9000kg物资,可以适应反恐战环境的重型直升机,在一阵损毁的爆炸声中砸进地面,化为一团烈焰和金属废物。
“到底是怎么回事?”
“轰!”
又是一阵穿云裂石的声音,另一架直升机也彻底毁灭,砸向了街道。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噔、噔、噔。”
巨响后是短暂的宁静。但这份宁静马上又被身后传来的走路声打破。鞋跟踩在坚硬地面上发出的脆响,由远渐近。
“你们还不能走。”
三人向那看去,见到一个身穿银色礼服人从楼梯口走来。她左手贴在腰侧,握着一柄汉剑,这只手扣在青铜色剑鞘的鞘口,汉剑从剑鞘中拔出一半,银色的剑刃泛出刺眼的光,像是漂泊于极寒之海,藏于苍蓝海水之下,浅露一角的冰山。而持剑之人,她的锋芒更在这柄利剑之上。
“嗡——”
那柄被拔出一半的长剑缓缓入鞘,这一行径像是某种征兆,或者机关,引发连锁反应,雪先生身上的锋芒也一并藏入鞘中。
“亚历山大·恩里克?”她吹开嘴边的落雪,“是你吗?”
“开枪!”
最后一名保镖举起步枪,正准备开火,却发觉眼中的环境瞬间发生了变化。
他身处的天台、旁边的中将、周围的废墟、眼前的敌人,一下子变了。
雪先生依旧还在眼前,但距离如同拉面一般被扯得老长,脚下的地板和身旁的人影一并消失不见。
接着,身体失去平衡,失重的下坠感和寒风的侵蚀让他从困惑与惊慌中回过神,却在惨叫声中化为无垠的黑暗。
李聿怀见到这一幕,整个人都惊呆了。
就在刚才,想要开枪的那名保镖,不知为何,突然从天台瞬移到了身后的高空,接着在重力的推动下,就那么……摔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你被比你强壮的人揍了一拳,可能会很无奈,委屈。但如果有只蚂蚁也想要咬你一口,那就太可笑了。”远处,女人的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地吹来,“每次见到自以为是的人想要跟我动手,我都会很烦躁。我在你们眼里,就这么不堪吗?蚂蚁们?”
“中将,你后退一点。”李聿怀下意识地摊开手臂,将恩里克挡在身后。
雪先生看着仅有的两人,突然开口问道:“现在几点了?”
“什么?”李聿怀以为自己听错了。
雪先生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腕:“时间。”
见到如雕像一般僵硬的两人,她略显无奈地摊摊手:“我需要知道时间,才能确定我现在要不要杀你。”
“时间?”
她不说话了,双目透露出一股冷意。
恩里克看了一眼手表,道:“五点二十。”
“你还能呼吸两分钟。”雪先生平静的面容上勾勒出凶狠且嚣张的笑来,“那个大个子用生命为你拖来的两分钟。”
“格伦他……”李聿怀咬紧牙根,身体因愤怒与悲伤而战栗起来。
“好。”恩里克没有什么挣扎,“你杀了我吧。但是这个孩子应该跟你的目的没什么关系,放了他。”
“只要他不找死。”雪先生说,“可以。”
恩里克点点头,对李聿怀说了一句:
“走了。”
“中将,你……”
“回去吧,如果见到余晖余明,一起离开吧。是我辜负了你们。”他拍了拍李聿怀的肩膀,低声道,“跑起来就不要停。”
雪先生靠在楼梯入口的墙面上,一脸不在乎地远眺市区周围的建筑。她在等。
“走吧,孩子。”
李聿怀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他颤抖地向前走了两步,停下来,深呼吸,再走两步,再停下来深呼吸。他的大脑一片混乱,是走还是留?
是走还是留?
留下来,自己会死,中将也会死,没人救得了中将。可如果走,自己就能活。
走吗?
“对不起,中将。”
他喃喃着,拖动沉重的身躯来到楼梯入口,也是雪先生的身边。在即将踏上台阶的那一刻,他又停下来了。
“还有一分钟。”雪先生似乎是在提醒他。
李聿怀颤抖的手搭在楼梯扶手上,他似乎已经走不动了。
在将近零下三十摄氏度的深夜里,汗水从李聿怀的额头上缓缓流淌,他感受到自己手脚都在往外渗出汗水,双膝因为疲惫而微微弯曲,头皮和后背一阵针刺般的不适。
走吗?
李聿怀哆嗦着将手伸进口袋里。雪先生似乎是没有看见,又或者是毫不在意,任由他在自己身旁做出这种行为。
他取出来一张照片,这是一张几个人的合照。
照片上,恩里克中将一如既往地穿着自己的马球风衣,他站在最中央,身后是高大壮硕的格伦·科尔;左右两边分别站着五官外貌有着几分相似的余晖余明两兄弟,其实他们两很好分辨,弟弟喜欢穿年轻人的卫衣、板鞋、休闲裤,而哥哥向来只穿西装;戴着眼镜的李聿怀坐在最前面的椅子上,头上顶着一只用纸绕了一圈做出来的廉价的生日皇冠帽。照片上的自己一脸傻乎乎地笑着,似乎没有意识到那天是自己的生日。
“走吗?”
李聿怀摘下眼镜,扔到一旁。他转过身,大步走回去,来到亚历山大·恩里克的面前。
“孩子,你……”
“我要留下来。”
李聿怀转过身,面朝雪先生:
“我要挑战你。”
雪先生直起身,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才对了。”她说,“如果你真的只是这种档次,那么那个人的牺牲也太可笑了。”
李聿怀深吸一口气,道:“可不可笑,这点不用你操心。”
“不行,回去,聿怀,快回去!”恩里克脸色大变,“听懂我的话了吗?快走!李聿怀,这是命令!”
“中将,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李聿怀敞开手里的书本,白色纸页随风吹而翻动,“从加入队伍的那一刻起,我这辈子便不可能成为一个诗人,我只能是战士。
“这是我的选择,中将。我是一名战士,我决不当一名逃兵。与其这么憋屈地活着,我宁愿去死。”
雪先生先前走了两步。
“亚历山大·恩里克!”她朗声喊道,“你养了几条不错的狗嘛!很好!在亲手杀了这个术士之前,我不会对你动手。”
李聿怀冷冷道:“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呵,放心吧。”雪先生亦是一声冷笑,“我向来说到做到。”
李聿怀闭眼,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祈祷,恳求得到黎明的垂青。几道肉眼可见的字符状光芒从书本中喷涌而出,这些光芒被风裹挟,以旋涡状萦绕在他的身躯周围。在气流组成的旋涡中,他似乎有了驾驭风的能力,乘风而起,踏空而行。
“很好,希望你不要让我太失望。”雪先生向前走去,丝毫不忌惮他的一切行为。
来到他的面前,雪先生没有出手,而是默默等待,等待自己的敌人准备越来越充分,气势越来越足,直到他成长为一个真正能威胁到自己生命的怪物。
风越吹越猛烈。狂风中,这些光芒被抽进李聿怀的身体里,紧接着,为风的主人带来了新的变化。李聿怀的身体开始律动般地亮起金色的光芒,光芒们化为字符,如液体般流淌在他的体表。皮肤上的毛细血管用力扩张,颜色变深,化为漆黑的纹路,浮现在他的肌肤中。额头上的静脉猛烈地向外突张,随着心脏的跳动,他的身体也在迸发着强烈的气流。
双手紧握成拳,胸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缓缓睁开眼,李聿怀的双眸已经化为一片金黄,犹如耀眼的太阳。
他开口,念:
“夜的尸体和城市的变色龙
“在我恐惧的眼帘间舞动
“我以阿什塔尔为面具
“描绘出疾风和咒语”
寒风在咆哮,李聿怀的身躯随着咒语的朗诵逐渐崩坏,他的双腿彻底消失,化为利刃般的羽毛。羽毛们融进风中,切割着空气。它们围绕着自己的主人,每一片都拥有完整的灵魂。鹅毛般的飞雪被卷进风里,很快又化为颗粒般的碎屑,最终成为白色的屏障,隔绝了李聿怀与整个世界。
“在我身后如雷鸣海啸的那一代
“我为之献出所有歌声的那一代
“虽然尚未诞生
“但它的脉搏已在祖国深处萌动
“正在用太阳之手
“焚烧腐烂的衣衫
“凿破昔日的堤岸
“在我身后出现的那一代
“如水流奔涌,如雷鸣海啸”
雪先生看着狂躁的北风,脸上染着狂热的笑:“很好……非常好。我本来以为那个叫格伦的蚂蚁是你们这里最强的士兵,想不到……不,我早就该想到,最强的那一个,不就是应该时刻待在你的身边吗?亚历山大·恩里克!”
她低头俯身弓步,将长剑置于腰际,伸手搭在剑柄上。
手腕微微用力,藏于鞘中的锋芒,终是流露了它隐匿许久的狂妄与杀意。
这一刻,光芒与风暴,洗礼了天台。
……
时间:06:00,距离天亮1h。
楼梯入口的房门被推开,余晖冲上了天台。
他经历了城区的火线洗礼,浑身浴血,遍体鳞伤地登上这里,赶上了最后一场战斗。但他早已拼尽全力,来到这里靠的仅是一份执念,他无力再战了。
但他还是赶上了战斗的尾声。
无数羽毛从他身边吹过,带着扑面的雪浪将他的身躯浇得淋漓。风和雪并没有让余晖感到寒冷,相反,他感受到了一股震撼心灵的炙热。他的心脏如战鼓般擂动,却迈不动一次步伐,说不出一个音节,他呆滞地看着这一幕,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天台上已经看不见李聿怀的身影了。但却有无数白色的身形在空中飞舞。待到如雾般的风雪散去,余晖看清了,那是无数只在天空中盘旋的白鸽。
一只白鸽在月下飞过,直直地落在余晖的肩上。他低下头,看着那只白鸽亲昵地站在自己身上,蹭着自己的脖颈,突然意识到,李聿怀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了。
“我将化为白鸽,飞过战场的天空,穿过厚重的雕像,停泊在你的身边。”
“聿怀……”
余晖只觉得自己快要忘记如何呼吸了。他艰难地向前走了几步,但却很快停下了。
“中将!”
他看见了,亚历山大·恩里克靠在围墙边,无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身躯。
他还看见了,中将的胸口,停留着一柄沾染了血迹的长剑。
“亚历山大·恩里克,你确实培养了一名出色的战士。他决不是蝼蚁。”雪先生抽出汉剑,挥手将剑刃上的斑驳血迹泼洒至铺了一层厚厚积雪的地面,“我收回我刚才的话。他们不是狗,真正的强者,永远都不会成为一条狗。
“你也是一个强者。”
恩里克胸口血流如注,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生机在快速地从他身上剥落,脱离,自然的仿佛他就该这么去死一样,如水银泻地。
“中将……”
余晖已经跑不动了。他强忍着伤口的刺激和肌肉的酸痛无力,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没有理会雪先生的存在,一直来到中将的身边。
“你来了,孩子。”恩里克看了余晖最后一眼,露出欣慰的笑容,慢慢阖上了眼。
余晖托住那具无力地落下,不停消散温度的躯体,无声地瘫坐在地上。他没有叫喊,也没有流泪,他已经没有力气哭了。
雪先生将入鞘的汉剑搭在余晖的肩膀上,冷声问道:
“你是谁?”
余晖抬起头,看着雪先生冷漠的双眼,他紧了紧怀里的遗体。
“我是他的孩子。”
“亚历山大·恩里克,你这家伙……”雪先生不由得露出凶厉的微笑。她收回汉剑,感叹又欣慰地说道:“你还真是培养了一群不得了的野兽呢。”
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沉默的男人,她转身向外走去:
“期待将来你找我报仇的那一天,希望我没有对你看走眼。”
……
时间:07:00,天色破晓,朝阳东升。天亮了。
聂伊伊双手抱膝坐在耶利哥市区的废墟一角,身体轻轻地发着抖。
雪花落在她柔弱的身躯上,化为一袭雪衣,将她漂亮的紫发尽数淹没。那双晶莹的美丽眼眸失去了往日的色泽,宛如枯萎的蔷薇,带着死寂的绝望。泪水沿着眼角一路下淌,在脸颊上结为剔透的冰晶。
这时,街角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背着一个人,似乎不堪重负,每一步都走得颤颤巍巍,摇摇欲坠,时不时需要停下来歇息一阵。
聂伊伊蓦地站起身,看着那个向自己慢慢走来的熟悉身影,紧咬红唇,却又流下了更多的泪。
“余晖……”
失而复得的惊喜让她喜极而泣,她小跑着凑到他面前,却也注意到了他背上的那个人。
“恩里克中将,他这是……”
“他死了。”他的声音很平静。
聂伊伊局促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余晖继续前行,与她擦肩而过。
她愣住了,似乎是不敢相信,只是一个人愣愣地站在原地,连回头的勇气也没有。
因为她知道,一旦自己回过头,见到的只能是他渐行渐远的身影。他是不会为自己停留的。
而她只是想到这一幕,就快要崩溃了。
……
一年后。
在南部某座名为辛纳奇的城市的郊区外,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湖泊。在过去,这里偶尔能见到一些人前来钓鱼,但随着这些年城市衰落得越来越厉害,人们纷纷外出,另谋他路,便再也见不到来这里钓鱼的人了。
辛纳奇是一座贫困的小城,落后、破败、穷苦,这些是它的代言词。所以每一个有能力有胆识的本地人,都会想方设法离开这里,在其他地方找寻机遇并发展。
而在几年前,有一对兄弟,就是从这里开始了他们一切为之奋斗的起点。
湖泊中心,停留着一只小小的木船。木船上,一对身穿西装的年轻男人手握钓竿,在这里静默地钓鱼。
其中一人驼着背,眼睛眺望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根本没有在意自己的钓具是否能钓上新鲜的大鱼。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鸟鸣声,天空上布满阴沉的云。天色渐暗,西下的太阳被远处的群山阻挡,只剩几缕火红的夕阳光芒映射在波涛的湖面上,来回起伏。
余明手里握着玫瑰念珠,神色平静,细语呢喃道:
“万福玛利亚,你充满圣宠,主与你同在,你在妇女中受赞颂,你的亲子耶稣同受赞颂。
“天主圣母玛利亚,求你现在和我们临终时,为我们罪人祈求天主。阿门。”
一只握着手枪的左手伸过来,漆黑的枪口抵住他的后脑,银色的金属假指上泛着扭曲的光芒。这只持枪的手微微颤抖。
一声枪响后,湖畔惊起一滩白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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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聿怀战斗时所念诗句出自阿多尼斯诗选《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中的《风中的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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