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依旧不紧不慢地烧着。阁楼的半边废墟也在烈焰中轰然倒下,压垮那堆精致的回忆,变成丑陋的残骸。
方大同倒在灼热的大地上,两颗心脏都被小刀钉死在地上。
执行者一点点弯下了腿,然后跪到了地面。
“没有【石头】的话,我就不能启动永动机。你赢了……”他的脸一片苍白,“暂时而言,是你赢了。”
方大同想要挪动一下身子,但四肢怎么都使不上劲。
“你看我像赢了的样子吗?”
他无奈地转了下头,刚刚愈合的颈部肌肉再度裂开,痛得他脑子里一片眩晕。
执行者喃喃道:“迟了,已经太迟了,错过这次炼金术战争的话,我就……再也没有迎来上帝的机会了。”
“我觉得这挺好,世界上多数事情本来就是只可远观,没有破灭的泡沫也是很美丽的东西。”
可执行者只是愣愣地望着远方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黑人喃喃道,“我看见了未来……我全都看见了。我的同胞们,要在最肮脏的角落挣扎几百年都没有一点希望,要在白人的鞭打下做他们最忠诚的奴隶,完事之后还得像畜生一样被人赶进牛棚——你说该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呢,你问这些谁懂啊。
“溺水的时候,人们都会抓住他们能抓住的一切东西。堕天使,你不会懂的,”黑人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你没有同胞,可我有。”
风吹起地上的残渣。
“我宁愿死去,也要换得他们的自由。哪怕那前面是地狱,我也要向魔鬼献出我的灵魂。”
他狞笑起来,将手指比向自己的太阳穴。
“我要【复现】一切,直到找到那块石头。”
方大同想看疯子和傻子一样,怜悯地看着他:“那就是自杀了,你没有一点活下去的可能。”
“不,我会的,因为概率不是零。”黑人的手指在颤抖,“它存在。”
“当然不是零。按照每一个复现成功的概率为二分之一,需要大概两千个二分之一相乘,再乘上最后那个复现成功的二分之一,满足以上条件,你就可以存活并拿到【石头】。”
两千多个二分之一相乘。
在那水晶之后,还有两千多枚金属残片,每一块都可以取他的性命。
当他开始复现的时候,每一颗都会划着尖啸朝他飞来。
嘿嘿,不会吧,不会真的有人相信这种东西会实现吧。
黑人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上帝和奇迹都是存在的。”
他突然释然地微笑,方大同在他的脸上觉察到圣徒般的神情。
风停了。
他呐喊着,就像在非洲的旷野上呼喊祖先的名字,那声音孤注一掷,而又无所畏惧。
——
“砰。”
金属弹片从他的脑门突入,在脑浆中旋转着然后从后脑勺突出。
方大同清晰地看见该场景,但他明白,这件事并没有投影到当前的世界。
换言之,执行者撑过了第一个二分之一。
紧接着,就是狂风暴雨。
无数的场景交错着闪现在方大同的脑中,就像海啸来临时的巨浪一般要将他吞没。
他看见黑人的脑袋被切碎被砸烂被撕开;
心脏喷出一米远的鲜血;
肺被贯穿重伤不治;
脖子被削开一道笑脸般的伤口;
身体像是破布娃娃般切碎;
胃部流出的胃酸侵蚀了心脏……
无数的场景狠狠鞭打方大同的脑袋。他疯狂地想要用手去掏出自己的眼睛,从这属于执行者的死亡地狱里逃脱,但只能徒劳地看着这一切。
执行者抱着腿痛哭,然后流血不止而亡。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方大同,那具尸体朽烂在了方大同面前。
他的肠子优雅地流了出来——
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在当下的世界。但总有另外的世界,无数个执行者正在方大同的面前以各种方式死去,那颗参天大树延伸出无数枝丫,树枝上生长了无数事件之果,但只有最终一颗达到了真实——
死。
死。
死。
死。
一切终于结束了。
暗淡的水晶高速飞出,砸碎了执行者的右肺,然后化成了粉尘消散。
他那睁大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澎湃的惊喜,但此刻已经随尸体一同慢慢变冷。
或许上帝和奇迹真的存在,但上帝大概是黑色幽默爱好者。
执行者逃过了两千发金属弹片,迎来了他最为牵挂的贤者之石碎片,然后死在了他最终想要追寻的东西上。
“早告诉你了。”方大同拔下左胸上的匕首,“你没有一点活下去的可能。即便你成功了,那一刻也是【死】。”
“咳……”执行者的生命已如风中残烛,“很好,我面临了我的命运……接下来,去见证你们的【命运】吧……”
“谢谢你的祝福。”
“不,这是诅咒,这是最恶毒的预言,”执行者嘿嘿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小,“你就没怀疑过那个叫做克雷泽的男人嘛?那家伙有一个古老的灵魂,即使是上帝也忌惮他……”
“……”
他颤悠悠地从怀中掏出一卷染血的羊皮纸,放在方大同的身边。
“去吧,去吧,然后痛哭流涕,你将见到最糟糕的未来……”
语罢,执行者就断气了。
这个近乎无敌的男人就这样死在了比利牛思山下。
方大同叹了口气,想要拔下右胸上的匕首,但手不知为何发软,硬是没能遂愿。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深深呼吸一口,被周围的浓烟呛到直咳嗽。
————————————————————
方大同踩着摇摇欲坠的升降机,回到了地下室。
四处都是浓烟,他们曾引以为傲的中世纪机器在飘着摇曳的火光。
方大同推开前进路线上的焦木,踩过倒塌的机械,走到了工作台旁。
他听得一阵窸窣之声,那只灰猫正如幽灵般坐在永动机上,可见到他之后只是打着啰嗦,然后蹑手蹑脚地逃跑进黑色的阴影里。
猫是有灵性的动物。它一定在害怕着些什么,而它害怕的显然不是方大同本人。
油灯闪烁着,照着洞窟中心的舱型机械。
梦就是从这个地方开始的。当年刚到这座洞窟时,这里还没有电没有半导体,只有这孤独的金属舱像石柱般顶天立地。
在这并不算长久的岁月中,克雷泽先生和他的家人们以这个舱型装置为基石,在这里搭建了超越时代的奇迹。
恍惚间,过去的一切仿佛都回来了。
方大同慢慢走向那正中间的舱型机械,查看着那些难以理解的仪表。
示数处于安全状态,那么它所运行的程式应该已经执行完毕。
所以,方大同拉开了其中一个舱门。
失去了支撑点的干尸从金属舱中倒下,头部砸在了方大同的脚上。
凡尔纳·克雷泽——至少是他的身体,已经永恒地沉眠。
方大同看了看仪表盘,又看了看他的尸体。
他的手在颤抖。
那已经不是不安的预兆,而是灾难终于来临的恐慌与绝望。
另一个舱门传来齿轮的撞击声。
方大同没有作声,而是后退几步,从桌子上捡起前段时间刚进货的火铳,轻轻抚摸枪柄上的拉丁铭文。
“方大同”的汉字,以及有些稚嫩的拉丁文“艾娜·克雷泽”,并排在一起。
他恶狠狠地咬紧牙齿。
金属舱中飘出雾气,就像南洋群岛丛林中的烟瘴,潮湿而危险。
在那雾气之后,熟悉的女孩扶着舱门,白玉般的左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她那一丝不挂的身体令人想起逐出伊甸园的夏娃,而那红色的眼睛就是禁忌之果。
“大同?”她有些怯生生地问道。
方大同没有回答。
“大同?”
方大同抬起头。
他将火铳口对准女孩。
“告诉我,”金色的眼睛中仿佛燃着烈焰,“告诉我,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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