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盛大的王室婚礼而言,瓦莲京娜的启程就显得过于寂寞和清冷了,那些狐朋狗友一个没来——哪怕是维塔利。
好像自己过去的人生像是泡沫一样,忽地就破碎干涸了,没有留下一点踪迹。
大概是为了防止她做些蠢事出来。
但都到了这个地步,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维塔利应该是在家里踟蹰了好久,才下定了翻窗潜入的决心。
真怂啊,一点没有她的风采,就像他老是骑的温顺母马一样。
可那个迟钝的怂货,是真的想过要带她走的吧?不然也不会冒着风险偷偷过来,临行前还喝了几杯酒壮胆——他以为能瞒过去,属实是小瞧了瓦莲京娜这个酒鬼。
一闻嘴气就知道了,是难得的烈酒,带着火焰般的醇香,一口就能醉倒一个汉子,可维塔利的眼神却清明得让人心动。
他可笑地蒙着裹脸布,怀里暗自揣着开刃的短剑,手足无措,但早就带来了杀人的决心,所顾忌的不过是好友的决意。
只要瓦莲京娜肯像过去一样坚定地点点头,洒脱地拔出长剑大喊一声冲啊,维塔利应该就会带着她杀出去吧?以他们俩的实力,在强硬命令下来前,完全可以突破一群不敢下死手的士兵,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可瓦莲京娜没有,她只是缠着维塔利,埋怨命运的不公,埋怨身边人的冷漠,像个哭哭啼啼的深闺小姐——在那一夜,犹豫的不是维塔利。
是她自己啊。
维塔利是很好的朋友,只要瓦莲京娜愿意,他就是扛着她,也会把她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只要瓦莲京娜愿意,维塔利说不定还会跟着抛弃一切,留下来照顾她。
只要瓦莲京娜愿意,那个好心肠的白痴大概啥都会做。
但她不能这样做,因为维塔利是她很好的朋友。
他很有本事,又能打还能说,不能当将军也是个好大臣,他能跟在外交部高官身边,应该也是父亲给出的某种“补偿”。
这样下去,他迟早能完成他的梦想,成为外交部长,或是首相。
而一旦带她离开,维塔利就再也不能完成自己的梦想了。
更重要的是,瓦莲京娜在害怕。
她害怕去往异国,更害怕自己会一无所有、颠沛流离——真是令人羞愧和耻辱。
所以她不敢做决定,只能像是麻痹自我一般,苦苦哀求着维塔利,哀求他能给出一个答案。
最令她恐惧的一点是,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如果和维塔利离开,那么终有一日,她会在清寒的贫困中迁怒于维塔利,责备他为什么要带她离开宫廷,在逃亡中灰头土脸,像是最低贱的农奴。
矛盾将会在一次次的争吵中激化,随着维塔利无条件地退步,瓦莲京娜骄纵的欲望只会无节制地膨胀,她迟早会厌恶疲于奔命,甚至会出卖维塔利,以换取昔日的生活。
很多人都觉得瓦莲京娜是个不自知的纨绔,但也要得益于这一年来的禁足,使得她在抑郁的深夜中前所未有地思考着所谓的“人性”,前所未有地了解到自己的软弱。
她完全知道,但根本改不了,所以才会失望——不是对维塔利,是对肤浅的自己。
什么骑士的荣耀,什么战场的梦想……都太虚无缥缈了,像是孩子的积木,一触即倒。
而在维塔利独自离开时,瓦莲京娜其实松了一口气——无论未来如何,起码现在已经尘埃落定了,甚至有些隐隐的安心感。
说不定她的便宜丈夫会是个晚成的英雄呢,以后在外交场上遇到同携女眷的乌拉尔部长维塔利,还能豪迈地介绍给丈夫说嗨嗨这是我以前的好朋友维塔利,我差点跟他一起跑了来着。
然后英雄皇帝和部长夫人都哈哈大笑,维塔利则颇为羞涩地挠挠头,大家都只当是昔日的逸闻,一笑而过。
可一想到那英雄皇帝和部长夫人陌生而滑稽的笑脸……
还是心如刀割。
……
在一场十年难得一遇的初夏暴雪中,该隐赫斯特的黑夜骑兵们提起长戟,护送着玄铁的巨型马车缓缓步入了风雪之中。
宫殿沿途并没有太多的贵族欢送,只有五步一哨的近卫士兵,他们笔直地站着,弩前的刺刀指向天空,像是沉默的桦树。
家人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在宫殿顶层的窗棂后,亚历山大一世身着正式的礼服,在随从们的簇拥下,投下冷漠的一眼。
年轻、多疑又富有锐意的沙皇心中到底在想着什么?会是对政敌的厌恶吗?会是对堂妹的怜爱吗?还是对乌拉尔前途的思索?
恐怕很少有人能说自己彻底看透了这位后称“北方的斯芬克斯”“双面王”的神秘君主——一如他那离奇的死亡,扑朔迷离。
他与叔叔尼古拉一世之间的斗争始终为后人津津乐道。尼古拉是忠诚者还是野心家?亚历山大又是否如表面上那样无辜?这些阴谋再也无法考证,消逝在乌拉尔冰冷的宫廷与卧床之中。
而在今天的乌拉尔格勒,麻木的人们对于未来茫然不知,他们聚集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街道旁,挥舞手中的帽子和私巾,其中夹杂着不少瑟瑟发抖的贫民。
见到宫廷的婚队来了,穿着黑色制服的狼人警察们赶忙吹起哨子指挥,人群乌泱泱地跪倒一片,头埋进雪里,稀稀拉拉地高呼,无外乎就是帝国万岁、殿下长寿之类的话。
在一处拐角站着几个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他们尽管穿着冬装,稚嫩的小脸还是冻得通红,被一个老师模样的年长者叮嘱着。
眼看车队就要经过,老师拍拍他们的肩,中学生们捧着花束,急匆匆地钻过人群缝隙,小跑出去,连警察都没来得及阻拦。
为首是一个女生,她看起来家境还算不错,鞋子颇为精致,大腿修长,似乎是个舞蹈演员。大家为了表示敬意,都没戴手套和帽子,手掌被冻出一块块的红疮。
“致我们的荣光、尊贵的女大公瓦莲京娜·罗曼诺夫。”中学生们挡在路中,为首的女生声情并茂地背诵着,“乌拉尔的子民们爱戴着——”
森然如铁的车队没有停一下,骑士们的高头大马径直地走来,中学生们呆滞地仰望着,几个男生抛下花束,躲进人群里,而那个女生额头冒出了细汗,紧张地捏着花柄,结结巴巴地念着赞美的敬词,最后还是恐惧地往外跳去。
她晚了一步,战马的前蹄踢中了她的下身,女孩在雪里翻滚着,泥雪里翻出殷色的红,漂亮的长腿歪歪扭扭,恐怕是再也跳不出舞了。
她以为会停或是转向的。
巡警愤怒地低吼,抄起警棍,准备去教训这几个不识好歹的蠢货,他先是揪起女孩的长发,把她在地上拖曳着,却被一根冰冷的戟刃拦住了。
巡警战战兢兢地抬头,银甲精雕的铠甲骑士低沉地说:“好了。”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一只白净的手从马车微微掀起的帘帐中收回,他们意识到那出自尊贵的公主之口。
于是民众便很是感动地讨论起来,说殿下是多么多么地仁慈,那几个小鬼是多么多么地逾越。
他们又跪下,高呼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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