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盐商好感没有必要,冯紫英不需要这一点,至少现在是如此,而威信,却不是这等方式来树立。
畏威而不怀德不仅是夷狄,商人一样如此,若是一味示好拉拢,甚至许之以利,冯紫英相信自己也能从这帮盐商手中拿到想要的东西,但是这却不是最佳策略,甚至是最糟糕的手段。
见冯紫英微微摇头,汪文言心中也是微凛。
虽然口头上说是自己最推荐此策,但实际上汪文言一样不太认同这个办法,只不过她不愿意在冯紫英面前留下过于苛厉且工于心计的印象,所以才会违心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大人?”
“文言,便只有此两策了么?不该如此才对。”冯紫英目光深沉,如利剑一般,几乎要剖开汪文言内心深处,袒露于外,“若是担心什么,大可不必,接触这么久,你应该明白我的性子才对。”
汪文言身上一寒,脸上却是火辣辣,起身一礼,“文言狭隘了。”
冯紫英摆摆手,“文言,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来相互了解,我说过,我这个人既论迹也论心,关键在于什么事情,小事论心,大事则既要论迹亦要论心,但也不必拘泥,……”
“嗯,文言还有一策,那便先兵后礼,恩威并济,先用猛火,后用缓药,扶正怯邪,……”
听得汪文言慢慢道来,冯紫英嘴角带笑。
这才是东林党智囊的风采嘛,前面两策,一策过于刚猛酷烈,肯定会遭遇凶猛的反噬,也不利于自己后续安排,二策过于稳重宽厚,同样不利于自己立威树德。
这个时候所说的才是符合自己内心想法意图的,而且冯紫英也可以肯定,自己固然在考较对方,汪文言同样也在琢磨自己,君择臣,臣亦择君嘛,很正常。
当然,不必点破,信任就是在这等事情上一步一步建立起来的。
“……,文言,此策甚合我意,不过前期就要辛苦你了,总得把戏演足,朝廷那边催得紧,我的同学们也即将到来,我在返京之前总得要给他们留下一个勉强一看的场面不是?”
“文言明白。”汪文言躬身一礼,心中却是暗叹,这一位心思还真的不好揣摩,但越是这般也说明对自己越是看重,喜忧参半。
*******
葵园。
“怎么说?”
老者手中抓起一把鱼食,听凭一粒粒从手指缝中滑落,游廊下,水池中,点滴落下,一尾尾红鲫簇拥而至,碧波赤影,煞是好看。
“没说太多,那位小冯修撰只是简短说了几句,后来都是汪文言在做具体介绍。”站在他身后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道。
“汪文言?看来这位林大人是一心要酬和他这位女婿了啊。”老者脸色不是太在意,“汪文言所言这些你觉得如何?”
“小的也不好评判,但是听周围这些人的意思,还是和捐输差不多,名义上是要付息,但是利息很低,说是朝廷海税作保,而且还能由大家选出人员进入市舶司进行监督,但是具体如何操作,却语焉不详,……,那银庄情形相似,听说忠顺亲王和小冯修撰的冯家都入股,朝中亦有不少宗亲公侯入股,包括户部亦会在银庄开户,……”
“哼,别听那些,户部现在空空如也,开户又能如何?”老者不屑一顾,“无外乎也就走过场而已,存上三五千两银子,有何意义?”
“可是汪文言称开海债券售卖所得银子均要存入海通银庄,前期海商们议定的海贸特许金亦要存入海通银庄,。”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另外小的也听了汪文言介绍了一下这银庄营生范围,除了吸纳商贾存入现银通兑通取和支付利息外,其主要就是从事放贷,但是利息却比寻常借贷低许多,当然其放贷对象也十分苛刻,要经过几道手续审查,……”
“哼,朝廷里边传来的消息,这就是糊弄大家,让大家入股和存入银子,然后用于朝廷在登莱和辽东建码头船行,以便于支持辽东的补给,这等朝廷要务,银子砸进去便是老虎借猪——有去无回,……”
老者轻蔑地一扬手,把手中鱼食全部撒出,纷纷扬扬,引得水池中红鲫蜂拥,竞相竞逐。
“那您的意思是……”
“等一等,看一看,我估计不会有太多人感兴趣,实在不行,那什么债券买上三五万两,权当贺礼了,至于银庄,敬谢不敏,……”拍了拍手,老者又突然问道:“除了我没去,还有几家当家的没去?”
“谭家和桂家两位都是托病未去。”
老者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下一次若是这位小冯修撰再邀请,我便去一趟,总需要给朝廷留几分面子。”
“老爷,只是我看还是有几家态度不一样,似乎是有些兴趣,……”
“哼,无外乎是林如海施加了一些压力罢了,总还是有些人顾念旧情,给他几分面子的,不过我们高家就不必了。”老者脸上露出阴柔的笑容,“听说朝廷那边对林如海现在卧床不起不能视事也不太满意,都察院也会派人来巡视,兴许会让陶大人暂时代掌,……”
“啊?”中年男子连带惊喜,“那敢情好,我们高家那就……”
“此事暂时不提,估计太上皇还在和皇上商议新的巡盐御史,暂时定不下来,但是林如海一死,就必须要有一个结果了,嗯,估计也就是最后一任了。”老者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高家须得在这最后一任上把各种手尾处理好,……”
“那甄家那边……”中年男子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老者脸上厌恶之色一闪而逝,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暂时不理他。”
*******
出乎所有人意料,小冯修撰在召集了一干盐商们见了一次面,做了一次推介之后,便再无其他动作了。
除了像汪文言、贾琏、段喜贵加上吴耀青几人,公开抛头露面,愿意见一干商人们外,冯紫英反而见不到人影了。
开海债券之事,涉及到市舶司的监督和每年海税收入兑付问题,轮不到贾琏和段喜贵两人插手,顶多也就是能向几个市舶司推荐一个“技术人才”而已。
这边连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边在见识了段喜贵带来的几个人在算数和记账,尤其是新式记账法带来的便捷和一目了然效果之后,林如海也主动要了两人,准备以吏员身份纳入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去。
“冯柱见过大爷。”
“段鹏见过大爷。”
段喜贵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跪拜在地的自己这两个“得意门生”,心中也感慨无限。
林如海开口要这二人,一个方面的确是这两人在算数记账上颇有天赋,另一方面自然也有几分冯紫英的面子。
但这却是改变这两个人命运的壮举。
两个几乎没在学堂中正式读过书的穷家小子,一个甚至在进入学堂前连一身干净衣衫都没有的贫家子,经过自身的努力,现在时来运转,居然有机会一跃成为吏员了。
或许在读书人眼中吏员是一个不起眼的存在,但是对他们这种也许一辈子都只能在大同或者临清的乡间操劳一辈子的穷人来说,这种转变就是鱼跃龙门一般的飞跃。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边涉及到盐引和盐课的收发转运,本身就相当繁复,而且还牵扯到和两淮盐场和下边三个分司的对账核算,工作量很大。
如何建立起一套清晰可查同时又能横向纵向对比的账目机制,一直是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最大的问题,全靠人来核账监督,每年光是各种账目就能弄得你精疲力竭。
即便是知晓有些人在里边做鬼,但是如果不能准确确定在那一个时段和哪一个区域存在问题,纯粹依靠人来核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这也是每个这类衙门里边最为头疼的。
除非是内鬼透风,有外部线索举报,否则没有谁能轻易下决心来清查核账,那太大动干戈不说,而且一旦没查实的话,也很伤士气。
但现在新式的复式记账法极大的减轻了工作量不说,而且也极大的方便了这种查阅对账的难度,哪怕是一个外行,只要稍微熟悉了解一下这种手法,那么就能明白如何来查阅账目,如果是遇上内行,这种效率更是大大提高。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要从中贪墨舞弊的风险会极大提高。
两个人跪在青石板上“咚咚咚”的连磕三个响头,足见其真心实意,冯紫英也不制止,他知道这是对方在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感激,他必须要领受。
两个小子眼圈都是红红的,显然是在获知这样一个机会之后内心的兴奋激动和感激难以压抑。
他们此番南下原本以为就是能寻个像丰润祥那样的大商家获得一个稳定的工作,哪怕是被临时叫到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帮忙也从未奢望过留在这等衙门里吃一碗饭,但现在这种事情居然就发生了,甚至还要给予吏员身份。
哪怕是再不晓事,他们也明白这样的机会对他们这样的穷家小子意味着什么,命运就此彻底改变,他们会成为人上人,能光宗耀祖。
甚至可以说,哪怕他们日后真的不在这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干了,走出门儿,就会有无数人来高薪聘请他们。
无他,就凭这份资历。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出来的吏员,如同后世财政部或者央行出来的技术型干部,哪家大型企业不是求贤如渴的?
这一切的改变都是源于眼前这一位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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