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说几句之后,冯紫英便果断离开,这等女孩子太多之地,稍不留心就变成修罗场,早些离开为妥。
一直等到亥初,才有几名小太监先来打前站,一干人此时都已经到了门外候着,一盏茶工夫之后,却看到从荣宁街那边来了两匹健马,上面两个小监儿举着灯笼,缓缓而来。
“来了。”冯紫英心里说了一句。
说实话他对这等事情腻歪得紧,但是却又不得不应付着。
这等前世只能在影视剧中见到的情形却能亲身感觉,似乎听起来也很刺激,但想想自己现在所经历哪一样不是从未感受过的,甚至连《红楼梦》书中的丽人一个个也投怀送抱同床共枕,所以对这等事情的感觉也就淡了许多。
抱着这种冷眼旁观的心态,冯紫英远不及贾府中这些人那么激动兴奋,看着贾赦贾政贾珍一干人都是满脸诚惶诚恐又夹杂着那份得沐天恩的欣喜模样,贾琏、贾宝玉、贾兰和贾蓉几个都是屏声静气如临深渊的架势,冯紫英内心只觉得好笑。
便是像黛玉、宝钗、湘云、探春几个姑娘们也都是一样欣喜雀跃,翘首期盼。
让冯紫英觉得有些意外的是贾环却能保持着一定冷静的站在自己身旁,只是目光里也还是有些复杂的神色。
“环哥儿,你不去?”冯紫英随口问道。
照理说虽是庶出子,但也算是贾元春的弟弟,贾环也有资格去在边儿上候着得蒙一见,但贾环好像却不是很愿意。
“我又何必去?大姐姐心目中怕也只有宝二哥,便是兰哥儿都未必能得几分青眼,何必去凑这个热闹?”贾环声音有些发涩,鼻音更重。
“环哥儿,有志气。”冯紫英也不多言,“下科秋闱好生去考,争取一考而过,便是那春闱也未必就不能闯一闯。”
“谢谢冯大哥的鼓励了,在书院里我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比更聪慧的人也比你更努力,所以小弟也只能以勤能补拙来证明自己了。”贾环忍不住握紧拳头,“永隆十年的秋闱,我一定要考过!”
二人正说间,又有连续骑马太监陆续到来,一直到后面太监下马,音乐之声渐闻,龙旌凤翣,雉羽夔头,罗列而行,还有女官捧着销金提炉燃着御香,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执事女官捧着御制香珠、绣帕、漱盂、浮尘等物件,明黄可鉴,端的是气势非凡。
冯紫英远远看着,心中却在叹息,这等威势固然能让周遭百姓艳羡敬畏不已,但是落在龙禁尉和都察院御史们眼中,不知道又作何感想?
或许这没什么违制,甚至是完全按照天家妃子省亲的规制来的,但是这等情形其实在京师城中也很竿见,起码冯紫英知道在元熙帝年间,除了皇帝本人外,鲜有后妃有这种省亲的体例,更不用说这般风光了。
在冯紫英看来,这几乎就是在把贾元春和贾家放在火炉上灼烤了。
冯紫英不知道其他几个贵妃省亲是不是也是如此,如果都是这样,只能说明永隆帝是有意如此,就是要把这几家推上一个尴尬处境,除了皇帝本人能维护外,稍有不测,便可能引来雨点般的攻讦。
当然就目前来说,可能都察院还能体察圣心,不会有什么举动,但是绝对已经被有些御史们记上了一笔,一旦那一日皇帝心思口风一转,只怕笔刀墨枪便会铺天盖地而来。
正叹息间,冯紫英却见前队过完,最后是八名太监抬着一定金顶明黄绣凤版舆而来,一直到了贾家众人面前,包括贾母贾赦贾政夫妇等人都纷纷跪下。
旁边几个太监赶紧扶起一干人,听得那版舆中的贾元春大概是在说些什么,版舆这才有抬起向前入了大门,过了仪门往东去。
一行人簇拥着版舆而去,反倒是将冯紫英和贾环这二人丢在了后边,冯紫英和贾环倒也乐得个逍遥自在,远远地缀着。
却说贾元春坐在版舆中一路向前,径直入园,又上了轻舟,却见溪流两旁灯如游龙,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如银光雪浪,再远一些的各色树上尚未有树叶,却都是用通草?绫纸绢扎成,粘于枝上,精妙异常。
那溪流中更有各色彩灯做鸟兽虫鱼状,栩栩如生,船上亦有各种精致盆景灯饰,珠帘绣幕,桂楫兰桡,可谓迷醉人间。
船行入石港,港上有匾灯,现着“蓼汀花溆”,再往前行,便是“有凤来仪”,蔚为大观。
下舟登岸,重新上舆,再行至石牌坊,却见石牌坊上用灯映出“天仙宝境”四个字,元春顿时皱眉,让人取下换了,用“省亲别墅”替代,这才进入行宫。
一进入行宫却见正殿巍峨,琳宫绰约,满目琳琅,贾元春越发觉得府里边做得有些差了。
如此奢靡过甚,只为这一次省亲,若是外臣知晓,只怕又要引起不小风波,虽说是奉旨敕建,但也有些过于耗费民资了。
只是这等情形下,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唯有暗自叹息。
到了殿中,贾家一干人都已经候着,换衣降座,这才按照家礼论行,免不了一番垂泪悄语,倒是贾赦贾政等男子都是规规矩矩行礼说话,到最后便是一干姊妹女眷纷纷见礼。
冯紫英和贾环都在在殿外远远看着,到最后贾环都被招了去,一一列队进入见礼,只剩下冯紫英一个外男在外边,甚是无趣。
诸般过场走完,这才算是松了下来。
太监们大部分要回宫,只剩下少量几个宫中小监儿和女官留在这里,也都被安排到旁颠,只有一直跟随元春进宫的抱琴侍候在一旁,宛如往日元春尚未进宫时一般。
冯紫英一人独自在外,冷得直打哆嗦,连那贾环等人也都在颠旁等候,他也只能自认晦气,索性就在外边儿夹道上小跑起来,免得冻脚,也不知道那贾元春见这一干家眷亲戚要多久,若是一一叙礼,还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难道自己就这么一直在这里喝西北风?
正琢磨间,却见一盏灯笼悄悄过来,冯紫英定睛一看,却是那胸大臀肥的丫鬟司棋,婀娜娉婷的走了过来。
冯紫英正在诧异间,却见那司棋一福之后,小声道:“冯大爷,这是二姑娘的手炉,您在野田冷地里也每个遮挡,姑娘便让奴婢把她的手炉拿来让您暖和暖和。”
冯紫英一怔之后,也有些动容,没想到自己在这里受饥寒,第一个想到自己的居然是迎春?!这可真的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对于冯紫英来说,虽然略感意外,但是也不是太惊讶。
从贾琏那里也知道这位二妹妹对自己一直有些心意,甚至有点儿宁肯给自己当妾也不愿意嫁那孙绍祖的意思,只不过素来老实敦厚的她能做出这般举动,也的确难为她了,而且冯紫英敢打赌,也多半是这个丰壮饱满的丫头司棋撺掇起来的。
“嗯,司棋,那就替我多谢二妹妹的一番心意了,正好爷也冷得够呛,也不知道贵妃娘娘这一番叙旧论亲要到什么时候。”冯紫英接过手炉握在手里,一股子炭烤热气儿透过竹帘布罩窜出来,顿时有些发僵的身上都要活络许多了。
“那奴婢就告辞了,那边儿姑娘还等着小婢回话呢。”司棋又福了一福,本要转身离去,但是又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停住脚步,涨红了面孔道:“大爷,有些话不知道奴婢当讲不当讲?”
冯紫英略感惊奇,点点头:“你说。”
“本来有些话轮不到奴婢这等低贱之人来说,但是奴婢侍候二姑娘这么多年,知道二姑娘的性子,若是换到她自个儿来,便是打死也说不出口,只能藏在心间,但奴婢是个浑人,管不到那么多,便是明日被人赶出府去,也还是要替我家姑娘剖心坼肝地说几句,二姑娘对大爷颇有情意,只是老爷的性子大爷也知道,怕是不会替我家姑娘着想的,那孙家都知道是个粗鄙无礼酗酒如命的,加之好勇斗狠,府里上下女眷奴婢都是被折腾得难以过活的,我家姑娘这性子若是嫁过去,只怕不出一年就……”
司棋没有再说下去,但冯紫英却明白意思。
“所以奴婢便是豁出去也要来和大爷说这一遭,让大爷明白我家姑娘心意,但求大爷能知晓我家姑娘翼墙情意,莫要辜负了……”
话没说完,却听得那边夹道又有声音过来,司棋吃了一惊,便将后半截话给吞了下去,冯紫英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地,但是却不忍这般不给半点儿回语,便点点头:“你给二妹妹说,我知晓了,我自有安排。”
司棋简直大喜过望,连声音都发颤,“大爷,当真?”
冯紫英没好气地道:“难道还能有假?爷还能骗你一个女子不成?”
司棋忙不迭地如鸡啄米一般点头,来不及再说什么,匆忙从脚步声传来的另一边悄悄疾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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