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宜嫁娶。
冯紫英到荣国府时有些晚了,贾宝玉的迎亲队伍早就走了,不过这和他无关。
他今日来也不过就是作为宾客来一趟,作为世交,这是基本礼仪。
贺礼几天前就送到了,很隆重,也让贾家那边很满意。
贾政前两日就回来了,这等嫡子娶妻,提前请假,大周朝的这种请假制度还是很人性的,又是皇帝的“老丈人”,自无不允之理。
去迎亲一大早就开始了,什么告祭宗庙,然后父亲各种教诲,然后才是骑马缓缓前往女方家中,这一路总免不了要炫耀显摆一番,估计得要下午天擦黑才能回来得了。
这年头的娶亲迎亲程序相当繁复,在女方那边更是各种花样名目繁多,而且牛家那边特别讲究,两边都是武勋豪门,自然都要把礼数走足,过场走够,免得被外人小瞧了。
贾政回来了,冯紫英自然要去见一面。
还是在荣禧堂。
不过见到贾政第一眼,就感觉贾政这一年只怕过得很煎熬。
精神状态和气色都不太好,满脸疲惫憔悴,要说从江西不远千里回来辛苦了,但是也回来几日了,照说也该恢复过来了,但看这样子不完全是旅途劳累,而是在江西学政这个位置上做得艰辛的缘故。
不出所料,寒暄完几句话之后,贾政就谈及了在江西学政那边的艰难,虽然言语中十分含蓄,但是冯紫英还是能听出来,上司的冷遇,同僚的排外,下级的轻视,都让他倍感煎熬。
言语间贾政甚至流露出了想要辞官的心思,这让冯紫英吃惊之余也意识到贾政这能力和性子的确不适合在官场上混,还真不如就在工部混日子,起码落个清闲。
“政世叔,您才去一年不到,这会子就要辞官,只怕皇上和吏部那边都会不高兴,……”冯紫英也不好多劝解,但念及也许明年局面生变,他那个时候来辞官走人,似乎更合适一些,只能温言劝慰。
“我也是念及此,所以才是踌躇彷徨,唉,铿哥儿,愚叔这性子的确不适合为官,娘娘替我去求这个学政委实是可惜了,还不如替宝玉素以安排一下。”贾政摇头叹息不止。
“世叔不必如此悲观,宝玉此番成为长公主女婿,想必会有一番造化。”冯紫英话语里有些言不由衷。
贾政瞥了他一眼,“铿哥儿,我听闻你不太赞同宝玉娶牛家女,而更愿意宝玉娶廉忠王之女?”
“各有所得吧,不过此时再说这个也没有意义了,长公主那边对宝玉也甚是喜欢,想必日后也会竭力为宝玉铺垫的。”冯紫英淡淡地道。
贾政深看了冯紫英一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也拿不准谁更合适,但是看起来永宁长公主无疑更受皇上喜爱,铁网山秋狝,永宁长公主已经提出要带宝玉去行宫,好好向皇上推荐一番。
“铿哥儿,秋生在信中也多有提及你,对你很是感激和推崇,感觉他现在做事比以往精神许多,还是要对亏你的照拂,……”
贾政对自己唯一一个在官场上有所建树的门生是格外看重,他也知道自己对傅试的仕途没有多大帮助,但是现在既然冯紫英成为了傅试的上司,以贾家和冯紫英的关系,让冯紫英照拂傅试,也算是进了一番努力,日后傅试真的有所造化,那他贾政也有面子,走出去腰都能挺得更直一些。
“政世叔客气了,秋生本身也就颇有才能,小侄去了借重秋生颇多,再说了,有这层关系,小侄也才敢更大胆的让放手让秋生去做事,……”冯紫英笑着摆手,“现在我和秋生是相得益彰,许多事务秋生也帮我把关,若是有机会,我也想像高大人和柴大人举荐一番,看看有无更适合秋生的职位,不过短期内,我还是希望秋生多帮我一把。”
冯紫英说得很客气,贾政却是听得心花怒放,忍不住捋须微笑。
紫英将傅试引为心腹,以紫英现在蒸蒸日上的势头,傅试跟了他,自然也能水涨船高。
二人正说间,傅试也来了,自然气氛更好。
午间贾政自然要留冯紫英和傅试用饭,冯紫英也没有推辞。
虽然很讨厌贾赦,也不太待见王氏,但是有一说一,贾政此人冯紫英还是愿意结交的。
贾政的酒量不错,而傅试酒量更好,这一顿酒喝下来,倒是宾主尽欢。
……
一觉醒来,冯紫英才发现口渴得难受,而另一方面却更难受。
还有些残存的记忆,是司棋和宝祥把自己送到客房中的,原本想要和司棋颠鸾倒凤一番,未曾想司棋却是身子不方便,让冯紫英大失所望,只能把一腔怒火发泄到了司棋那对饱满之上。
司棋虽然性子豪爽,但是却毕竟只有那么一两次经历,想要玩出点儿新花样也还欠缺火候,反倒是把冯紫英弄得不上不下,只能赶紧把这她打发走了,好一阵之后酒意上涌才算是睡下。
起身问了宝祥时间,才申初,冯紫英便出了门。
对于荣国府,冯紫英已经是无比熟悉了,这客房他都住过好几夜了,和平儿在这里亲昵戏耍,与司棋在这里一宿贪欢,荣国府里边也渐渐就把这客房留了出来,专供自己歇息。
平素有其他客人,也就安排到隔壁其他小院了,反正这荣国府里也不缺这一两间小院。
沿着内子墙外这条夹道向北,后边儿都是一些有些脸面的仆役住家,大半是拖家带口的,荣国府待这些有头脸的下人还是不薄的,所以赖家这么靠着贾家吸血,才会引来众怒。
内子墙笔直,大观园却留了一个西角门在这里,只是这西侧门几乎不开,但今日冯紫英走到西侧门时却正好赶上了两个婆子在换班,门开着。
两个婆子见到冯紫英过来,都忙不迭地打招呼,冯紫英也含笑回应了一下,然后便要举步进门。
两个婆子面面相觑。
不是说冯大爷不能进园子,这府里都打过招呼,这大观园里其他男子是都不能进的,除了两个,一个宝二爷,一个冯大爷,但是从这西角门进却有些不合规矩,因为这西角门平常是不做进出用的,都是特殊时间或者有特殊情况才会开。
不过面对略微还有些酒意的冯紫英,两个婆子都能闻得到冯紫英身上的酒味,也知道是二老爷留了冯大爷用的午饭,所以两人也只是交换了一下眼色,便没有阻止,倒是一个婆子含笑劝道:“冯大爷,这西角门平时是不进出人的,就是因为这一进去都是挨着溪边走,要到西北角边儿上山才能过溪,这一路路窄道滑,你可千万小心,别跌进溪里去了。”
冯紫英笑了起来,“放心,我是喝了几杯酒,不过还没有到那个地步,这是进院子里去二妹妹那里喝一杯茶就走,劳烦你们二位了,还没问二位嬷嬷贵姓,……”
这一句话就让两个婆子眉花眼笑,眼睛都笑眯得睁不开,既放了心,还让冯大爷记着了自家情,都忙着报了自家姓名。
冯紫英也记下了,复述了一遍,这才举步进门。
两个婆子见冯紫英行走稳健正常,这才放了心,把门锁上。
一进了门,立即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凉意幽幽,这沁芳溪从大观园东北角进来,然后呈现出一个“凸”字形绕了一圈儿,最后从东南角流出,只不过这“凸”子上边这一横是两边出头,这样相当于是一股活水把整个大观园都滋养了,让大观园例外都鲜活起来。
这沁芳溪“凸”子最下边一笔,就是沿着着院墙边儿上由东北像西南流过,只不过这一笔也是略有曲折,由北到南形成了蓼汀花溆、芦苇荡、荇叶渚、紫菱洲、蓼溆几处水湾和半岛。
冯紫英很久没有这样独自散步了,而且还是在这大观园里,沿着溪畔向北走,隔溪而望,便是那草盖粉墙的芦雪广,掩映在枯黄的芦苇中,伴随着芦苇随风摇曳,竟然多了几分出尘仙气。
冯紫英心中暗赞,难怪邢岫烟浑身上下都有一种清丽脱俗的气息,只怕除了她天生丽质外,这成日里在这茅顶草盖下的小院里,居移气养移体,自然也就有了那份味道。
再往前,溪对岸就是那李纨的稻香居了。
只见那院落比邢岫烟的芦雪广要大一圈儿,但风格却是格外相似,小院院墙没用那种桶瓦,而是也用了麦草,但是修剪得格外整齐,背后的荼蘼架和木香棚掩映,倒是一个好去处。
冯紫英也没在意,径直沿着溪畔道路一直走到西北角,一处小径径直上石山,便通到了那一日自己和李纨见面的所在,冯紫英迈步而上,心里却有些恍惚,似乎听见了那李纨的声音,那一身素孝的风流婀娜身段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原本以为自己是喝了酒的幻觉,摇了摇头,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自己可真的有点儿走火入魔了,被司棋这小蹄子给勾得心火高炽,却又没处泻火,居然要产生幻想了。
“奶奶,您今日怎么神思恍惚,这可是宝二爷大喜日子,……”
这声音有些耳熟,好像是谁的侍女,冯紫英喝了酒这反应有些迟钝,但立即就明白过来,这大观园里能被称作奶奶的,还能有谁?
“没什么,就是昨儿个没怎么睡好,心里有些烦闷,所以才来走走,……”
正是那李纨的声音,只不过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恹恹的感觉。
“那奶奶……”
“行了,你先回去吧,我独自在这里静一静,这会子太阳正好,我坐一坐,待会儿自己回来。”李纨的声音有些虚飘飘的,柔弱无力。
“那奶奶你这披风还是带着,莫要一会儿起风了小心受凉,……”
“嗯,放下吧。”李纨道。
很快一阵细碎脚步声从山道那边慢慢消失,只剩下那个幽幽一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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