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之后,杨嗣昌、郑崇俭二人径直去兵部复命,冯紫英却没有去兵部,而是直接去了乔应甲府邸。
论理他也不该去兵部,他是内阁召回,是要等到内阁召见才能去文渊阁,当然回来了自然要去通知通政司一声。
冯紫英感觉现在自己有些乱,有些看不准当下京中局面,一时间梳理不出来头绪,需要好好琢磨一下。
照理说要了解情况,去齐永泰那里是最合适的,但齐永泰是内阁阁老,他不能去,而乔应甲不过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不属于内阁六部和通政司,说得过去。
护送冯紫英一行的骑兵是罗一贯部的,到了京师城,自然去京郊蓟镇郑村坝驻地。
那里是前明靖难之役时朱棣与李景隆大战之地,颇有名气,也是蓟镇在京郊的一处驻地。
按照规矩,边镇之军不得入城,但是整个顺天府都是蓟镇防区,而蓟镇难看要和兵部乃至兵仗局、军器局、太仆寺这些部门打交道,所以也就在郑村坝留有一处驻留点。
几个月没回京师城了,似乎京师城又热闹了不少,但是这种热闹中间却是带着某种混乱和躁动的气息。
蒙古大军二十余万在昌平——顺义——平谷一线,不断袭扰整个北面防线,京郊诸县州的士绅大户们都早已经带着家人躲入京师城中,便是一些有些门道中等人家也都拖儿携女寻着机会逃入城中。
唯有那些没什么路子的,便只能蜂拥至城墙外,似乎依托着这高峻的城墙,也能得到一些安慰。
乔府在大时雍坊西南角的油房胡同,紧挨着宣武门,冯紫英到时,外边儿还有几处小轿和马车,应该是来拜会乔应甲的。
帖子送进去,很快就被迎了进去,也引来门外其他等候人的一阵喧哗侧目,不过有人认识冯紫英,一阵耳递目传只会,便无人再有异议。
很快便有门房把外边帖子都收了,另约时间,大家都知道这是乔副都御使今日不再见客的意思,但能留个明后日一见的机会,对一些本来并无机会的客人来说,反而是好事了。
对于冯紫英的来访,乔应甲很是高兴。
随着冯紫英在治政才能上熠熠生辉,无论是乔应甲还是官应震都已经感觉到了这种后生可畏的气势,便是齐永泰有时候都觉得很难对冯紫英的表现做一个标准的评判。
都觉得只觉得这家伙思路如天马行空,无论是在那个位置上都能有一些别有新意别出心裁的动作出来,而且往往都不局限于其所处的位置,这才是最让一干师长们欣慰之余又有些忐忑的期盼。
乔应甲这一年里算是他们三人中与冯紫英接触比较少的了,随着冯紫英声誉愈大,地位变化,见面也需要斟酌考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非议。
当然大周一朝,对同僚之间的私下拜访虽然不是特别忌讳,但是大家都还是有种某种默契,那就是阁老之间,六部尚书与阁老之间,都察院官员与其他部门同僚之间,如非有特殊事项,不会轻易登门拜访,相比之下,其他同僚和下级拜会商计,学生拜会老师,乡党之间的拜会,却是允许的。
“难得啊,刚进城,过家门而不入,就来我这里,这可不符合你的风格啊,不是都说你有泰山压顶不变色的定力么?”乔应甲打趣着自己这个弟子,平常略显刻薄冷峻的脸上也多了几分难得的笑容。
乔应甲的府邸很简单,素色调的装饰,古朴地家具案桌,在接待客人的桌椅上居然能看到些许残缺的扶手和挡板。
不过乔应甲似乎从来不太在意这些方面,而只要是熟悉的来客们也都对乔应甲的这种风格习以为常了。
“乔师,这套桌椅是否需要换一换了?”冯紫英没忙着回答乔应甲的问话,而是扯到了这官帽椅和案几上,“摇摇欲坠,给人感觉咱们大周朝都察院的气势都弱了不少。”
“你小子!”乔应甲脸一沉,“少把心思放在这些上边儿,你初入仕途,多琢磨一下正事儿,此番朝廷招你回来,也足见皇上和内阁对你的器重,你也该好好考虑一下如何应对内阁的咨询。”
“乔师,你也觉得会是这么简单?”冯紫英毫不客气,“弟子怎么觉得这里边有些别样味道呢?所以弟子才来请益。”
乔应甲撇了冯紫英一眼,下人把茶送了上来,他端起茶示意了一下,“怎么,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乔师,牛继宗在延庆州被外喀尔喀大军突破,犯下如此大错,都察院的御史们难道熟视无睹么?还是皇上留中不发?”
冯紫英的话让乔应甲眼中掠过一抹惊讶和满意,能一眼就看出其中关键,紫英这家伙的确还是成熟了不少,目光视野都不比以往局限于单纯的治政,更明白庙堂之争的另一面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乔应甲淡淡地应了一句。
“是内阁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是皇上觉得还不是时候?”这是两个概念,冯紫英要问清楚。
如果是前者,那意味着内阁和兵部担心此时问责牛继宗会影响到下一步战局,这也正常;如果是后者,那就是另外一重意思了,冯紫英倾向于是前者,但是更担心的是后者。
乔应甲目光中多了几分锐利,看着冯紫英:“紫英,你想说什么?”
“乔师,以往如果出现这种情形,弟子觉得都察院可能不会坐视,如果是御史们都保持沉默,我觉得我们都察院御史们也学会顾大局了,战事要紧,大局为重,不过若是皇上留中,嗯,那我反而有些担心了,如果内阁和兵部都支持追责,那就意味着内阁和兵部应该有对策了,可皇上却要留中,这就出人意料了。”
冯紫英的话让乔应甲也有点儿不悦,“紫英,你可知都察院对你父亲一样没有上弹章。”
“我父亲?”冯紫英还不知道抚顺关所失守一事,讶然道。
“抚顺关所失守,李永芳叛变,东虏破关而入,掳走兵民近二万人,……”乔应甲冷冷地道:“但朝廷商计之后,张大人和我与都察院中御史们沟通,御史们也愿意等到下一步调查结果出来,而没有直接上弹章。”
“啊?!”冯紫英被乔应甲一句“李永芳叛变”弄得心神大乱。
此时他才想起前世中明末历史中的这桩大事儿,正是李永芳的叛变极其后续一连串帮助努尔哈赤的各种针对大明辽东的动作,才使得辽东在他叛变之后遭遇了多重伤害。
李永芳是第一个叛变东虏的将军级人物,可以说这开了一个极其恶劣的先例,从此汉人将领倒向建州女真的情况便此起彼伏了。
这都在其次,关键在于李永芳在辽东经营多年,对辽东各卫所的文武军情和将士情况了如指掌,他的叛逃无疑为东虏刺探了解辽东军情政情防务以商贸情况都提供了难以想象的帮助。
更加之此人投效努尔哈赤之后更是不遗余力的帮助努尔哈赤收买拉拢威逼利诱辽东各路武将军官,由于辽东文武军将长年吃空额和走私的情况被李永芳所掌握,他利用这个把柄威逼拉拢各路军将可谓无往不利。
尤其是一些中低级军官更是经受不住这种软硬兼施的手段,纷纷投向东虏,可以说其一人给辽东带来的危害超过了一场战事的影响。
见冯紫英脸色骤变,乔应甲摆摆手:“紫英,你也无需焦虑,令尊之责尚无定论,李永芳之叛依我看起码早叛比晚叛强,之前还有些人说你父心胸狭隘,一味从大同和榆林引入旧部,现在便再无人提起,李永芳的情况比较复杂,龙禁尉和都察院都已经派员前往辽东调查,相信会有一个说法。”
冯紫英苦笑着摇摇头:“乔师,我不是替我父亲担心,而是担心李永芳这个人的叛逃可能带来的危害要比我们想象的大得多,这个人对辽东太熟悉了,如果东虏抓住这个机会,今后几年里,辽东都要处于战战兢兢地状态下,乔师你应该知道这些边地武将们,谁屁股下边能有多干净,龙禁尉睁只眼闭只眼,但御史们恐怕……”
乔应甲皱了皱眉,似乎是明白了冯紫英的担心,“此事我会和张大人、刘大人商量,自然有分寸。”
“多谢乔师了。”冯紫英甩了甩头,似乎有些神思恍惚,看在乔应甲眼中也是有些担心:“紫英,你这个状态可不行,内阁和皇上都要见你,……”
“乔师,皇上和内阁只是见我这么简单么?嗯,和内喀尔喀人的谈判结果值得专门把我召回来一趟么?”冯紫英看着乔应甲。
乔应甲迟疑垂眼,良久才道:“你什么时候觉察出来的?”
“蒙古人游而不击,大同军和宣府军进来比想象的更快,我还以为是牛继宗想要立功赎罪呢,当然也不排除牛继宗有这个想法,但是落在很多人眼中难免就要心生疑虑了,尤其是京营一下子损失了八万人,城里边只剩下陈继先和仇士本两部了,五军营控制着广宁门和西直门,阜成门和东直门却是在神枢营手里,我今日从广渠门和宣武门进的城,以往这是神机营控制的,但现在好像都被神枢营控制了,连四卫营和勇士营也来接掌门禁了,乔师您说是不是会让很多人都有别样想法了?”
冯紫英的话语如铁锤一样击打在乔应甲身上,让他脸色微变。
其实乔应甲也有这种感觉,但是他是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既不是都察院的一二把交椅,都察院本身有又不能直接接触六部和内阁事务,所以在这些方面消息明显就要迟缓一些了。
尤其是宣府军和大同军动向他并不知晓,冯紫英这么一说,让他顿时悚然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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