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知没有告诉她玉蕤已然身死,闲谈了几句只觉得自己也疲了,便起身告辞。安别将她送至门外,两人又说了几句贴己话。常皇后在那听见安别咳了几声,便出来要她回去歇着,又叫下人带了两盒点心过来,送她出宫回府。
“算了吧,都是些不中用的下人。等下过了宫门,他们还要拦你,你也颇烦。等下我要去后殿见陛下,刚好顺路闲谈几句。”
御知赶忙推辞,常皇后仍然坚持,只得由了她。
两人行至半道,常皇后站住了脚指着远处宅子与她叹气,御知望去,原是自己从前的住所。
“你这暖香阁,如今也空了出来。倒是有些让我想起了从前来了。”
“从前?”
“是。从前,有人也住过这里。”
御知忽的想起那日圣人在厅内提起母亲的事,似曾说过。
“您说的是我母亲是吗?娘娘应当认识她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御知一连串的问题问的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常皇后反倒宛然一笑,不甚介意。
“看来这孩子啊,无论多大,都是与母亲亲近的。”
御知低着头嘟囔:“可我却从未见过她。”
“我记得那年圣人还未登基,她是陛下从敌方营里带回来的。没过多久,陛下荣登大宝之后,才有的你。”
“我听父亲提起过。”
常皇后见她说陛下曾说起过,似乎有些不信。“陛下与你说过?如何说的?”
“他说当年北方叛军劫营,他将我母亲救回。后来母亲生我的时候,天气骤寒,母亲体弱多病。再后来,就被贴身的一个胡人乳娘下毒害死了。”
“叛军?”
看着御知点头,常皇后思虑片刻便既阴了,也不再与她辩解。
“对。是了。北方叛军。”
“皇后娘娘,我从小在宫里长大,许多故事都有耳闻,为何我从未听人提起过北方叛军的事来?你可知道?”
常皇后愣了愣,岔开了话。
“这都是男人的事情,你个女儿家关心叛军做什么。我还是与你说说你母亲吧。”
“嗯。”御知再不多话,只待她于自己讲来。
常皇后笑了笑,伸手挽起她的衣袖牵在怀里。
“你母亲没过门的时候,我便听说过她,他们家是那里的名门望族,虽然不是知书达理的那种,但也是别有作为,只不过战乱之后才零落了。她比我小几岁,当年也甚得陛下宠幸,甚至连我都有些嫉妒。可是圣人长年累月都在殿上劳作,我在宫里也没有什么事情,便偶尔也与你母亲闲谈几句。开始,我们吴人说话艰涩难懂,但那时我也在学说官话,时间久了一来二去她也能听懂了些。后来你母亲怀胎,身体大不如前,一个从前策马扬鞭的女子,竟然连吃饭都要人慢慢喂。后来,太医署的人就说此胎太过凶险,还劝陛下三思。”
“原来母亲还会骑马?那后来呢?”
“后来?圣人原也是要放弃的,可你母亲却坚持要生下你。她说自己这一辈子,处处身不由己,从生到死,都是被命运掌控。如今,这孩子的事,一定要她自己说了算。所以,才生下了你。”
“原来我母亲也是这般艰难。”御知叹到。
“女人,这一辈子,哪有不艰难的。横竖都左右不过翁家婿家两个门。任你有再大的心性,也都磨平了。你们母女二人虽未相处,但却如出一辙。都有我不喜欢的地方,可也有我喜欢的地方。”
皇后叹着气,御知见她有些郁色,却不知如何开口,又问她许多母亲的事来,常皇后见宫门已至,便说改日见了再告诉她。
“如今你迁出去了,但身子仍然是天家的。许多事情身不由己时,多想想你母亲,她若知道你如此受累,九泉之下也会替你心疼。”
御知点点头,躬身辞了礼,转身离了安阳门,未曾入宫的尉迟骥和春瑶早已等了多时,三人上了车马一路回府不提。
常皇后见她远走,想起夜里相约之事,赶着踱步往政德殿过去。远远看着,只见殿内灯火昏暗,门外内侍也倚着门歇,似乎是圣人已经就寝,便转身回往承坤殿。
拐过廊桥,穿过拱门,前方便是承坤殿,却忽然看见一行人影往这边过来,不由得站住身形,走近之后忽看见那内侍提的宫灯上写着御前二字才恍然大悟,跪倒在地。
“陛下。怎么这么晚了才来臣妾这里?”
圣人走近几步,将她扶起。
“朝事繁杂,夜里看月色不错,冬日难得的风景,便随处走走。”
常皇后以为他有意过来,心里泛起一团温热,却被他一语熄灭。只得欠了欠身道。
“臣妾这里四季如此。”
“说说你吧。这么晚了,怎么独自回来。身边连个人也不带。”圣人问道。
“御知过来问安别好。我见她独自离宫,怕门口阻拦,便多送了几步。”
圣人颔首。
“你倒是有心了。”
“御知是陛下公主,臣妾送几步也是应当。”
一阵响动,承坤殿的门帘被人掀开,诸人回首却发现是常夫人。
她原是听见门外响动,便出来看个究竟,却没想到圣人在此。原要下拜的身子也僵住了片刻才局促的欠了欠身子。
“见过陛下。”
圣人见她过来,却不多言,只与她颔首示意,神色间颇有些复杂,皇后尚在那里站着,他便摆了摆手。“回宫。”
那边御知回了府上方下得车马,只觉得身子一软,尉迟骥在旁瞧见赶紧上前搀扶住。
春瑶也是吓着,在一旁抚着后背顺气。
“想是这几日劳累未消,又起了心病了。阴日再也别出去了。”
御知挥了挥手。
“不妨事。”
进了屋内,尉迟骥抱着茶水,看她痴痴的坐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便问她冷不冷,渴不渴的话来。
御知正想着常皇后说的那些话来,见他实在闲坐,便问他。
“我记得上次在宫里遇见,你说你也没有母亲。是吗?”
尉迟骥点点头。
“我两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
御知侧目,看着他。
“那你还记得她的样子么?”
“不记得了。”
“那你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看着御知闪动的双眼,凉世子尉迟骥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竟犹如儿童一般,露出幸福的笑容。
“父亲每次提起她,都像提起日月星辰一般。她虽然是凉国王妃,但却上马拉弓,下马持家,而且爱民如子,凡事亲力亲为。父亲常说,若不是母亲这般亲和,自己也难登上王位。”
“女人也能骑马拉弓,跟你们一起打仗?”御知好奇道。
尉迟骥脑袋一歪。
“为何不能?凉国女子与男儿并无区别。娶亲的时候,有的女子还会要求与丈夫比赛,看谁的弓箭更准。若是妻子比丈夫厉害,那丈夫也得乖乖听话。天神和神女本就是一对夫妻,凉国人从来不轻视女子。”
御知淡淡的笑了。
“这倒是比大黎有趣。适才听皇后说,我母亲也曾是个策马扬鞭的女子。”
尉迟骥见她对凉国感兴趣,便搬着凳子靠近暖塌前坐下,兴致勃勃的与她说起两国诸多不同来。
说得兴起了,尉迟骥便问她。
“御知。你若是在这里待烦了,不如就随我去凉国,做我们凉国的神女。”
“神女?”
“对!神女。”
“神女是什么?”
“神女是凉国人最敬重的女子,是天神的妻子,是我们的保护神。”说着,尉迟骥觉得不够,又补充道。
“你若随我去凉国,待父王传位给我。我就将整个凉国也交给你,你做凉国的神女,我做你的雄鹰和骏马。”
御知看着他说起此事神采飞扬,眉间全是星辰大海,方知他上次提起并非玩笑。
“世子一腔热血,御知心领了。凉国虽好,可这里是我的家,许多记忆都是在这里生根。而且,我还有很多事情未办。”
“御知!跟我走吧。这里虽然是你的家乡,可是你不属于这里。你该是草原上飞翔的雄鹰,而不是禁锢笼子里的金丝鸟。”
御知摇头不语,尉迟骥便急了,上前便拉着她的衣袖。
“如今和乐公主身死,吐蕃若是继续求亲,圣人定会要你远赴吐蕃。到时候,到时候,你怎么办!”
“放手。”御知的腕子被他捏的生疼,不住的喊,惹得下人们都惊动了。
“御知!”
尉迟骥看见春瑶过来,这才觉得有些唐突,不舍的放开了手呆站半晌,见她似乎真的不愿多说,只得低下头,悄然离开。
御知和衣躺在暖塌上,揉了揉发红的腕子,侧耳听见风从窗边低声私语,想起他方才说的话来,方知常皇后并非随口一说。眼下两国求亲,而皇室宗亲里只有她与安别两位待字,若是吐蕃以战事相逼,到时,自己也不敢确定,父亲究竟会如何抉择,是选择他征战沙场才得到的疆土,还是选择自己这个从小没有母亲的可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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