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兴老宅
冬阳温和,霜满清溪。南方山水虽不及镐京城那般威严,但青砖黛瓦亭台楼阁也静地清秀。此时已入了冬,吴兴的望月桥下河水静眠,船篙横斜。常夫人刚携了丫头荷花从南头的菜市回来,脸上堆满愁云。
“哎。”
荷花见她郁郁寡欢,便问:“常妈妈夏日去了京都许久,难得回来。却如何总是唉声叹气。难道是宫里繁华,却似不喜吴兴了?”
常夫人摇了摇头,停下了脚步。
“我是在想刚才赵大娘的话。你说,她说的会不会是真的?”
荷花把手里的菜篮子换了个个,腾出右手来挽着常夫人。
“常妈妈,依我看,她也是道听途说。您自己都不知道,旁人哪里知道。说的有鼻子有眼,仿佛她自己经历了似的。您别听他们嚼舌头,闹得心慌。”
常夫人见她劝慰自己,便抚了抚她的头发,荷花是她前几年从路边捡回来的孤儿,放在家里养了六七年,平日自己进了京,便只有她在家里与一个老妈子相伴,每年只有回来四时祭拜才得空照看。但这孩子对她倒是贴心,听街坊说她每日都等在门口盼着马车路过,但凡见了京城回来的马车便要问了常妈妈的消息。看着她稚嫩纯真的样子,常夫人却想起了安别,心里猛地一疼。
“但愿吧。走吧。”
两人挽着走了没多远,两人被脚下一人绊了个趔趄。回头却见是一乞儿躺在地上,黑色的棉袄已经破破烂烂,琐碎的勉强裹着身子,宛如墙角堆就的一堆杂物,虽不是冰天雪地,可南方的阴冷却比镐京厉害许多,这人躺在地上缩着,若不是踢到吭了一声,都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
常夫人最是心善,这便掏了几块散碎钱给了荷花,示意她施舍了去。
荷花进步把钱丢在破碗里,那人听见当啷声,便从梦里醒来,捡了银子在怀里,便既叩头道谢,声音如锯木一般嘶哑难听。
“谢谢贵人。谢谢小姐。”
常夫人虽于心不忍,但着实被声音吓了一跳,唤了荷花要走。
“拿去买点热的暖暖。荷花,咱们走吧。”
常夫人刚要走了,那乞儿却忽然发起疯,双手双脚跪在地上爬着追了过来,口中还兀自嗷嗷的喊着,惊得她两拔足便跑。那乞儿仍在后面追着,荷花见他样子实在吓人,捡起街上废弃的杂物便丢了堵他,转身便拉着常夫人回了老宅。
掩得了门,正在廊下洒扫的王妈见她二人气喘吁吁,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夫人,您往后出门,还是乘着车去的好。不说冬日冷的紧,光路上的乞儿,您也施舍不过来。往日登门要钱的也就罢了,您每回出去还得再舍些。遇上难缠的,躲都躲不及,您活菩萨渡人总要顾了自己才是。”
常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嘱咐她把东西放好,中午多备几个素菜,午后随她送去山后的观音寺里拜拜。
转身正要进了内厅,大门外传来几声人声呼唤,咣咣的砸着。
“常夫人,开开门吧。”
荷花在一旁听见,与常夫人对视便心领神会,从荷包里掏了几块碎银子,从门缝里递了出去。
“呐。拿去吧。”
那人接了银子,又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王妈见他身子单薄,看着像个小子,不由的心疼,怕他跪在地上冻着,又上前扶着起来。
“这孩子,快起来,快起来,这大冷天的。”
常夫人在廊下看见,仍不放心,又让荷花拿了前几年闲置的袄子与他裹着。那孩子又道了半日谢谢方走,王妈正掩了门,门外又有动静,不由得又念叨起来。
“这老宅一早也该做了观音寺了。”
开了门,门外仍旧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模样。王妈让他进来等着,自己去拿了银子给他。常夫人在廊下回身过来,取了银子给他,摸了半天却已没了碎银,便掏出一个一两的银锭子给他。
王妈正惊讶着夫人何以给了如此多,那乞儿却不接着,只拿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夫人,脸上懂得紫黑,头发也脏的结成一团,额角还有些疮疤,看起来甚是怖人,嘴唇正一开一合的动着,却没有半点声音。
“这哑巴,怎么不拿了。夫人舍你这许多,你还不谢了夫人。”王妈道。
常夫人见他不要,也有些疑惑,便伸手拉起他的手,将银子放在他手上,却被他攥住,扯不回来。
这下却急了,王妈见他轻薄,便抽了扫帚过来打他,那乞儿一躲,嗷的一声便往院子里窜了进去,荷花听见响动,也从内堂出来堵他,常夫人慌得躲着不敢靠近。那乞儿见她两人一个拿扫帚一个拿门棍,又往西厢去了,左一间房,有一间房的咣咣推门,这侧院多年没人,本是已经长满了杂草的,亏的王妈收拾利落。这几日雪方化了些,满是泥浆,被他踩来踩去溅得到处都是。王妈气不过,便拿了扫把追上去打他。
“失心疯的下作货,快滚出院子去。”
三人一前一后追逐着从西厢绕到中厅,又绕到东厢,复绕到后院进了厨房。
王妈见他停在厨房里,怕他脏了吃食,抬手就要打,那人却不见闪躲,举起的扫把停在空中便未落下。
常夫人见没了动静,便仔细的进了后院,却见那人抱着一个破罐子哭起来,像抱着自己孩子似的嚎啕着,声音哑哑的极为刺耳,一时间涕泗横流,叫人心疼。
荷花过来便要拿棍子打,却被常夫人拦住。
“算了。也是个可怜人,叫他哭着,一会儿,给点热水暖着。放他去就是了。”
那乞儿听见,却挪步过来跪在常夫人脚下恸哭,止不住的磕头,嘴里还囫囵的嗷嗷喊着。
“饿,小姐。饿,小姐,”
王妈见他又作疯,拿了扫把就将他架开。
“饿便去外间候,却欺负我们家夫人。再不出去我便打你出去,再不得半点吃食。”
王妈仍在与他拉扯,常夫人听了几回,猛地好似魔怔了,竟痴痴的愣起来,嘴唇颤抖着指着那乞儿道:“你....你是谁?”。
王妈正奇怪,便仔细看了那乞儿嘴脸,却好似哪里见过,一时间却想不起来。
那乞儿仍跪在地上嚎啕,不住的喊着。
王妈这方才听清,他原喊得是“二小姐”,对夫人道:“这却是个本地人,还知夫人原是家里二小姐的。”
常夫人心惊,自出了阁后,便没有人这般称呼自己,这乞儿模样的却是哪里的亲友。
赶紧让人拿了抹布过来给他,那人擦了脸后,露出本来面目。
虽然脸上仍有些疮疤,又冻得紫青,常夫人却认的真切,一时间眼眶含泪,不由得惊叫。
“张三叔!”
原来那日大火,管着厨房的张三正与人在后院酌酒闲棋。两人一时贪杯,喝的懵懵懂懂间,看见院里就起了大火。张三一路跑到下人住的西南院想喊帮厨的妻子和其他人来,却晚了一步。下人的屋子用的都是一般木材,不似正厅里那般坚硬,院里的大火烧起来没多久便先塌了,张三冲了几次都没能进去,只能跪在地上哭喊着妻子的小名。等他从晕厥之中醒来,已经是在寺院的禅房里。
几人坐在堂上,梁上仍旧有些火燎的痕迹,常夫人抹着眼泪,说起当年那些火燎得漆黑的残垣断壁和摆满了院子难分面目的尸首,只觉得天旋地转。
“既然活着,为何不回来,偏在外头天寒地冻的挨着。”
张三抱着那个原本妻子于他装满了腌菜的罐子早已哭干了眼泪。
“着火之后官府来人查。凡是活着的,都被抓去审了。我去对面取水,便逃过一劫。第二天我本来要去衙门,可是,我在路上听说,被抓去的小三子和小六,还有两个小子,当晚就死在牢里,我就没敢再去,也不敢回来。”
常夫人抹着眼泪道。“好好的一个家,说没就没。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又是怎么逃出去的?”
“那天多亏了李管家。若不是他,我怕也是随老爷去了。”
常夫人接过荷花递的帕子擦了擦,缓了半晌,抽泣惊道:“李管家还活着?”
观音寺。
常夫人看着眼前的李管家,几乎认不出他的模样。虽未剃度,却已然剃去了头发,漏出许多烧伤留下的疤痕,额头也塌下一些,将眉毛压了下来,一只眼睛因为烧坏,脸上裹了半片纱布遮了,牙齿也掉了些,身上穿着素净的袍子,捏着串珠,低头不语。
“李叔叔。是我啊,弱颜。”常夫人拉着他的手,泪眼婆娑。
李管家亦是情不自禁,留下两行清泪。
“二小姐如今都好。将来我也能与老爷交代了。”
“这观音寺我也来了数次,为何你不来见我?”
“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分别。”
“怎么说都是自家人。那年我从常州回来,家里什么都烧没了,只剩下满园的灰。父亲去了之后,我以为这世间只有我一个人了,每日都梦到你们跟我玩耍。家里我已经收拾的跟从前差不多了,你快搬回来吧。”
李管家抬头缓了半晌道。“大小姐可还好?”
“她?”常夫人愣住了神,半晌才回道。“她早已经被皇宫迷住了。我这个妹妹,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一个丫鬟罢了。若不是心疼孩子,我....”
说着,常夫人止住了话,上前拉着李管家的衣袖。“这里清冷,又没人陪伴。你还是搬回家来住吧。逢年过节,我们还是一家人。”
李管家摇了摇头,拒绝了她。
“二小姐心底纯善,老李我心领了。如今我已是半个死人了,剩下的日子,也只想在这里静修几年。”
常夫人愕然,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何意,张三却在一旁道。
“李管家自那场大火之后,便患了热疾,大夫说,说,只有三五年了。”
常夫人见李管家沉默不语,便知道他说的确有其事,不由得心疼起来。
“李叔,过些日子便是年节,你随我进京,我求姐姐找了太医给你医冶。我只求你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起的大火。我去找了吴大人还有州府衙门,他们都说是意外起火。可我不信,但我也没办法。这么多年过去,我多想再看见父亲,看见你们熟悉的面孔,再跟我说说故事,陪我好好聊聊。”
李管家默然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
“京都我就不去了。二小姐若是有心,便把这东西收好吧,或许对你有用。老爷对我恩重如山,可惜我能力有限,只查了一些没用的东西。”
“这里面是什么?”
“这封信里是我从前请人在衙门誊抄的,一些案卷,还有,一些东西。”
常夫人接了信封,抬头惊道:“你也怀疑?”
“我管家四十余年,府上从无岔子。我回去查看的时候,在瓦砾间发现了一些点火的硝石和油,可州府的人将我拒之门外。老爷贵如国丈,州府衙门都敢说是意外失火,这其中定是有什么令人恐惧的秘密。我只是一个管家,查不了许多东西。二小姐如今贵为夫人,又是庐州王的遗孀,或许有一天可以将真相大白。”
常夫人感到周身寒冷,凄惶地看着这封已然发黄变旧的信封,不敢相信。
“你是说,真的是有人故意纵火?”
李管家叹了口气。
“或许吧。我也只是猜测。”
常夫人眼前一晕,如堕入深渊一般瘫坐在了地上。虽然她总是猜测,但也总劝说自己不可能。可今日赵大娘说的本就真切,李管家也是如此猜测,不免心中又起了波澜,一时间难以相信。
“自事出以后,我也曾听到不少言语。我只道是天妒常家,却怎么也想不到是一场人祸。”
李管家看着她,不禁想起以前诸多事情,喃喃道。“这世间,最可怕的事,都是人祸。”
张三将她扶起来靠在椅上,正要劝慰,留在家里守着的荷花却从门外进来,手上拿着一封书信,一脸的不悦。
“京都又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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