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孩子来说,时间总是流逝得很慢,慢得好像什么都还没过去,但是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江涯从未照顾过这样幼小的生命,尤其还是个女孩子。当年染青到他身边时,也有四岁了,至少是个能跑能跳的团子,而鹿峤,许多动作还做不成溜儿。他想给她买漂亮的衣服,好看的小皮鞋,然而她却兴趣不大,只喜欢在门口摆一个大垫子,托着下巴发呆。
让染青很惊讶的是,鹿峤很是坐得住,像个好学生一样,平静而专注地目视前方,你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是能够感觉到那种对于每一点一滴生命迹象的透彻观察。于是,院子里多了许多小猫儿,小狗儿,它们亲昵地靠在她的身边,懒洋洋地沐浴着阳光。
天气日渐转凉,团子披上了江涯给她买的粉色外套,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这让人焦虑的颜色,依旧坐到院子里,看染青晒衣服。她甚少说话,大多时候是青墩儿自言自语。青墩儿是个很有耐心的男孩子,爱看书,喜欢长篇大论。他不知道自己说的东西,鹿峤能不能听懂,一个已然是个成绩优秀的小学生,一个却还没有上幼儿园。直到有一天,染青又在院子里洗衣服,手里拿着条崭新的红领巾,鹿峤挠挠脸蛋儿,问:“你当上少先队员了?”
染青愣了愣,想起来自己曾顺嘴说过班里在选第一批少先队员的事情,他自己都忘了,鹿峤却记得,不由得问;“你还记得啊?”
鹿峤疑惑地抬头:“你说的话,我都记得啊……”
于是,这成了一个新的开始,在青墩儿意识到家里的小团子很聪明的时候,便开始有意无意将自己在学校学的东西教给她。而这时候的青墩儿还不知道,首先在学业上大放光彩的人,却是自己。
1995年的中秋如期而至,这一天,江涯回来的很晚,紧赶慢赶终于在12点之前进了家门。餐桌边,染青裹着条毯子打盹儿,摇椅上的鹿峤被包的像个粽子。他忽然觉得,觉得这样……好像一个家。
福熙街沦为火场的那一天,鹿峤看上去是很平静的模样,专注地看着那燎天的红莲,仿佛那里并没有她熟识的煮水婆,直到大火渐渐熄灭的时候,才挪了挪僵硬的身子,依偎到江涯怀里。
“你在伤心吗?”江涯拍了拍臂弯中软软的身子。
他这么尝试问了一下,却听不见团子的回答。过了半晌,快到家的时候,团子才有了响动。这一动,让江涯黑色的新衬衫氤氲开一片水渍:“一年有多久……很久吗?”
江涯眯了眯眼,说了句鹿峤尚且不能理解的话:“现在的一年很久,以后的一年很短……”
团子又没了声音,像一只大猫一样窝着。
那之后团子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直到有一天染青晒衣服时差点儿摔下来,才惊叫出声。幸好,虽然青胖子是个迷糊呆子,却还是略有些身手的,皮都没蹭破一块。
将桌边睡着的两人抱到床上去,江涯将带回来的月饼摆盘,又进厨房炒了几个菜。他会做的不多,大多是西餐、寿司之类,中餐拿得出手的也就一道爆炒大头菜,一道干锅土豆外加一道豆腐鱼汤。这些都是江红烛死前手把手教他的,味道很好,一般的饭店也比不上。
月上中天,外头冷风一吹,院子里的树叶飞起来打了几个转儿。江涯坐在桌边,刚想动筷子,便看见卧室门口站了个小小的身影。
鹿峤拖着条小毯子,头上的睡帽歪歪的,显然是被声音吵醒了,又或者是被香气勾引了来。
“你回来啦……”她迷迷糊糊的小脸儿上有点儿笑意,抬头看看钟,正是11点58分:“中秋节快乐,叔叔。”
“中秋节快乐,小峤儿。”
因为害怕小孩子半夜吃东西不好消化,江涯只给鹿峤盛了碗鱼汤,汤里面沉着两块白嫩嫩的豆腐。鹿峤并不很饿,只喝了一点儿就又开始打盹儿。
等第二天她从被窝里钻出来时,已经又是天光大亮。院子里,江涯在和一个人挥手告别,那人身量纤瘦,穿一件宽大的白色毛衣,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叫人挪不开目光。
午餐的桌上,看着桌边两只正在和鲫鱼作斗争的白团子,江涯觉得很安心,也很寂寞。江煮水的死,带给他的,不仅仅是解脱,也是失去目标的放逐,从此,江家真的只有他了。
染青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问:“你怎么不吃?”
江涯回神,笑道:“我吃了就没有你们的了。”顿一顿,似乎欲言又止。
“怎么了?”青墩儿到底大几岁,便直接问了。
鹿峤也放慢了筷子,腾出一只耳朵,认真倾听。
“我要离开家一段时间,大约一个星期……”
青墩儿沉默了下来,半晌,怄气般说道:“我有时间做饭,但是没时间买菜,你走之前把菜买齐了。学校学的东西简单,我可以只上上午的学,下午回家,反正峤儿上午多半在睡觉。”他没有反驳,也没有不允许,因为他知道,每一次那个桃花眼的年轻人出现,江涯总要消失一段时间……而每一次,他消失后的归来都带着他不愿接触的味道以及伤痕。
江涯没吱声儿,用筷子戳着早已经碎掉的鱼肉,空气忽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你要多带一件衣服吗?”颤颤巍巍吃一块豆腐的鹿峤抬头,打破了这一阵沉默。
江涯伸手,笑眯眯摸着她的脑门儿:“我是大人了,不怕冷。”
染青有些惊讶的看着这个总是不说话的团子,心里忽然百感交集,这是个让人怜惜的孩子,和自己有着相似的遭遇。在最最年幼的时候,在最最天真的时候,逼迫自己不断成熟,不断学习,不断长大……而自己,有时候还比不上她的忍耐。
“小峤儿……”
江涯自然还是走了,一个转身,便消失了身影,彼时染青刚刚洗完盘子。
他的离开,从来不会挑一个特殊的时间,可能是下一秒,也可能是下一年。在这个人消失的一周里,鹿峤学会了很多东西,她会把江涯和染青的鞋子摆整齐,也知道吃饭的时候要拿四根筷子,她试着爬上板凳想要把晒干的衣服收下来,还会给早晨去上学的染青挤好牙膏。她从来不赖床,她在这个不该独立的年龄拼命学习着该如何独立。
但是江涯这一走,并不只是一个星期,他的回归大多数时候也跟他的消失一样,没有一个特定的时间。
天气渐渐入冬,染青的生日到了。鹿峤用街口大婶卖的绳子给他编了根漂亮带子,换下了他脖子上玉观音脏兮兮的红绳,又把红绳洗干净收到一个小盒子里。染青看着镜子里黑色的编绳,串了金色的线,显得很精致。于是揉一揉鹿峤的头,说:“谢谢你,小峤儿。”
傍晚,莫名的火烧云漫了半边天空,染青煮好了长寿面,搬好了凳子。
别墅门口被鹿峤吸引而来的老狗,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看到一个穿着风衣,戴着呢子帽的年轻人,然后又沉沉睡去。
江涯以前发闲的时候常常会琢磨明年要送个什么样的礼物。去年某个星期六,他刚从大街上溜达回来,发现书房的灯开着,就溜溜达达进去,竟发现染青的手里,拿着一本大部头英语原文书,看的津津有味。
江涯啧啧两声,想,自己真是随便捡个娃都这么厉害。于是,今年摆在染青面前的,便是另一个国家的语言教程。
他知道小青子很聪明,语言天赋高得惊人,所谓天分,根本就不是勤能补拙这种恶心人的话能够弥补的,因为哪怕三百个臭皮匠,也绝对不可能明白孔明先生到底在想什么。就好像正常人的智商是80,所以智商80的人会觉得自己和所谓智商一百的聪明人有天壤之别,而智商一百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智商一百二的人在想什么,可是智商一百二的人和智商一百五的人却完全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你回来啦,吃面么?”眼前的小姑娘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离开了很久,熟稔得好像他一个小时前才出门买菜。
“好……”江涯笑眯眯。
鹿峤起身,拿一个大碗去盛面,青墩儿显然还有些生气,闷头吃着自己的面。
半晌,江涯叹气,伸手摸摸他圆圆的脑袋:“生日快乐,八岁了,是大孩子了……”
染青看了他一会,慢慢撅起嘴来:“你总是说话不算话。”
江涯摸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随口问:“你喜欢现在的学校吗?”
青墩儿知道他转移话题,只好顺着说:“现在挺好的。”
“但是你适合更好的教育。”江涯稍稍认真起来。
“红烛婆婆说,真正的钻石,有一点光便可以大放异彩,我在这里很好,在这里,我可以成长为自己想要的样子。”染青露出了一点大人的风范。
“所谓的天才,是很孤单的,如果你用很短的时间完成别人难以想象的学习,就会交不到朋友……”
“叔你没有朋友吗?”染青无所谓的样子。
“……没有啊,很可怜的……”
“那我就更不能走了,至少,你老掉的时候,我已经长大,可以做你的朋友,小峤儿也不会因为和别人不一样而太过孤单……”
江涯笑了两声,他在地板上摆开两条长腿,仰头看着天花板,脸上表情很惬意,像一只偷懒的猫:“留下也好,我可没有那么多钱……”
“这才叫骗人呢,你要说自己没钱,那也就没什么有钱人了。”
江涯的眼神暗了暗,问道:“丫头和你,你们都很聪明,但你们的聪明是不一样的,你懂么?”
厨房里,鹿峤站在一张小椅子上,费力地用筷子一点点叉起面条,堂屋里,两人已说了好几轮话。
染青抱抱膝盖道:“怎么说呢,我懂啊……”
江涯点点头,想起那一天鹿峤看着自己打一个水手结,她只看了一次,却让后来家里很多绳子都成了这样,小丫头说:“这个结实。”
“这样的孩子真可怕,她就好像一部录像机,哪怕二十年后你让她回忆三四岁的经历,她也能毫无冗错的复述出来……这种人,能够把生命里的一切都握在手里……”
“真复杂。”
“你要向她学习,不要这么学术……”江涯揪着染青的脸。
“我要生日礼物。”染青怄气。
“不是给你了?……还想要什么?”
……
月色西沉,福安街的一家子难得和美,江涯看了一眼窗外,唇角微挑,伸手拉上窗帘。而远在大洋彼岸的另一个国度,一个桃花眼的年轻人正将手铐咔哒阖上,关上了监狱的大门。他身后的世界,巍峨而又阴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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