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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望明月 第一章 归故里

第一卷 望明月 第一章 归故里

北境关外,黄沙肆虐。

老树佝偻的枝干上,满是枯死的藤蔓。夜鸦久在空中盘旋,漆黑的羽毛遮住了本就暗淡的星光。漆黑的夜犹如一座深渊,深渊里埋藏着一条废弃了多年的古旧商道,道路勉强还算平坦,只是有些孤寂得可怕。

一成不变的寂静忽然被一阵马蹄声打破。

商道上,身披黑衣的少年正在策马狂奔,怀中抱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婴儿吮吸着拇指,睡得正香。长达半月的逃亡,已令少年深感疲惫,途中还需照顾婴儿,更是让本就疲惫的少年愈发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眉目紧锁,清瘦的脸颊上满是疲态,之所以仍在坚持,无非是靠着心中执念,强行吊着一口心气。

久未合眼的少年,忽然嘴角上扬。

原来是有一缕月光,照在了婴儿的脸颊上,小家伙白白胖胖,当真可爱。少年望着婴儿白皙圆润的脸颊,原本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不少,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深渊中的光,或是最后的希望。

孤寂无人的废旧商道上,寒风凛冽,路旁的枯树残枝幽幽作响,如闻鬼泣。寒风肆无忌惮地打在少年脸上,迫使少年提起精神,瞪大眼眸,盯着前路。

夜间四处飘荡的云,仿佛刻意在与少年作对,吞噬了那本就来自不易的一缕月光,少年再度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短暂的光明远比永久的黑暗来得更加残忍。

约半炷香,少年身后数里,突然传来一声暴呵,宛如神人擂鼓,响彻穹宇,“尔等加快速度,贫道先行一步,去前方拦他!”

“道长慢行,贫僧与你同去。”坐在马背之上闭目养神的僧人,忽然睁眼,如虎兕出柙一般,奔走腾空,不断向前方掠去。

道人与头陀二人临空而行,不断向前追去,片刻间便已然逼近少年。此次追捕少年,并非二人之事,可本该传到破军一脉的金帐王令,阴差阳错地传到了道人手中,迫于荒人祖训,道人也只好奉命行事,只不过一路上多有懈怠,得过且过罢了。

一个外乡少年,虽说在荒原闹出的动静得有些大,但在道人看来,少年所行皆在规矩之内,并不违备荒原祖制。无端追杀一个尚未及冠的年轻修行者,道人实在是有些不耻。况且少年在荒原行事,敢于生死自负,独自游历荒原一十三处绝境,置之死地而后生,道人对此多有赞赏之意。

年少独有的轻狂,真是令人羡慕。

故而对这个不知来历的外乡少年莫名多了几分好感。原本的追杀途中,本想寻个机会,就此放了少年,但少年的逃亡路线,以及少年的模糊容貌,不禁让道人想起了一个人,一个镇压了荒原整整三十年的人。

少年眉眼中那份看待世俗的冷漠,跟那人年少之时简直如出一辙。

大旭王朝,圣天子之下,百官之上,还有两王。

一南一北,文武绝顶。

荒原以南,大旭之北,是为北境。

北境三州,一人为王,封号镇北。

北境曾与荒原有过一场大战,那一战打掉了荒原积存了二十年的国力,此战过后荒原更是不敢再谈南下二字。战败之后,荒原金帐大祭司更是亲自去往京都城,忍痛与大旭割让河西草原,并承诺五十年内,任何荒人不得踏足大旭国土一寸,此番议和,荒原可谓卑微至极。

道人面色阴沉,心道,北境之人擅入我荒原,那便把命留下吧。

少年回身望去,双眸瞳孔骤缩,眼角处闪过一缕青色的幽光,本来漆黑的夜晚,在此刻少年眼中却亮如白昼。瞧那两道人影不断逼近,依照遁形身法推测,来者之一应是那荒原修行门派中,最为被人尊崇的七大法脉之一,巨门一脉的修行者。至于另外一人的大致跟脚,少年有些疑惑,按照身法推测,确与巨门一脉相似,但其中却多了些正宗的佛门意味。

道人自号清尘,僧人法号觉远,如少年猜想的那般,二人皆属于荒原巨门法脉。不过早年间都曾各有师传,算不得真正意义上法脉修士。尤其是那僧人,早年间其实是那西域禅宗首座,拈花和尚的不记名弟子,修行过一段时间的禅宗佛法,算是小有所成,故而沾了几分佛门韵味。

巨门一脉虽说不似七脉中破军一脉那般道法通天,地位尊崇,却也是七脉中地位极高,战力极强的存在。若是单独对战,少年自信尚有一战之力,但此刻怀中婴儿反到成了负累,双手施展势必受到限制。无奈之下,只得寄希望于胯下骏马能够跑得再快些,不过修士脚力快慢,少年心中自有计量,被追上也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少年看向怀中婴儿,苦笑道:“七叔无能,恐怕不能带你回家了。”

少年下意识地去摸身后所负长剑,触碰到剑鞘时却又猛然收回手,无奈地摇了摇头,神色落寞。

有些东西或许一辈子都不配再拿起,有些人一辈子也不想再记起,可偏偏东西放不下,人又忘不掉。

马儿急驰之时,两道身影忽从少年上方急掠而过,正是那僧人与道士,二者定身马前,道人一扬手中拂尘,厉声呵斥:“退!”

马儿受惊,前蹄高高扬起,险些将主人甩下身去,少年娴熟地勒紧缰绳,双脚夹紧马肚,使那骏马转向,前蹄重新落地。待马儿平稳,少年翻身下马,对着面前二人略微躬身见礼。起身后左手抱紧婴儿,右手握拳放于身侧。

少年有拳,随时可出。

僧人双手合十,低身还礼。道人以道门稽首还了少年一礼,然后笑道:“公子年少无畏,只身一人入我荒原,胆识过人!敢问公子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

“在下姓张,名骁,字麟轩,家住北境朔方城。”

道人面色阴沉,北境张氏,果然是他的儿子。荒原之人对于北境张姓,可谓恨之入骨。道人笑容玩味,“原来是镇北城的七公子,难怪能在荒原折腾出这许多动静。不过一个提不起剑的剑客,安敢入我荒原?!”

“区区荒芜之地如何来不得?!”张麟轩笑道。

“擅入者,死!”道人怒道。道人一手结印,一手挥动拂尘,阵阵阴雷汇聚,凝炼成一柄黑色长剑,长剑直奔少年面门而去。

张麟轩右手微抬,中指与食指并伸,其余三指弯曲,运走周身元气聚于双指指尖,以指为剑,以剑破剑。

来势汹汹,却根本毫无威力的黑色长剑,在触碰到少年指尖后,便如烟尘般散去。

道人扶髯而笑,眼神玩味地打量着少年。方才的试探之举,少年虽说已轻易破去,但道人所求,已然有了结果。少年破招后便急忙放到身侧的握拳右手,手背上有一道一闪而过的黑色瘴气,少年强行以自身元气压制,速度之快一般人实难察觉,只可惜在道人眼中,这点小把戏就好似孩童过家家一般,幼稚可笑。

少年行走江湖,意气风发,但终归还是少了些江湖旧人的成熟老道。

美中尚有不足。

张麟轩虽说已用元气护住双指,但剑上的雷法确实是伤到了指尖。道人不属于道门正统的任何一脉,雷法一道更是与龙虎山相差甚远,不过道人的雷法却有着属于自己的独到之处。以此伤人不在肌肤,而在于侵入人体,扰乱人身天地元气之运转。

“无耻!”

“贫道正经的修行手段而已。”道人不以为意,反而恶狠狠地说道:“今日贫道便要你同你兄长一般惨死荒原!”

少年突然拔出身后长剑,剑尖直指道人,沉声道:“荒人,该死!”

二人言语之际,那头陀突然翻转手中铁杖,直奔少年胸口而去,少年以手中长剑抵挡,化去暗含在铁杖中的阴损劲力。与此同时,少年抓住机会,一剑刺向那僧人脖颈,力求一招克敌。谁料那僧人身形却忽然消失不见,再度出现时已然来到少年身后,僧人一掌递出,如山巅巨石滚落一般,直接砸在少年脊背之上,震得少年气血动荡,顿时喷咽喉处涌上一股鲜血,少年死死紧咬牙关,嘴角渗出鲜血,少年恐血液溅到婴儿脸上,竟硬生生地将那一口污血咽了下去。那头陀面不改色,重新站在道人身后。

“失了剑心的剑客,竟连这点杀机也察觉不到吗。”道人有些唏嘘。

少年擦掉嘴角血迹,双眸似虎,愤怒地盯着二人,“终有一日,我张麟轩必屠尽北境七脉!”

“黄口小儿,大言不惭。只可惜你已没有来日,贫道这便送你去九幽之下,面见冥君!”

三十里外,有一座矗立在天地之北,已长达数千年之久的古老关隘。此时此刻,这座古老关隘的城头之上,有位年过半百的男人,披着一件老旧黑裘,正襟危坐,眺望远方。

夜幕沉沉,老人瞧得不大真切,只得无奈低头,晃了晃手中酒杯,饮尽杯中余下的醇酒,男人啧啧笑道:“这醉泥坊的酒水确实不赖,剩下的半壶,就留着给那个老家伙吧。”

身后随行的妙龄女子,闻言后,进前收起酒壶,然后重新站在男人身后。一袭红衣,暗淡星光下依稀可见其倾国倾城之貌,乌黑长发似星河般垂落,轻轻地披在肩头,宛若桃夭般的眸子,略带着一丝金色,漆黑的夜亦是难以掩盖女子眼眸中那份清澈明亮。她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眼神中既有愤怒,亦有担忧。

男人轻声咳了咳,沉声道:“带公子回家吧。”

城头一处阴暗的角落里,忽然响起一道苍老且沙哑的嗓声:“老奴,领旨。”

声音落后,一道佝偻身形急掠而去。

对于“旨”这个字,在规矩森严,最为注重礼法的大旭王朝来说,是有僭越之嫌的,王侯用命,君主用旨,是大旭一成不变的祖宗礼法。按大旭律,藐视皇家威仪,僭越君权者,当处以极刑。

不过这些所谓的祖宗礼法对于北境来说如同虚设,北境之人遵守的似乎从来都只有那座王府的规矩。

“既然有这结成亲家的缘分,那么以后自然还是要给他一些面子。”男人低头轻声笑道。

女子收回视线,朝着男人行礼,微笑道:“求凰有一事相求,还望王爷恩准。”

“陈叔已经动身,你就不必……”男人瞧着女子那坚毅的眼神,摇摇头,不禁笑道:“也罢,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有些东西自然还是你处理的干净。不过可事先说好,若是事后南边那座竹芒书院问起来,轩儿拜托我送你的生辰礼,可就要少上一样。”

一幅圣贤亲笔而已,不要也罢。

人间大地,无数个寒来暑往,春秋更迭,自然流转演变出无数大道,诸子百家纵横于世。自秦立国于中州,山下世俗皆由儒家门生打理。千余年前,有位书生曾远游四方,于十方阁得证大道,后问道于儒家四圣,最终结果世人虽不得而知,但儒家却开始放权于山下的世俗王朝,不过却保留了十二学宫的监察巡视之权。

由坐落在中州原鲁国国境内的儒家文庙直接管辖十二学宫,再由十二学宫各自分领六州之数,从而制衡各自境内山下的王朝。文庙不得插手任何王朝军政律法的制定,全部交由山下王朝自行处理,其学宫之根本只在于维护圣人们制定的礼仪规矩,不合规矩之处均会被记录在案,无视规矩者更是会受到学宫极为严厉的惩处。

至于与十二学宫并列的儒家二十四书院,则一门心思的为世人传道授业,不理俗务。

此方天地的任何事,从某种角度来说,儒家一言可断。不过这个男人眼中,仅仅是一件生辰礼的事,而已。

女子大不敬地走到男人身前,回眸笑道:“奴婢生辰礼的事,王爷说了可不算,这件事奴婢只听公子的。”

男人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中忽然多了些缅怀神色,轻声喃呢道:“长弓展,金羽现,多年不见矣。”

红衣女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浅青色的长弓,迅速举起又迅速落下,眨眼间,一支铁箭便已然划破夜空,伴着阵阵凤鸣,直指远方。

自三十里外,铁箭破空而至,道人与头陀两人望着那支箭矢,面露惊骇之色,未等二人做出反应,便已然变作两具焦尸倒地,唯有铁箭的箭尾处,燃着火焰,立在一旁。

随后有一老奴走到少年面前,咧嘴笑着。

“陈爷爷您来了。”少年回以微笑。

老人佝偻着身子,声音略显沙哑:“王爷让老奴来接公子与小公子一起回家。”

少年点点头,重新上马,扬起马鞭,放声大笑:“臭小子,七叔带你回家咯!”

老奴始终跟在少年身后,不管马儿如何狂奔,始终不曾拉开距离。临走之前,老人曾瞥了一眼那两具死尸,不禁皱眉,口中呢喃道:“这是要破而后立吗?”

少年刚刚离开,便有百余骑随后而至,见那道人与头陀的尸身,皆不由得心中一寒。领军者翻身下马,在尸身不远处,瞧见一支铁箭,箭尾处燃着一团火焰。

领军之人忽然摘掉头盔,将手中长矛立于身侧,环顾四周,朗声道:“凤羽落焦土,白衣筑京观,好一个镇北军夜战第一营。不知我等可有资格与汝死战!”

百余骑身后,忽然出现一位白衣男子,临空而立,脸上覆着一张表情狰狞的面具,一尘不染的白衣随风飘荡,月光映衬下,似神似修罗。

男子双手负后,极为平静道:“风起。”

话音刚落,周遭暗处便有无数刀光闪动。男子突然挥动白衣大袖,寂静的古道上忽然传来无数细小的琐碎之声,百余骑周围忽然涌现出无数穿戴黑袍之人,皆以黑布蒙面,持刀而立。

白衣男子低身俯看,面具之下的那双眼眸,给人一种不寒而栗之感,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阴沉,恐怖,但男子说话的语气却是极为平淡,“要战,那便战。”

黑衣人骤然握刀前冲,如沙场凿阵一般,猛然冲向敌人铁蹄。荒原百骑,驾马提矛,亦是冲阵而来。两两对碰,即分生死。故而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商道之上便已满是尸骸,头颅,断臂散落四处,百余骑无一人例外,皆死,而无全尸。而身死的黑衣之人,由身旁距离最近之人,将其佩刀立于头顶,就此天地为墓。

自知必死,却仍然一战的领军之人,身死而不倒。

白衣男子摘下面具,望向空中明月,笑容灿烂。曾经有人说过,那里风景极佳,广寒月桂,玉兔金蟾,还有那倚勾栏望人间的清冷美人,皆是此间天地绝色。

愿生者不见,唯死者可。

男子挥了挥衣袖,飘然落地,数名黑衣人立即退下,再不见踪迹。男子朝着少年骑马奔行的方向,缓缓走去,月光照应着背影,渐行渐远。

世人皆知镇北王七子,五子名祯,字麟默,生性孤僻,喜月色,好白衣,最是清冷文雅女子方才入眼。曾于京都城白马观做曲一十三,名动天下。

归途之中,有两次乌云遮月,这位名动天下的弱冠公子竟然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临近那座城关之下,双眼红肿的白衣公子同一位站在城门外,双鬓斑白,衣着黑色貂裘的男人对视良久,后者拍了拍前者的肩膀,笑道:“辛苦。”

白衣公子退后一步,恭敬见礼,道:“父王言重了。”

老王爷摇摇头,笑道:“先进城,一起回家。”

老王爷转身走入城门之中,登上一辆马车缓缓归去。车内有一位妇人,身披雪白貂裘,怀中抱着一只正在酣睡的肥胖花猫。老王爷柔声道:“不是说了不让你来吗。”

妇人笑道:“自家孩子三年不见,有些想他了。”

老王爷拉住妇人的手,妇人的脸上满是笑意。两个彼此相伴一生的人,其实不需要太多的话语来表达感情。

王妃看着眼前这个由张麟轩抱来的孩子,按照辈分应该唤自己一声奶奶。妇人脸上笑意不断,口中不停地重复着一个名字:“予礼,予礼。

予智予勇,克己复礼。

就这样,一条向南的官道上,一位黑衣少年骑马在前,佝偻着身躯的老奴紧随其后;一辆马车在后,车厢内王爷王妃瞧着身前的小家伙满脸宠溺,车厢外一红衣女子驾车,身旁坐着个弱冠公子,将头埋在双臂之间。

月色正好,少年安然归乡。

北境的寒冬已在不知不觉间接近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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