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的一个下午,教书先生鹿衍坐在一间茶肆的角落里喝茶,身旁坐着个专心翻阅书籍,但却始终眉头微皱的张麟轩。尽管在此期间,随行之人中的魅特意按照张麟轩的吩咐离开古井,去找那周海,试图幻化成他的亡妻,以此来打破周海的内心防线,可最终却徒劳无功,以至于少年依旧无所得。
三日内,四通馆陆续有人离开,三教之人居多,但其中亦是不乏变法之士。原本引人注目的论法盛会,如今却成了众人眼中的一个笑话。文若君李则言的离去,更是将这个笑话的高潮推向了极点。
世间法学,起于先秦,盛于七国之乱,秦一统之后,法学风光无量,但最终秦二世而亡,儒学又再次兴起,从而加固了原本“一座天下执牛耳者”的地位。看似是山下王朝在治世,其实是儒家与十方阁达成了某种“划江而治”,双方井水不犯河水。至此由一方主管天下俗务,另一方则主管山巅之事。
法学没落,先贤之言十不存一,经后世之人百年间的不懈努力,最终成就了四条脉络。以琳琅书院齐岳泽为首,中州国师陈皓次之,李则言位居第三,南梁崔弈最末。四人各有所长,排名也因所处之地的不同而多有变化,其中争议最大的便是陈皓与齐岳泽两位师兄弟,对于他们二人之间,到底是谁该居于榜首,一直没有定论。
齐岳泽被誉为“法家集大成者”,可这位齐先生却并未同师兄一般,入一国庙堂之中,竭力推行法治,而是选择在一处儒家书院,当那万千读书人眼中的“异类”。
至于陈皓此人,位居晋国国师,乃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有的时候,都可以直接略过前面四个字,只说后面的万人之上。陈皓推行法治的核心在于彻底断绝人制约法的概念,从而真正达到法制约人的目的。国之法,乃一国君臣行为之准则,不可因一人而随意更改,不分天子庶民,只要触犯一国之法,必依法追究其责,并予以相应的惩处。陈皓推行法治,可谓不遗余力,所以在万千法学之士的心中,应该是此人位居四人之首。
此番南山城论法,陈皓与齐岳泽二人并未露面,李则言以一位醉酒之人的形象,与众人当中嬉戏,而南国大梁朝堂上的重臣崔弈更是放出话来,不许我南梁境内的任何法学以任何理由去往北境观礼。当世法家的四大脉络,各自的领头之人,无一例外,似乎都对这次论法并不怎么上心。
至于居住在四通馆二楼,除张麟轩与秦凤仪之外的其与六人,既然是本意是为主寻才而来,那么寻到之后,自然会快速返回各自王朝属地,以免生变。张麟轩与他们六人接触不多,知道的消息自然也就十分稀少,而且他们六人自从来到四通馆后,便一直未曾离开,所以哪怕是北境三州中,最为手眼通天的巡守司,也是查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至于他们六人分别选择了那一位论法之人,也是一头雾水。据平日里巡守司暗探们的观察,他们六人私下里根本就没有接触过任何一人,不过最终却又能心满意足地离开,倒也是咄咄怪事。
如今四通馆二楼的八座雅间内,除张麟轩外,便只剩下一间名为“花前月下”的屋子内,还有三人未曾离去。此三人毫无疑问都来自于大旭京都城,只不过各自到达北境南山城的时间,略有不同而已。
张麟轩看书有些乏了,于是便合上那本习剑录,揉了揉眉心,然后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
教书先生微笑道:“喝茶,可不是你这种喝法。”
张麟轩随口道:“只是一般的茶叶而已,哪来的这么多讲究,平日里来这间茶馆喝茶的,基本都是我这么个囫囵吞枣的方式。”
“就算茶叶的品相再一般,我们也要认真对待。所谓的讲究,不是特指某些东西应该如此,而是一种悠闲的生活状态。饮酒用大碗,或用精致的青花瓷器,其实在我眼中都很讲究,各有各的长处而已。”教书先生微笑道。
张麟轩点点头,笑道:“师叔果然是师叔,师侄这辈子都望尘莫及,难以达到师叔的境界。”
教书先生抿了一口茶水,神色平淡道:“马屁一般。”
张麟轩忍住笑意,拱手道:“师侄日后定当勤勉修行,不负师叔期望。”
教书先生欣慰道:“孺子可教也。”
张麟轩忽然有些犹豫,似乎是有些话不知道当讲还是不当讲。
教书先生放下茶杯,神色如晨光般和煦,道:“你师父看似不守规矩,其实最为在意此事,所在你跟在他身边的时候,要格外注意言行间细微之处。为人师者,其实与为人父者一样,难免都有颗望子成龙之心,他们不怕你一辈子都没什么出息,而是怕你在年少时还未曾奋斗,就已经选择了认输。往往到了最后,无论你的出息是大是小,他们都不会太过在意,顶多在跟邻里街坊闲谈时,少了一桩值得吹嘘的谈资而已。他们最终在意的,只会是自家儿子或是徒弟,能否以真正的品德立身于世,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张麟轩低下头,沉默不语。
教书先生观察着少年脸上的细微表情,停顿片刻之后,接着说道:“道理是讲给自己听得,是自己与这个世界能否和平共处的方法,而不是只在生死存亡之际,拿来保命的护身符。至于这世间的规矩,从来都不是为了守规矩的人所立下的,而真正反感规矩存在的人,自然首先是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做人不要太偏激,总想着事物的一方面,而自动忽略另一方面。有时候真的不是世道如何,而是人心不足,脑子恰好也出现了问题。周海一案,不得不说你确实处理的有些过于偏激,而且在一件‘小事’上,你不经意间触及到了你师父内心深处的某条底线,所以他昨日生气,不愿见你,也在情理之中。”
张麟轩帮着鹿衍重新倒了杯茶水,双手递到他面前,说道:“还望师叔明示。”
教书先生接过茶杯,却并未饮茶,而是微微扬起头,望向远处,神色有些缅怀道:“如此就有些说来话长了。当年我与师兄初遇之时,他还是个与你一般的少年,手中提着一柄木剑,神色傲然地与我说,他日后定要成为在剑之一道上超过任何人,远远地将其他人撇在身后。
师尊闻言之后,只是微微一笑,什么都没有说。反倒是那位在我记忆中,仿佛师兄成道之前,便一直跟在身边的女子,白了师兄一眼的同时,还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女子清冷的面容,似乎在说谁给你的自信,吹牛现在都不打草稿了?后来师兄真的走在了剑道的最前方,当年的同行之人此刻都只能遥远地望着师兄的背影,默默地羡慕那一袭青衫,执剑傲立的身影。
只可惜,强者注定是孤独的,正如你所想,那位女子最终还是离开了师兄,他们之间的感情,无法用世俗的男女之情概括。在她走了之后,师兄独自在她坟前守了三百年,一步未曾离开。在此期间,我曾去看望过师兄,与他简单地喝了一顿酒。我问他,世间现在还有何事,他能见之一笑。师兄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大概是没有的,但沉默片刻后,师兄又告诉我,若是真挚的感情,遇之可能一笑。而这真挚的感情又不单指男女之情,友情,亲情等等,都算。”
张麟轩还是有些想不明白,疑惑道:“那这些又与周海一事,有何关系?”
教书先生微笑道:“你小子其实很聪明,但有时候却总是对人心的善意,嗤之以鼻;反倒将人心的黑暗面,奉为圭臬。如此本末倒置,若长此以往,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对于周海而言,他在你大哥身死荒原一事,只是个无足轻重地小喽啰,是幕后之人随手便可舍弃的一枚无用棋子。看似休妻,实则真正的意图,却是保妻。只是无奈之下的无情撞上了那位女子义无反顾地痴情罢了,已死明志,没什么比这更有说服力了。”
张麟轩恍然,喃喃道:“原来师父是气我,指使魅化作他妻子的模样,不但不曾给出希望,更是借着周海自身对于亡妻的愧疚,狠狠地在他心口上又插了把刀子。”
教书先生这次将少年方才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心满意足道:“还不算太笨。有些时候,我们确实不得不需要打破常规,以此来达成某种目的,但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首先是人。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地位有高下之别,人却无贵贱之分。人的每一种情感,其实都值得我们去认真对待,只不过这往往会很累,很辛苦。不过正如这茶水,入口虽苦,但片刻之后便有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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