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王府,明月轩。
一间堆满书籍的屋子里,书页翻飞,两名女子正在针锋相对。一袭红衣,眼眸宛若桃夭的女子,张开右手,于手心之中凝结出一道红色的气旋,转而化作九道凤羽,围绕在女子身侧。
那身后突然长出八条尾巴的文静少女,眼神邪魅,满头青丝尽数化作白发,如精魅般肆意舞动,脸上渐渐凝固的笑容不禁让人胆寒。
求凰的眼神中尽是杀意,皱眉沉声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我偏偏来了,你当如何?!”白发少女挑衅道。
九道凤羽重新汇聚,化作一柄赤金折扇,被求凰握在手中。求凰扬起头,冷笑一声,道:“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你可别忘了,当年若不是你们狐族临阵倒戈,人族修士岂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拿下神凰城?”
“哦?!”白发少女挑了挑眉:“杀我?你我如今是一样的下场,哪来的自信杀我?”
“那就试试看。”
求凰轻轻挥动手折扇,九道凤鸣之音骤然而起;那白发少女不甘示弱,身后八尾铺展而开,一道巨大的白狐身影倒映在墙壁之上,回以一道狐唳。
本就有些许老旧的明月轩,自然是承受不住这般冲击,险些倾倒。不过一向刻板的董老爷子却没有出手制止,反倒是那个在马厩里养马的瘦小老者有些沉不住气,一掌猛然拍下,随后一声暴呵:“放肆!”
原本怒气冲冲,气焰鼎盛的两名女子,如闻仙人敕令,无形间一股大道压胜,如山岳般重重压在二人肩头,不得不跪倒在地,以此礼敬天地规矩。
书房之中独自批阅军报的老王爷,瞧着桌案上的诸多密函,原本眉头紧锁,头疼的厉害。不过在察觉到王府的一丝异样后,忽然流露出一抹笑意,抿了一口茶水,轻声道:“早晚都是一家人,何苦纠结那些早已经翻篇的老黄历。一见面就要争锋相对,以后的日子估计热闹多了。”
门外的老奴,眯了眯眼,然后低下头沉默无声。
山路上,南归的一对先生学生忽然停下脚步,已是白发苍苍的先生,忽然笑道:“但愿下一个读书人也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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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楼。
相较于张麟轩的不尊礼法、放荡不羁而言,同样身为儒家门生的张麟燚便极为恪守礼仪,行事规矩。求学于云上书院时,每每同师兄弟们讲学,路过窗外的周先生总会停下脚步,认真听完自家弟子对于儒家某一公案的独到见解,然后抚髯而笑,于众人面前夸赞一句,燚有夫子之风也;但也会略有些遗憾的说一句,然其刻板有余,少年意气不足。
对于眼前这座惊鸿楼,十九岁的张麟燚是第一次离它如此之近。不谈楼中女子诗文造诣,只单说此楼,其实在他心中与一般的烟柳巷无异。尚且年幼时的张麟燚,在听闻那位某书院君子夸赞此楼为风花雪月第一处时,不禁愤然骂道,此斯文败类者也。
对于那卖艺不卖身的说法,张麟燚更是极为不认同,若是当真有艺何不做个正经营生,跑来这烟柳巷作甚,也不怕污了名声?
若不是由城东回来时,张麟轩非要来此寻一个人,说是有事交代,想来张麟燚这辈子都不会踏足此处。
惊鸿楼外表上看似朴实无华,实则内里金碧辉煌。张麟燚望着这处“表里不一”的笙歌糜烂之所,心思有些复杂。若是按照以前的想法,多半只会想到伤风败俗四个字,但是北归路上遇见的书生,让此时此刻这位儒家君子遇事愿意多想一些,如今或多或少会有那对女子生活不易的感慨。
临近楼门之前,张麟燚忽然扯住张麟轩的袖口,神色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小轩,你没跟这楼里的女子纠缠不清吧?!”
张麟轩神色诚挚道:“绝对没有。”
“当真?”张麟燚显然是不信的。
张麟轩点了点头,“当真。”
兄弟二人言语之际,一袭白衣,神色皆藏于面具之后的弱冠公子,双手环抱在胸前,缓缓走出惊鸿楼,声音略有些低沉道:“韩先生说让我来这等你,果然没错。”
此话显然是对着张麟轩说的。
张麟燚回头瞥了少年一眼,少年对此视而不见,对着自家兄长见礼道:“五哥。”
张麟燚笑呵呵地收回眼神,对着兄长见礼。臭小子,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起来吧!”曾做曲十三,名动天下的白衣公子,扭头对着张麟燚道:“六子,走,咱们去附近茶馆坐坐,帮父王待客。”
张麟默率先走去,张麟燚虽说不知具体要干些什么,但还是在与张麟轩示意后,便跟了过去。
站在原地的张麟轩一头雾水,朝着两位兄长离去的方向喊道:“那我呢?!”
“该干嘛干嘛去!”白衣公子头也不回,径直离去。
张麟燚眼神微微示意,又摆了摆手,让他先去忙。
张麟轩无奈地耸了耸肩,五哥做事一向神秘,算了,先进去再说。张麟轩没有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楼,一些人溜须拍马的谄媚模样,他是真的懒得见,恶心。张麟轩怎么说也算是“熟客”了,自然知道该如何避开人群悄悄地上楼。
张麟轩没有直接去找宋珺宓,而是独自一个人,躲在一处安静的角落,静静地趴在围栏上,望着楼下风光。先前来得匆匆忙忙,未曾好好看一看如今的惊鸿楼,现在才知它的样子早已变了不少。
上等的金丝楠作梁,好似将豪奢二字写在头顶。皎洁如月光般的白玉雕刻成灯盏,悬在每一处门扉上,灯内燃着取自南海的珍贵灯油,这种灯油每逢燃起时会滋生出一股极为淡雅的幽香。随风起舞的红色锦绣罗帐,以金线绣着一朵朵怒放的牡丹。铺地所用的玉砖皆有一个凹槽,内里嵌着一颗金珠,金珠又被最好的匠人凿刻成莲花模样,朵朵莲花盛开,花瓣鲜活玲珑,真假难辨。醉酒飘摇之际,好似置身于一处绚烂花海。
好一个惊鸿楼,好一处金碧辉煌的笙歌之所。
楼下有那娇羞女子,扭扭捏捏,推推搡搡,终是被那衣着华丽的浪荡公子轻解罗裳,一睹春光,不知羞耻地躲躲闪闪,玩弄着兵书上欲擒故纵的伎俩;更有那女子红唇轻启,嘴角勾起一抹令人遐想万分的诡异弧度,其好似略有嘲讽之意,如女皇般高高在上,引得无数男子为之痴迷,然后媚眼一抛,千回百转,流露出千般风情,让人飘然欲仙,欲罢不能;再有那女子琴师,一身素衣,端坐在台上,好个清纯无辜模样,纤纤玉指划过古朴琴弦,令人骚动的诡魅声音却来自口中,轻撩他人心弦。且看台下掌声如潮,一个个纨绔子弟无不为之着迷,恨不得涌上台去,豪掷千金,近身一睹那女子倾国倾城之盛世容颜.......
张麟轩背过身,靠在栏杆上,缓缓闭上眼眸。当年虽也是惊鸿之名,但进此楼却处处可见才子佳人高谈诗文,品鉴古今字画,如今之惊鸿,处处笙歌,豪奢靡烂而已。
“今日景象恐怕不是令兄所希望的那样吧!”有女子柔声道。
张麟轩睁开眼眸,对着眼前女子见礼,道:“宋姑娘。”
女子施以万福,道:“七公子。”
“宋姑娘可知这座天下最早的一座青楼是何人所立?”张麟轩问笑道。
“还请公子解惑。”女子柔声道。
“在中州,整座天地的中央有一座古朴阁楼,据说它收纳着天地间所有的修行法门,被天下修士视为圣地。而作为守阁之人的那个书生,便是这立青楼的第一人。”
女子似有不信。张麟轩接着说道:“宋姑娘莫要古今一概而论,那座最早的青楼其实是天下离散女子的避难所,而非今日的笙歌糜烂之所。大哥当年之所以劝说父王同意在朔方城立这勾栏之所,无外乎想要为因战乱流离失所的女子,寻个安身处而已。只不过,未能如愿而已。”
望着少年脸上勉强的笑意,名为宋珺宓的惊鸿花魁,轻声问道:“七公子,可是在责怪楼中女子?”
“我并没有为这座楼做过什么,谈何责怪,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可惜了兄长的付出。”张麟轩摇摇头,无奈道:“夫子问山鬼,‘何以救人’,山鬼答曰,‘人需自救’。夫子深以为然。此方天地皆如此,人若无自救之心,何人可救,何法可救?”
张麟轩神色不免有些失落。
宋珺宓摇摇头,轻声笑道:“人有自救之心,却无自救之力。世道如此,怎可逆转。公子外出一年有余,可曾听闻京都出了一位才高八斗的状元郎?”
“略有耳闻,据说是我北境三州人士,好像还来过几次惊鸿楼。”
宋珺宓流露出极为厌恶的神色,声音也不似方才那般柔和,道:“此人与猪狗无异。”
张麟轩皱了皱眉头,问道:“此话如何说起?”
“公子可还记得前些年,惊鸿楼有个喜欢穿青色衣裳的姑娘。”宋珺宓问道。
张麟轩笑道:“当然,一个擅长酿桂花酒的姑娘。以前惊鸿楼的每一次壶觞夜宴,我都会特意去管那姑娘要一杯桂花酒,那酒的滋味确实不错。那姑娘性子温吞,每每故意与她赊酒钱,总是气呼呼的,涨红了脸,可爱极了。”
宋珺宓有些神色失落,哀叹一声:“就是这个姑娘,成了惊鸿楼,骄奢糜烂的第一人。”
宋姑娘总归是个女儿家,用词比那薛姑娘如今的作为可是不知委婉了多少倍。
张麟轩扯了扯嘴角,多少有些感慨,道:“难不成就是因为那状元郎?由爱生恨,作践自己又有何用!那男子远在天边,可会为她流一滴眼泪?原本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为了一个畜生去糟践自己的名声,不值得!”
宋珺宓摇摇头,眉眼间尽是愤恨,道:“公子,并非歆梓妹妹故意作践自己,而是自觉脏了身子,浑浑噩噩地渡日等死而已。公子离开北境一月后,恰好是京都状元游街的日子,薛姑娘动身前往京都,准备为那金榜题名的林琛好好祝贺一番。谁料却连那座状元府都没有进去。一张白纸,数十余字便将一个原本满心欢喜的姑娘,随手打发。纸上言语更是字字诛心!”
一双玉臂,千人作枕,婀娜玉体,已为万人床榻,我这书香门庭,状元之府,勾栏女子如何入得?
她是个清白的姑娘,不过在惊鸿楼买些酒水而已。
张麟轩脸上无半分恼怒神色,只是点点头,默默记下。再往后的事不用宋珺宓接着说了,张麟轩已然心中有数。关于后续之事张麟轩已有猜想,无需宋珺宓再多说什么,毕竟镇北城七公子这个头衔,也不只是说说而已。
京都那边,名声大得很呢。
张麟轩拱手道:“宋姑娘,此事我会处理的。”
“公子打算如何做?”
“请宋姑娘放心,这件事我会给那姑娘一个交代。”
“那我便替歆梓妹妹谢过公子了。”
“故意说与我听,只为帮那个薛姑娘出口气?”
宋珺宓也未否认,只是轻声道:“为天下痴情女子出口气。”
张麟轩点点头,算是认可。少年忽然间变得有些冷漠,淡淡道:“借刀杀人,可不算什么好办法。”
宋珺宓扬起嘴角,笑道:“有些事,用不着劳烦旁人,奴婢自会动手。”
“如此最好。”
宋珺宓莞尔一笑,道:“公子还是可莫要将我这个柔弱女子视为金丝雀,否则要吃大亏。”
张麟轩伸了个懒腰,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块玉坠,放在手心之中,漫不经心道:“先生说,这块玉坠宝贵的狠,我很好奇,离乡时你为何会将其送给我?”
宋珺宓将头扭向一边,不去与少年对视,摊开手掌,似乎略有些羞涩,道:“拿来。”
“什么?”
“玉坠。”
“送人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无赖。”
“想要回去也行,拿别的来换。”张麟轩借势拉住女子的手,将其揽向自己怀中,低头盯着女子的脸颊,言语温柔道:“我觉得你今天的唇脂不错,不如就拿它换吧。”
张麟轩将嘴唇印在女子的朱唇上,不过只是一瞬,便多了一道咬痕。宋珺宓偏头笑着:“我可不是公子家那只温顺的小凤凰。”
张麟轩揉着自己嘴唇,得意道:“与女子作战果然比在沙场上更容易受伤。”
宋珺宓一只手托着下巴,凑到张麟轩面前,满脸笑意:“下次让公子受伤的,可就不是牙齿了。说不定就会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哟。”
“七擒七纵,你还有两次机会。”张麟轩转过身去,双手环在脑后,目光不知望向何处,怔怔出神。张麟轩将玉坠抛给宋珺宓,正准备下楼时,却突然听得一声暴喝,整个惊鸿楼顿时歌舞骤停。
一楼一处女子闺房,有人以脚踹开房门,将一个稚嫩的少女随手抛出。一个身材高大,体型臃肿的中年男人站在屋门外,怒骂道:“他妈的,你们惊鸿楼就是这样调教女人的吗?!伺候人都不会吗?!”
只见那少女满身血污,伤痕累累,蜷缩成一团,似乎在用最后的力气保护自己的身子不被他人瞧去。那男人由不解气,走上前去一手将她拎起,另一只手将那已然破烂不堪,无法遮体的衣物一把扯下,少女便这样被在场的所有人一览无余,而她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楼中小厮急忙跑上前去,躬着身,谦卑至极,说道:“大爷您息怒,小的这就去给您安排一位会伺候人的姑娘。”
不料那中年男子竟一巴掌抽在那小厮脸上,将其直接扇倒在地,骂道:“哪来的狗东西!滚开!”
张麟轩对身边的宋珺宓笑问道:“一起下楼看看?”
“也好。”宋珺宓点头
下楼时,由于张麟轩与宋珺宓的出色容貌,故此吸引了不少大堂客人的目光。
许是出于眼前公子哥能有宋珺宓这般佳人相伴产生了嫉妒之心,近日来常常混迹于此,假以他人词曲充作文人的富家子弟,竟大放厥词,说了些难以入耳的话。
“哟,这不是咱们宋姑娘吗,不是说不接客的吗,这大白天的,怎就从房门里出来了个俊俏的公子啊!”
“还真是,没想到咱们宋姑娘也是这般急躁之人!”
“我就说嘛,这个地方的女子说到底也就是青楼女子罢了,自持清高,哄抬身价的手段而已!放在床上其实都他娘的一样!”
更有个怀抱佳人的男子,端起酒杯,放声大笑,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女子一般…”最后一个字男子以口型表达,久经风月的男人们都明白,哄堂大笑,不乏有人拍手叫好。
忽然有人似乎认出了眼前这位贵公子的身份,急忙扯住身边人,示意其赶紧闭嘴。
停下脚步的张麟轩,忽然仰起头,双眸环顾四周,眼神中杀意不断。
张麟轩思绪飘远,不禁想起一句话。
人性本恶,其善者伪也,故应以礼法束之。
衣冠楚楚之禽兽,人前而作君子,人后则真小人。礼仪不足,应加重法,法行不得,加之兵戈也,以为震慑。
张麟轩不禁扯了扯嘴角,心道,一群禽兽不如的东西。
学塾先生如何讲解书中内容是一回事,弟子们如何理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张麟轩的师兄与他便是两个极端,前者认为法之根本在于扬善,故当仁义居先;而后者则认为法之根本在于惩恶,本就该轻仁义而重礼法,故兵戈酷刑,皆可为之。两人的先生未做深究,只说等等看。
张麟轩对待恶人故而只有一种办法,恶起,以恶止之。他读书不是为了做学问,而是为了明理。更孩子气一些的说法就是,读书是为了找到合适的道理,进而合理地打人。
张麟轩身后的宋珺宓未作多言,只是瞧着少年模样,便大概猜出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妈的,当婊子还想要立贞洁牌坊?!你这破烂身子值几个钱,还当块宝一样藏着掖着?!”男人懒得理会楼间诸事,打算回房继续享乐,便用力将手少女狠狠摔出,恰好使其趴在了张麟轩眼前。
男人瞧着那公子模样不凡,衣着样式虽然简单但衣料确是货真价实的云州织锦。更有宋珺宓这般极为貌美的女子相伴左右,恐怕出身不凡,故而装模作样,拱手抱拳,满不在乎地笑道:“扰了公子雅兴,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不过却也不等人回话,转身便走,更是大喝一声:“给老子来几个中用的女子!”
张麟轩忽然高声道:“肥猪,等等!”
男子转过头去,皱着眉头,颇为不悦:“公子可是方才吃多了酒水?!”
这次倒是张麟轩不理人了,解下身上外衣披在那少女身上,贴近耳根,轻声道:“没事了,别怕,今天我帮你杀了这头畜生。”起身后,又对宋珺宓道:“劳烦宋姑娘亲自送她上楼,给她上点药。”
宋珺宓点点头,然后说道:“小心些。”
“你不是盼着我死吗?”张麟轩打趣道。
宋珺宓扶起那小姑娘,与张麟轩并肩而立,沉声道:“要杀也只能是我杀。”
张麟轩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宋珺宓走后,张麟轩轻轻挽起袖口,神色平静,笑着问道:“你姐姐叫陈年吧?”
张麟轩算是给了一个老人家一些应有尊重,并未直言他的名讳。
“没错,长姐陈年。家父陈忠,曾是昔日的镇北城步军统领。”男人扬起头,神色傲慢。
张麟轩摇摇头,不屑地笑道:“如果这就是你肆意妄为的倚靠,那我告诉你,远远不够。”
张麟轩做了一个令众人都疑惑不解的动作。缓缓张开右手手掌,掌心朝上,左手结剑指,双眸紧闭。
心中念念有词,然后将一句话说给一个“人”听。
帮个忙,杀个人。
张麟轩心湖中,一个仿佛沉睡了很久的“人”忽然睁开眼睛,沉声道:“值吗?”
张麟轩满不在乎道:“问那么多干嘛。”
芳槐柳序一间漆黑的小屋中,一柄剑身绯红,刻有却邪二字的三尺青锋,忽然夺鞘而出,转瞬之际已然被楼中白衣胜雪的少年公子握在手中。
在场众人皆是惊骇不已,那男子更是汗流不止,瘫坐在地,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剑修!
朔方城竟然有一位少年剑修!
瞧着少年的握剑之姿,男人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段画面,一位身材修长的男子身边跟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孩子握着一把木剑,神色坚毅。当时跟在自己身边的一位老道人曾笑着说了一句话,而这句话曾惹得中年男子十分愤怒。
公子以后若是为恶,可作这孩子的一块磨剑石。
那中年男子极为慌张地说道:“七公子,你是七公子,家父与老王爷是多年兄弟,你……你不能杀我!”
“我以剑斩你,服诛便是!”
一下子摔倒在地的肥胖男人,眼神之中尽是恐惧,语无伦次只得跪地求饶。
“别人的命如草芥,你我何尝不是。”
终是绯红见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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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边一间简陋的茶肆。
镇北王府的五、六公子对坐饮茶。
六公子率先问道:“五哥,来此所谓何事?”
五公子举杯欲饮,闻声后,说道:“待客。”
良久后,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在二人面前走过,瞧着方向是去往惊鸿楼的路。
张麟默点点头,沉声道:“人到了。”
六公子起身,大袖负后,仰头而双目环顾四周,随后在身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笑道:“老人家不妨进来做做,与我兄弟二人聊聊天可好?”
老人也不拒绝,一瘸一拐地走进茶肆内,但却好像无人注意到他。拄着一根拐杖,就这样站在兄弟二人身前,笑容鬼魅。
“熟人,真身相见就是。”
“五公子还是如此爽利!”
话语刚落,一位脸上缠着布条,身后有囊大如小山一般的佝偻老者从那副原先的皮囊里走出,手中提着一支挂满枯骨的拐杖,腰间缠着无数的红绳和黄纸,低下身,默默捡起那副皮囊收入袖中。
“原来是荒原七脉的廉贞星君,失敬失敬。不知到我朔方城,可是来送项上人头的?”张麟燚笑道。
老者不以为意,反而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好像在笑:“六公子的口气再大,在老夫眼中也不过就是个尚未及冠的孩子罢了,就算你修得了一半的本命字,也仍是不够看。实力是要跟口气成正比的,空口说大话是很容易让人打死!”
老者又转头望向那张麟默,疑惑道:“你是如何知道老夫要走这条路的?!”
张麟默也不抬眼看他,只是继续喝茶,随口说道:“猜的。”
“看来五公子的运气不错,但不知公子可能猜到接下来你兄弟二人是生是死?”
“你运气很差。”一壶茶水总是喝完了,这位白衣公子只得无奈地放下茶杯。
“你来此究竟意欲何为?!”六公子问道。
老者对张麟燚的言语置若罔闻,对着张麟默道:“与你也算是老对手了,说实话你掌握暗探的手段确实厉害。不过修为还是差了些,四层楼终究是不够看。我来此要拿回属于荒原的三件东西,第一,明皇的头骨;第二,那是荒人的孩子,我必须带回去;第三,你和七公子拿走的人命,镇北王府要如数奉还。”
“不可能。”五公子淡淡道,如同再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三人的目光忽然被一道剑气吸引,但谁也没有太过于在乎。
“七公子是真的惨。”本想大肆嘲笑的老者忽然又有些愤怒,咬牙切齿道:“真不知道那小子有什么好的,值得某人如此喜欢,若非如此,我来此第一个便要杀他!”
“小七,人不错。”张麟默竟难得笑了笑,不过藏在面具之后无人知道罢了。
张麟燚沉声道:“这里是我北境朔方城,可不是你荒原的某一个部落,不是你想杀谁便能杀谁的!”
“区区一座城,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一念便走千里之地,试问你北境可有人能拦我?”
“一个念头?!”一念千里四个字着实让他有些惊讶,自己的先生缩地山河尚且需要凭借一张符箓,若是这个老人真能一念千里,那岂不意味着那个书生承认了眼前老者的大道。
天地中央有座屹立万年不倒的阁楼,收纳着天地间所有的修行法门,名曰十方。这不单单是一座藏书楼,更是一座问道之地,证道之所。
十方阁有十层楼,修行一途便有十个境界,一个境界对应着一层楼,一层楼对应着一种修士大神通。
例如缩地山河,一念远游天地无拘束,便对应着第五层楼。第五层楼的主人便是那腰间常系着一卷古书的中年书生。一个修士破镜之后能否获得远游之术,是需要这个书生点头同意的。否则你破镜便只是破镜,任你修为通天,但这份随意行走于山河之间的神通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施展。
比如张麟燚的先生,虽然已经是个触摸到十境门槛的九层楼修士,但也无法随意远游,只能依托于外物。
值得一提的是,书生的第五层楼是唯一一个正好对应修士第五境的。
老人有些得意地点了点头,又有些愤恨地说道:“区区五境之术,却不得不浪费百年光阴,只为一人点头。有时候我就在想,这般古怪的规矩你儒家文庙是如何同意的,并且竟然能让那十方阁矗立在天地中央万年之久,那位订立人间规矩的夫子到底是如何想的?!”
张麟燚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平静答道:“先辈们如何去想,做晚辈的不该随意揣测,但究其根本无外乎是为了天地人间,万世谋太平而已。不过一份缩地千里的神通还不足以支撑您跨过镇北城,深入我北境腹地,我很好奇您还有什么其他筹码,如何能够让我们答应您的条件?”
“我的筹码就是这份神通,不过我的这份神通与他人有些不同,不太适合远游,但却很适合杀人。镇北老王爷已有半百之龄,这在修士当中自然不是很大的年龄,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已经很老了。”老者的双眸中尽是挑衅之意。
张麟燚微皱眉头,沉声道:“如果你敢如此做,我敢保证不单是你,整个荒原都会后悔!”
“哦?!那不妨试试,看看两位公子可否拦得住?”
张麟默摇摇头,说道:“拦不住,但你进不去。”
“五公子的自信与沉稳确实是当世罕见。”
“试试。”张麟默平静道。
老人念头一动,却未曾移动一寸之地。不免有些惊异:“这是为何?”
“只能退,不能进。”张麟默缓缓道。
老人一向以这门神通自傲,不曾想此刻竟然不能前进一步,凹陷的眼眸不禁狠狠地盯着二人,笑容诡异:“若是能杀了两位公子,也是可以的。”
“谁杀谁不一定呦。”张麟燚笑道。
“六公子,需知半个本命字是不够的。”
张麟默忽然起身,拍了拍衣上灰尘,声音依旧平缓:“回家吧,老七惹祸了。”
“五公子何以如此托大!”老人怒道。
这位白衣公子第一次将目光锁定在老人身上,面具里的那双眼睛竟然如此阴沉,令人恐怖。以至于统领荒原暗谍多年的老人不禁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走吧,朔方城,不欢迎你。”五公子沉声道。
两位公子转身准备离开茶肆,但身后老人却暴怒出手,察觉杀意的张麟默却是头也不转。
“尔敢?!”一道中年儒士威严嗓音,似春雷般骤然炸响在那老者耳畔,余音威势更是将那老者掀翻在地。
一位中年儒士的悄然而至,轻轻落坐,手中似举着一枚白色的棋子。
老者定睛瞧去,不屑道:“不过是一道虚影而已,故作玄虚。”
儒士不答话,只是落子无声。
老人原本平静的心湖骤起波澜,巨石坠湖,浪花四起。
老人微微皱眉,以为是张麟燚的先生不远万里还在为弟子护道,低声询问道:“敢问可是云上书院的周先生?”
儒士微微一笑:“在下姓韩,不姓周。”
老王打量着那道身影的容貌,脑海中猛然想起一个人,低些头,声音略显谦卑:“老朽鲁莽,不知竟是韩………”
儒士打断道:“那个字不说也罢。”
“那便称呼您韩黎先生。”老者恭敬地问道:“不知韩黎先生何时做了这镇北王府的谋士?”
那道虚影笑道:“我弟子今年已有十八岁,故来此地便已经十八年了。”
一个曾名动天下的大儒竟然在北境蛰伏了十八年,关键在于荒原金帐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可见养了一帮废物!老人不由得攥紧拳头,愤怒不已。
老者忽然作揖,沉声道:“既然韩先生在此,老朽便不再打扰,告辞!”
老人腰间的黄符忽如幽灵般舞动,散发出层层黑雾,转眼间老人便消失不见,缩地山河,转瞬千里。
韩先生的身影也渐渐散去。
两位公子付了茶钱,径直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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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城杜娘酒楼门外,头顶黄冠的道士,今日清晨给一位富家女子解了一份姻缘签,签文是:几年空座莫人招,今日新花上嫩条,千里有缘千里会,他乡异域也相交。
这签是姻缘签中的上上等,于是那女子一高兴,除了付给道人算卦的十文钱,更是打赏了三十两纹银,所以今日正午,道人总算是可以再一次坐在酒楼里吃酒了。
一碟酱牛肉,一碟茴香豆,两壶清酒,寻一个僻静的临窗角落,喝酒吃肉,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浩瀚的人海浪潮中,有两个“人”的身影在道人眼中显得格外得“大”。一老一小,正好祖孙两人。
道人收回视线,嘬一口小酒,真真是心旷神怡,当道人再次望向窗外时,正好被突然落座的妇人挡住视野,道人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被那双峰峦所吸引,以至于口水滴在酒杯中,却浑然不觉。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酒楼老板娘,对于道人那双色眯眯盯着自己的眼睛,毫不在意,反而妩媚一笑:“道长近日来的财运可是越来越好了,都有钱进楼喝酒了。”
道人不答话,只顾欣赏那山岳峰峦之美。
老板娘笑道:“若是道长喜欢,不如找个时间好好欣赏一番?!”
道人有些悻悻然,歉意的收回目光,装作一位正人君子一般,故作严肃:“正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贫道断然不是那登徒子一流。”
老板娘突然凑的近些,纤纤玉指划过道人胸前,随后半解开自己胸前的衣扣,与道人四目相对,眼神妩媚亦楚楚动人。
可却没人注意到这里的春光乍现。
道人轻轻抬手搭在女子肩头,一个外表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妇人竟然经不起道人的一次搭手,忽然身体一沉,摔在地上。
道人这次没有再不正经地打量妇人,脸色平和的望着窗外,目光依旧集中在那对祖孙身上,饮一口酒,闲聊两句:“我该叫你杜老板呢,还是叫您一声白夫人?”
妇人似有些艰难地坐起身来,答道:“道长说了算。”
“寄人篱下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不过多少还是有些安稳日子的对吧?!”
妇人不语,道人便自说自话。
“这里的日子虽然不太逍遥,但却安稳许多。忙忙碌碌的一天其实很有趣的,何乐而不为呢?!”
“那道长可都在忙些什么?!”
“与人算卦解签不算忙啊?!这不也是正午偷闲,才来喝杯酒吗。”道人笑道。
妇人不禁失笑,您那摊子生意整整一个月了,才不过挣了两笔钱而已。
道人不予理会,继续说道:“别小看这两笔钱,这叫开门红,日后贫道的生意指不定多红火呢?!”
“谨遵道长教诲!”妇人笑容勉强,强行拘押心中的任何念头,不敢再有半分心湖波澜。
“你很不幸,却又幸运很多。幸运的是,有一间世上很多人都不曾有的铺子,安稳的日子要好好珍惜,有些事能不参与,咱就尽量推脱,好好过日子。”道人却未明言妇人不幸运在何处。
道人忽然毫无征兆的随手一指,街巷中尽力逃窜的祖孙二人突然倒地,老人死的不能再死,小的尚有一口气在,道人手指轻轻一勾,那年轻人的魂魄便被收在袖中,道人喝干杯中最后一口酒,笑道:“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从今天起要学会内敛二字,且不可张扬无度,日后好生切记跟随贫道修行。”
道人衣袖中的年轻人只得重重点头。
道人语重心长道:“白夫人,人生一世,还是活着最重要,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道长所言,句句铭记于心。”
道人忽然以手为刀,在妇人身后划过,然后笑道:“少了一根才能继续好好活着!”
妇人疼痛不已,却死死咬牙不吭一声。
“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者势必退也,夫人这般年纪,还能有此等毅力,日后成就不可限量啊!切莫日后发达了便忘了贫道啊!”
“怎会,必时刻铭记道长大恩。”
道人不再言语,只是提着半壶未喝完的酒,缓缓下楼。
摊子继续摆,钱嘛,一点点挣。
眼前的日子很苦啊,风吹日晒,霜打雨淋,但想想日后也许会过上好日子,便也能多些快乐不是。
等到道人彻底走出酒楼后,妇人这才敢长舒一口气,忍着剧痛回到房内,昏死在床上。
毯子前喝着酒的道人,美滋滋,笑容玩味:“夫人不会连这点疼都扛不住吧,这般模样,日后如何嫁人啊!”
忽然一阵暖风吹过,道人掐指算了算时间,原来北境的冬天已快要结束了。又不禁想起春耕时分那些趴在田间地头的老牛,突然间捧腹大笑。
桌角处,趴着一只病恹恹的大黄狗,耷拉着脑袋,如同死掉一般。
道人收敛笑容,盯着那条黄狗,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日后机缘都看你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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