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打架,张欣楠什么时候怕过,只不过不占理的架轻易打不得,更何况此番绕道来到竹芒书院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彻底解决求凰那件事。若是真的动起手来赢了人家,保不齐事后书院的人不会故意为难那个臭小子,虽说事情最后的结果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但中间的麻烦还是越少越好,毕竟就属读书人的花花肠子最多,保不齐麻烦一多就要徒增许多不必要的变故。
张欣楠握住佩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反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在张欣楠看来,若是一旦动起手来,赢了不说有什么所得,反而要徒增变故,如此似乎有些得不偿失。至于输,张欣楠从未想过,因为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若是当下的剑客还做不到人间无敌手的话,那么最好就干脆不要去天外与人论剑了。因为一旦去了,也不过是送死而已。死生是小事,可若是丢人丢到天外去,那可就是一桩了不得的大事了。
至于剑客面前的儒生有没有一战之力,自然是有的。因为在苏砚安的身后立着一座儒家的正统书院,与横渠书院等并称为十二书院,或者说是二十四书院。总而言之,儒家的规矩就在此处。正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儒生苏砚安毕竟占着天时与地利,哪怕与剑客的修为差距再大,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例如,像剑客昨日在朔方城城外剑斩那个喜欢练武的读书人的那一剑,那一剑甚至都算不得什么高明剑术,更遑论剑道一途。若是剑客接下来的出手大都类似于如此的话,儒生其实是能凭着自身修为以及这份冥冥之间存在于天地间的规矩与之一站的,说不定还能接下两三招。
不过事实却是张欣楠根本不会出这样的剑招,因为在明知道一剑砍不死对方或者是重伤对方的情况下,剑客是绝对不会随便浪费自身天地元气的。就像他平日里与少年所说的那样,剑修对敌,向来都是一剑了事。
对于当下这般剑拔弩张的氛围,张麟轩本想着出来打个圆场,因为就算接下来谈不拢要动手,那也是后话,不该刚一见面就这般针锋相对吧,更何况还是在书院大门前。
大概由于自幼跟随韩先生读书,以及后来又去琳琅书院求学的缘故,两者其实都使得张麟轩对儒家的观感还算不错,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还是愿意亲近几分,而且更是对这种诸多学子的求学之地莫名地怀有一丝敬意。
不过一是一,二是二,愿意亲近却并不等同于亲近。最起码就多了“愿意”二字,而有愿意,自然就会不愿意。在少年看来,于书院中求学的某些学子其实就根本算不上什么儒家弟子,最多就是挂了个名而已。圣贤书中的道理或许今日搬进了脑中,可甚至都用不了等到明日便全部都给扔了出来,就此忘得一干二净。等到日后的某一天,要讲一些看似是道理的道理时,便重新捡起残留在脑中的零星记忆,有多少用多少,总之一顿胡编乱造,夸夸奇谈,如此算个屁的儒家弟子。世人常说道理都让儒家说尽了,这样看似也对,那样看似也对,实则却是那些当不起读书之名的“读书人”在自圆其说,自欺欺人罢了,以此来愚弄他人。
而这也是张麟轩极为认同琳琅书院那位齐先生,愿意不辞辛苦去他身边求学的原因之一。道理的最初目的绝不是去同人讲理,而是让那些懂得道理的人能够与这个世间相处的更为融洽。至于教化二字,先贤们已经在书本上留下了足够多的精妙之语,与其忙着同人去讲,实行教化,不如先自己看过再说。一个真正知晓道理,懂得规矩的人,自然不会时时刻刻将其挂在嘴上。
故而少年想要亲近的是那些真正愿意去翻书而观的儒家弟子,而不是那些书暂且没读几本,可却偏偏愿意去同人讲理的“儒家弟子”。后者的某些“就事论事”,“指指点点”当真惹人厌恶。
总体而言,张麟轩对待儒家的观感还是不错的,所以怀着这份心思的少年想要上前劝阻两句。可是等到少年刚刚迈出一步,脚还未落地之时,张欣楠便立刻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是在告诉张麟轩不要多嘴,少年于是便有些悻悻然地把腿收了回去,然后老实地站在求凰与李子身前。
张欣楠缓缓推剑出鞘,等到银白色的剑身刚刚露出一小截时,他却收回那根推剑的拇指,露出的剑身再度归入剑鞘之中。
如此重复再三,这说明剑客此刻在犹豫。
山主苏砚安笑问道:“见张先生再三犹豫不决,可是有所顾虑?”
张欣楠点点头,毫不掩饰道:“确实有所顾虑。”
“可否告知在下?”
“活的时间太长,见的读书人太多,故而担心那些现如今躲在门内观战的年轻一辈,以及那些看似与世无争的老家伙们会在接下来的正事中使绊子。”张欣楠扯了扯嘴角。
苏砚安拱手微笑道:“竹芒书院选取弟子的唯一标准便是有一颗豁达之心,虽说年纪轻轻未必真的能够做到如何豁达,可在下敢保证,我书院弟子皆不是小肚鸡肠,遇事耿耿于怀之辈。张先生口中的‘那些与世无争的老家伙们’皆是我竹芒书院的底蕴所在,深谙书院立学之本。别处的所谓老家伙们在下不敢保证,可单就竹芒书院而言,在下相信这些老前辈们的人品,绝不会做那肮脏龌蹉之事。
至于那件所谓的正事,竹芒书院皆是出自公心,全然不夹杂半分私怨,一切全部都是按照儒家文庙制定的礼仪规矩行事。天地七十二州,每三州之地立有一座儒家书院,总计二十四座,其中十二者入世之心不显,剩余十二座故而并称与十二书院,以治学为己任,历来不敢懈怠。监察之权在十二学宫之手,书院不敢擅自越权,只不过学宫有所交代,书院自然照办,其中道理想必张先生明白。”
张欣楠点点头,轻嗯了一声。
苏砚安微笑道:“既然如此,那边无需多说,先生也不必担心有人会使绊子。至于为何在下要来此处拦着先生,非要先生指教一二,自然是因为家人受了欺负,当长辈的总该出来问一句为何吧。”
“就不担心问不出所以?”
“问得出或是问不出,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不要去问。架打不打得过,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打不打。就算那小子犯了很大的错,张先生也不必一剑打碎那座高楼吧?如此苏砚安需要与您讨个说法。”明知剑客身份,可儒生却依旧神色从容,面带微笑。
张欣楠懒得解释什么,轻声道:“那就动手了。”
“烦请先生指教。”儒生作揖行礼,对待前辈,礼数不能差。
待到儒生起身之后,一本巨大的金色书籍缓缓于书院上方展开。书院门外那块石碑上的金色文字愈发鲜活,似乎与书籍正在遥相呼应。
剑客干脆利落地拔剑出鞘,却并未着急落剑,而是等着那本书籍完全打开,然后剑客才会真正出剑。
张欣楠一手负后,单手持剑,神色平淡地看着那本即将完全展开的金色书籍,默默地感受着其带来的强大威压。片刻之后,剑客即将出剑之时,突然说道:“求凰,李子,你们两个把眼睛闭上,这一剑牵扯极大,会影响你们的心神,对于日后的修行并无好处。”
一席红衣的大丫头求凰缓缓闭眼,至于身穿白衣的圆脸小姑娘则是由张麟轩绕到身后帮着捂上了眼睛,小姑娘的手自然是盖在了少年的手上。张麟轩的“厚此薄彼”其实是事出有因,因为李子的好奇心实在是太重,说不定就会心大地睁开一条缝,然后偷偷地看一眼接下来发生的景象。而师父专门强调不让她们看,自然是极为重要的事,张麟轩可不敢在此事上与小姑娘一般心大。
“臭小子,昨日的那一剑其实没什么意思,学了也是毫无用处,不过接下来的这一剑,你可给我看仔细了。”
张麟轩大喊道:“知道了,师父。”
剑客以右手单手持剑,剑尖指地,等到那本金色数据完全展开之后,剑客轻轻翻转手腕,侧过剑刃,随后右脚一步跨出,手中剑随之劈出。
剑光自下而上,朝着那本金色书籍斩去。随着剑光的不断向上掠去,自书中缓缓有金色文字落下,起初如风中飘絮般柔软,猛然间又如星辰坠落般砸下。
璀璨的剑光在与书中文字的不断碰撞下渐渐开始变得有些暗淡,就在张麟轩以为自家师父这极平淡的一剑要被化解的时候,在原本剑光划过的地方却忽然浮现出许多青色的丝线,等到剑光完全暗淡之后,这些看上去软绵绵的浮游青丝突然变得锐利无比,快若奔雷,如狂风暴雨般向着那些自书籍中落下的文字一一射去。
张麟轩怔怔出神,片刻之后不禁恍然。
如果说那些如星辰般坠落书中的文字是儒生苏砚安心中的读书人的写意风流的话,那么这些浮游在空中的青丝便是张欣楠心中独属于剑客的潇洒,每条青色皆是剑客的一份剑意。
你以书中文字展示书生意气,那我便以剑光回你剑客之意。
张欣楠将手中剑缓缓举起,神色淡然道:“招呼已经打过了,接下来可就要认真了。”
一剑斩落。
天地之间,异象骤生。
青霜飞舞,雷电交织,一条火龙于半空中盘旋游曳,在雷电之中穿梭。
随着剑客落剑,那条火龙亦如方才的金色文字一般,只不过是在更高处坠落,威势更甚。
剑客落剑,以火焚书。
竹芒书院,一间普通的学堂内。
原本在此摇头晃脑读书的小家伙们都一股脑地跑去大门那边看热闹了,只留下一个刚来书院不久的老儒生。
这个被某人称为傻大个的老人坐在空旷的学堂内,不禁想起了昔年给弟子们讲学的时候,于是自嘲道:“当年的丧家之犬,竟也能有今日景象。”
等到书院门外那名剑客落剑之后,坐在此地的老人便从怀中掏出了一本泛黄的书籍,轻拍了拍封面,像是要掸去灰尘一样。
这本书的名字很简单,只有两个字,是一个关于时间的词语。
老人翻开泛黄的书本,扯下其中一页,随手抛向空中,书页迎风散去,化作点点星光,缓缓飘向书院上空,帮着苏砚安这位山主大人挡下了那条与高处坠落的火龙。
老人站起身,双手负后,微微一笑道:“做好事也是要留名的,不然让人误会了,给骂一顿,打一顿,您说这又能怨谁?”
站在书院大门外,已经还剑于鞘的剑客,瞥了一眼书院里面,原来这家伙还没回去,于是没好气地说道:“你在教我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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