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北境整改的第一阶段大致落幕。
关于私敛钱财,贪污腐败的镇北军将领大体上已抓捕完毕,交由各州道地方官员审理,有关审理的一系列相关情报都需如实上报镇北王府,由王爷批阅审查后,方可下发执行对其的处罚。
这条特殊的规矩是由孙玄最后敲定的,但每一个贪污之人的各种相关案报未必都需要老王爷亲自过目,交由藏在朔方城幕后的那两位谋士以及他这个北境文官之首,批阅审理即可。
此举无非是要让所有不明就里,心中暗暗怨怼的镇北军老人们都明白,这不是孙玄这个所谓的外乡人在这里指手画脚,公报私仇,治理贪腐是镇北王府的意思,是如今北境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之一。
同时也要让某些地方新上任的文官武将们知道镇北王府治理贪污的决心。随王爷征战南北的镇北军老卒尚且会因私收贿赂而被依法惩处,那你们那些毫无“情分”可言的新官领袖是不是应该更加收敛一些。凡是那些存了心思想要效仿某些“前辈”们,做那“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之事,但尚未有所动作的某位大人,是不是应该选择就此收手?免得王府秋后算账。
至于同样重要的结党营私之事,北境三州各州府的本意是大打出手,不留情面,但却被孙玄临时一封密令取消。故此只将那些仗着家族势力,在一方城镇为非作歹,罪大恶极之人抓捕入狱,依法治罪。
至于孙玄为何没有深究那些隐藏在暗处中的臭虫,其中缘由在于孙玄所处的长平城,由他亲自扯出了一条极为隐蔽的暗线,推演延伸,顺藤摸瓜,竟然让孙玄查到了镇北王府一位公子的头上,甚至还牵扯出了许多昔日往事。孙玄暗中压下消息,亲自撰写名单并立即责令随军修士千里传讯各州州府,令执法之人有意放过那些榜单上的人,只派人暗中监视。
第二天天刚亮,孙玄便立即动身去往朔方城。事关镇北王府,就算他孙玄在北境的权利再大,此事也由不得他一人决断,非王爷亲断不可。借助修士符箓,星夜兼程数百里的矮小汉子,于第三日清晨,终于赶至王府大门外。在见到出府相迎的老王爷后,孙玄摊开原本紧握的右手,就此昏了过去,只见他手中放着一张白纸。
老王爷蹲在孙玄身边,在确定他没有性命之危后,这才取过手中那张白纸,看过后便收入袖中。老王爷站起身,双手拢袖,不禁笑骂道:“你这家伙,对付别人一套一套的,怎么对付起那许文和来就这般费力,你就不能赢他一次?”
洁白宣纸上写着八个大字:玄甲重骑,驱红逐黑。
身披玄甲重铠的虎豹营兵士是镇北军骑兵中的精锐,曾驻扎在长平城以东十里之外,昔日隶属于三公子麾下。但这支不过百余人的重铠骑兵,前不久刚好被调动至朔方城交给了一个姓乐的车夫。
驱红逐黑,古人以红为火,以黑为水。
镇北城有两位公子,一人名泓,一人名燚。
老王爷摇头笑了笑,毫不在意。
孙玄忧心的其实还是一年前的那桩事,当时老王爷,韩黎,以及那两位幕后之人,还有他孙玄曾联合复盘,在有九成把握确定有那京都城死瘸子的暗箱操作后,当时孙玄还提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臆测。
北境三州,也有人在故意促成此事。
韩黎一笑置之,两位幕后谋士,一人认可,一人反对。那孙玄觉得嫌疑最大者,便是镇北城的公子们。毕竟为了王权帝位自古相争的手足兄弟,屡见不鲜。况且如今世道,穷人家中也要争争那为数不多的可怜家产,何况是一位军权在手的藩王王位。况且那件事需要北境做得不多,甚至可以说成是只做一些易如反掌的小事。
至于当时的老王爷如何想,没人知道。
老王爷责令下人将其抬进府中,请后院竹楼的韩先生为其调理。原本与张麟燚形影不离的顾南城,近些日子便一直跟在韩先生身边,张麟燚外出处理北境事务,他顾南城在怎么说也是一个外人,不该插手,也不便插手。
老王爷瞧着韩先生身后的顾南城,笑道:“你跟着也无妨,就当在北境随意逛逛。”
顾南城躬身致意,笑道:“学生与麟燚游历日久,功课一直有些懈怠,未曾如麟燚一般花费时间去温习,恰巧如今有机会,正好向韩先生寻问一些课业上的疑难问题,还是不去的好。”
去别人家做客,主人大方行事,难免是为了周全礼节,未必有那份真心,所以一两句话,绝不是什么可以肆意妄为的理由。再者若是那主人真心相待,言语确实诚挚,真觉得没什么,客人也应该要懂得分寸,遵守规矩,尽量避免惹麻烦才对。
老王爷一笑置之,一个讲规矩的晚辈,很好的。
其实顾南城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想要会一会那七公子张麟轩。对于这位同自己一般极为厌烦,世俗礼法的贵公子,顾南城本来对他兴趣不大,哪怕他是张麟燚的弟弟,但这也不是自己就要去主动与其亲近的原因吧。我又不是那未来要做你嫂子的人,没必要知道你对我的看法。况且就算是将来某位女子要嫁入王府,就一定要有多么了解你张麟轩?世间没这个道理。
在决定随张麟燚来北归时,顾南城曾去主动了解过一些北国的情况。有些风言风语,这位云上书院的读书人,也都曾留心过。
有关镇北城七位公子的评价,顾南城觉得非常有趣。例如大公子张麟诚,简直就是天生的圣人,短短人生三十年里,所行所做之事皆是无错,此生唯一一次任性,便是那南山城阻拦使团一事,不过虽然不合世俗王法,但对错二字其实自由公论,某些如腌臜之物的人心揣测,顾南城懒得去计较。三年前,朝廷一纸诏书,令其去荒原和亲,这个男人竟然没有半分怨怼。娶荒原公主后也是相敬如宾,举止合礼。婚后大公子曾亲自在荒原搭建了一间略显破楼的帐篷,以私塾之用。张麟诚学着教书先生的模样为那些草原上没有爹娘管教的可怜孩子传授学问,解析经意,为懵懂的孩童开智启明。一年前的事在顾南城这个外人看来也是格外可惜。若是那大公子还在,一旦真的让那些不起眼的“读书种子”彻底成长起来,说不定北境与荒原就不是如今这般针锋相对的景象了。
那被佛道两家视若珍宝的二公子,简直就是天生的神仙种,极为契合天地大道。甚至佛陀弟子曾放言,若是给那少年一段安稳的修道时光,不出百年必可得证大道,甚至有十方阁问道的可能性。这种可能与写出胭脂榜的徐睿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况。这是一种登堂入室,有望长江之水盖前浪的问道,说不定十方阁中的某一阁就会换一位阁主。可惜,及冠前夕就突然神秘失踪。镇北王派人寻找多年而未果。
三公子与四公子,在同龄人中,一个被誉为中军指挥无敌,一个被誉为冲锋陷阵无敌。兄弟二人在用兵之道上都颇有造诣,兵家与纵横家的圣人们对二者都极为赞赏,恨不得将之拉入自家门下。为此中州定军山兵家一位老修士和纵横鬼谷先生的门徒曾一同赶往北境,只为求镇北王点头,允许两位公子远游求学。不过,事情到最后竟是两位公子谁也没有答应,算是让两位九层楼的大修士白白跑了一趟。不过两位大修士谁也没有恼怒,只是感到有些可惜。
至于名动京华,一夜作曲一十三,词曲为世人流传的五公子,虽负盛名但却如昙花一现,在那之后便彻底消失在了世人眼中,领了北境暗探,整日与黑暗为伍。
对顾南城来说,张麟燚那是在清楚不过了,就连他屁股上有道青色胎记都是知道的。
让顾南城觉得格外好玩的是,盛名之下皆是不得“自由”,六人无一人意外。其实六位公子都多少“受困”于镇北城。反到那个最小的公子,没什么事情,想读书时便去读书,想练剑时便去练剑,随性而为,无拘无束。前朝古物,价值连城的七尊古怪琉璃盏说送便送人,千金之骏马说杀便杀,此等行径与纨绔子弟何异。
虽然对于剑道一途,造诣颇高,但却没有一位剑道宗师对其青眼有加,像三四公子那般跑来收徒。关于求学之事,张麟轩更是选择了被儒家视为异端的琳琅书院,需知那书院山主的授业恩师是一位专门与儒教第二人唱反调,提出性恶之说的那位老者。
顾南城只以为其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而已,但听韩先生所讲骏马,琉璃盏之事的前因后果之后,以及听说他为一位卑贱女子仗剑之后,顾南城便多了几分兴致。打算找个机会偶然遇见一下,切磋切磋学问也好,随便聊聊天也行,总之给自己一个了解他的机会就是了。
但让这位妩媚公子比较难受的是,那小子已经三日未曾离开自己的院落了,自己无缘无故也不好过去不是,万般无奈下,只能跟着韩先生了,也不知道先生烦了没。
一旁以修士手段为孙玄调理身体气机的韩先生,好像听见了顾南城的心声一般,抬起头朝着这位公子笑着点点头,然后说道:“中州顾家子弟,这点心胸都没有?整日跟着我一个老朽作甚。”
“先生,这不是学生有错在先,不好意思不是。”
“有错道歉就是,还要我教你?夫子曾言,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由此思之,那么错误地认知他人,说了些所谓恶语,后来幡然醒悟,想去改正,与人真诚地去表达歉意,难道不也一样是君子所为?小轩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你顾南城也不是扭扭捏捏的二八少女,大大方方聊聊天,又能如何。”
顾南城拱手作揖,道:“晚辈受教。”
大大方方登门拜访就是了,至于对方如何做那是他的事情,自己总不能小家子气,与人道歉很难吗?最起码在他顾南城看来,一点不难,何况也不是什么大错。我辈读书人若是连一句对不起也说不出口,何来勇气修身治国,岂非要被他人笑死。
顾南城走后,老王爷问道:“先生以为此子如何?”
“性子跳脱些,但其本身还是不错的,是一块治学的璞玉,但仍需打磨。他身上那些杂乱的气机牵引,像是有人故意为之,日后说不定会有些许意外。”
老王爷笑道:“哪里是问这个。”
“那你要问什么?”韩先生疑惑道。
老王爷望着顾南城离去的身影,笑道:“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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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日未曾踏出院门一步的张麟轩,此刻悠然地躺在一张良木所制的摇椅上,身边摆着一张圆木桌子,桌子上摆着各种时令瓜果,珍馐美味,还有一壶陈年老酒。
奇怪的是张麟轩并没有吃喝玩乐,就由其那样摆着,反到是嗑着瓜子,准确的是给别人嗑瓜子。
张麟轩身侧坐着一个认真研习书法,一身白色衣裙,身材微胖的圆脸姑娘,其中某处更是别具峰峦之美。
名叫李子的小姑娘一大清早便被张麟轩喊了过来,毕竟偌大院子如今只有自己一个人也怪无聊的。至于大丫鬟求凰,在五哥,六哥外出的时候就一起跟着出去了,这都快三天没回来了。
本来花前月下的大好时机,又被五哥一声咳嗽打断了。
少年别提多郁闷了。
写字者,写志也。
书法,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如其人而已。
眼前这个看似傻乎乎的圆脸姑娘,落笔成书之时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兴来一挥百纸尽,骏马倏忽踏九州。
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
书法一途,在地处北国,历来被视为只会马上打仗的大旭,喜欢专研之人少之又少,颇有书法造诣之人不过双手之数。双手之中又有两指在我北境,一是眼前这个圆脸的可爱少女,另一个就是明州刺史的夫人,算是张麟轩的表姐,只不过两人见面的次数极少。
放眼天下,书法在位临东海的鲛人国颇受那人身鱼尾的女子无比追捧,男子则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在那文学之风可谓鼎盛的南国,则是每位文人墨客都必须所研习的一门功课,故而天下书法名家皆以南国居多。
反观那曾出过一位书圣的中州晋国,近十年来却是愈发的落寞,名家之数可谓稀有。
至于西方的佛国,已久不入世,少有消息。
儒学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书法一途本应是每位儒家门生都必学的一门功课,但却被一位儒家圣人的门下弟子评为“花拳绣腿,于世无用”。
此人便是中州晋国国师,早年曾求学于荀夫子门下,文章笔墨皆是当世一流,但不知是何原因却对书法二字极为反感。
谈及陈皓此人,争议颇多。本是一位正经意义上的儒家门生,可此人却又极为推崇法家学问,为推广法制,不惜放弃书院山主之位,孤身一人,背井离乡,于晋国推行法治,短短十年光阴竟有将晋国变成大旭第二个之势。
人间大地,共七十二州,儒家曾有人提议将七十二州划分为东南西北中五个大洲。一洲称之为一方,一方之地只允许有一个王朝存在,以便于儒家管理。这个看似有利于儒家发展的提议,却直接遭到了儒家四位圣人的拒绝。原因很简单,儒家是在为世人管理天下以谋求世间所有生灵的相对自由,于规矩之内可随心而为,而并非是为了统治人间,做那山上帝王。一洲即一方,一方有一国当然可以,但必须要是山下诸多王朝自行演变的结果,绝不可是文庙插手所至。
但由于一百年前一位王佐之才的横空出世,令那本该惨遭灭国的大旭重新焕发生机,军政民生的大力整改使得国力日渐强盛。再后来便是两位少年将军的马踏山河一举奠定了大旭一统北地之势。这二位少年便是如今坐镇北境三州的镇北王与南疆十六道的南安王。一统天地之北十三州,只剩下区区弹丸之地留给荒原部落自行放牧,封王就藩于北境的昔日少年更是打造了极为牢固的北境防线,以那座屹立千年的古老城关为依托,拒荒原于国门之外。所以这北地十三州便都是大旭萧氏的国土,故而有些人便以北洲代指大旭一国,暗中促成那五方之说。
近些年来,中州之地渐渐独属于晋,已有成为大旭第二之意,故此五洲之称也逐渐流行于世。但又由于隶属于鲛人与僧人的东西两方,在儒家文庙允许二者建国的前提下,因其内部意见不一,故而纷乱不止,并未有像大旭与晋国一般一统之势,所以这五洲之称便始终不被儒家承认。况且那南方之地是为了对应北国方才厚着脸皮统称为南国,其中尚有十二国并列,更是难成五洲五方一说。
自古尚文风的晋国,书法名家历代不在少数,可自从那位国师陈皓上任后,便无人再敢以书法名家自居。
一想到这里张麟轩便有些快意,他是比较认可那陈皓所言的花拳绣腿四字的,但于世无用,张麟轩不敢苟同。毕竟天地中央那个腰间常系一卷古书,不属于儒家任何道统的布衣书生,曾经确确实实以书法文字救过世间。
写好一篇字帖的小姑娘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某些凹凸有致的地方被那“登徒子”尽收眼底,不禁打趣道:“李子熟透时分,天已近秋否?”
少女一本正经地说道:“北境才刚入春,哪里来的李子熟透。那座靠南些的南山城,估摸着是有些青涩的李子应该可以吃了。”
“那本公子眼前这个红色的李子是哪里来的呢?!”张麟轩笑道。
后知后觉的少女白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酸死某人才好!”
张麟轩舔舔嘴唇,又使劲闻了闻,一脸坏笑道:“我吃的李子,一般都是又香又甜的!”
“哟,公子还吃过别处的李子不成?!”
张麟轩打趣道:“游历荒原时曾吃过那里的李子,味道还不错,就是大多青涩,不好下手。”
少女顿时杀意腾腾,好似听出了公子的言下之意,羞愤道:“等求凰姐姐回来,我定要好好与她讲讲那大多青涩,不好下手几字作何解!”
张麟轩捧着方才剥好的的瓜子,一脸谄媚地笑道:“别生气呀,逗你玩呢。家里都有这么甜美的李子了,我怎么可能去采摘他人的青涩之物。”
少女有些不信他说的话,不过做人嘛,怎么能跟吃的过不去呢。所以还是痛痛快快地接过瓜子,开开心心地一个接一个扔进嘴里。
“不生气了?!”张麟轩一手拄着下巴,另一只手轻轻拨动那女子稍显凌乱的发丝。
一早就把她喊来,想来是有些匆忙的。表面上看虽然是个没心没肺,做事大大咧咧地丫头,但其实少女比任何人都注意容貌的,尤其是在她心中的公子面前。其实天底下所有心里住着一个少年的傻姑娘大体都是如此吧。
少女冷哼一声,将头扭向另一边。瓜子吃完了,再与你算账。
望着眼前人,少年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快意。一袭白色衣裙的少女,温婉可人,又有些讨喜的小脾气;又不禁想到出门在外,一袭红衣的大丫鬟求凰,倾国倾城,秀外慧中,媚而不妖。
一红一白好似桃李相依。李花白,桃夭红,春风里少年酿酒邀佳人。
一想到这里,张麟轩觉得老天爷对自己还是不错的,哪怕它已经拿走了太多东西。
张麟轩想得出神,突如其来的一个小小“板栗”敲在自己的额头,不禁吓了一跳。少女的纤纤玉指并没有多用力,少年却装得极为“痛苦”,无赖般地将头挪到那圆脸姑娘的肩头,一脸委屈道:“谋杀亲夫了!”
李子姑娘懒得搭理他,推开肩头那极不规矩的脑袋,用手指了指门外。
一个散着头发,一身暗红色长袍的贵公子,双手交叉放在身前,规规矩矩地站在芳槐柳序的门外。
张麟轩赶忙起身,走到门外,两人以儒生礼仪相见,邀顾南城入院中一叙。
两人端坐桌前,李子姑娘帮忙倒好酒水,然后收拾好笔墨纸砚进屋子去了。
“七公子这是知道在下要来?”顾南城问道。
“等个人喝酒而已,谁来都一样。”张麟轩笑道。
“北境这几日忙的不可开交,难得公子还有喝酒的闲情雅致。”
“忙归忙,终究有人会去处理的,我这个纨绔公子,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张麟轩率先端起酒杯,先干为敬。
顾南城亦端起酒杯,饮酒回敬,然后笑道:“公子这纨绔当的真是辛苦啊。”
“南城兄的风流二字也甚是辛苦啊!”
“自得其乐,何来辛苦。”
“那就走一个?”张麟轩重新将二人的酒杯斟满。
“酒逢知己千杯少,走了一个!”
碰杯而饮酒,一切尽在酒水中。
“敢问七公子此次磨剑可有收获?”顾南城放下酒杯,突然问道。
张麟轩眼神冷漠,轻轻瞥了顾南城一眼,然后将手中酒杯倒扣在桌案上。缓缓说道:“顾公子,眼神不错啊。”
“怎么,七公子难不成还想要在下这双不成器的眼睛?只管拿去,我顾南城要皱一皱眉头,就算我愧对圣贤书。”
张麟轩重新翻转酒杯,斟满酒后,笑道:“顾公子怎么净说些醉话呢,我这桃夭酿可只沁人而不醉人啊。”
顾南城不再言语,一只手揉着下巴,双眼打量着桌上的菜品。这位对于吃略有些讲究的贵公子,拿起筷子,夹了一道摆放在角落里的菜,品相味道都不算上乘,甚至对于吃惯了珍馐美味的富家子弟来说,绝对当得起难以下咽四字。
市井百姓为了过冬,会将一些白色的萝卜切成条,用盐水封存好。这种腌制的萝卜是冬日里比较常见的一种菜品,对于老百姓来说这是一道过冬的美味,但对于像张麟轩一样的富家子,桌子上多半不会摆这么一道菜。顾南城之所以认得是因为早年间跟自己启蒙先生在乡下私塾待过一段日子,那里的孩子上私塾是交不起钱的,所以就经常用一些吃的来代替学费,富裕些一两条腊肉,一筐鸡蛋,家里日子不太好过的就送一坛腌好了的萝卜,当然这些腌制物并不局限于萝卜,白菜什么的都可以。这东西嚼起来极脆,与花生米一样算是一道比较寻常的下酒菜。
一口萝卜一口酒,顾南城吃的不亦乐乎,毫不在意眼前有个正盯着他的张麟轩。一口醇香美酒,回味无穷,顾南城不禁笑道:“酒水美,佳肴香,但你我终归只能各得其一,要么酒入口,要么菜入肚。你选还是我选,归根结底还是你选。”顾南城好似六七岁的孩童,读圣贤书时总喜欢左右摇晃着脑袋。
张麟轩随手抓起一把花生米丢入口中,含糊不清道:“要是我都不选呢?”
顾南城自己倒酒,小酌一杯,啧啧笑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辜负世间痴情女子,是一个男人最混蛋不过的事了。”
“顾公子只知女子痴心而不知女子伤人?”张麟轩笑问道。
“归根结底还是一个男人没有本事罢了。想留得留不住,想忘却又忘不掉而已。”顾南城轻轻晃动酒杯,望着那杯中涟漪,思绪飘远。世间男女的分分合合,爱恨情仇,这位贵公子已然见过太多,也听过太多。
一户人家,一对夫妻,大富大贵也好,平平淡淡也罢,终究是两个人过日子,打打闹闹也终归是自家事,何须与外人道那其中一二三。
妇人受了委屈,抱怨几句实属正常,身为男人理当好好哄哄。男人受了委屈,回来说了几句重话,身为妻子也当谅解几分才是。世上总有人说是因为男人没本事才会将外面受到委屈带到家里,将一身脾气发在女子身上,诚然这种做法多少有些不对,但总该想想男人也是人,也会有那不如意时的伤心难过和气愤,心里的委屈不跟家里人说,有能与何人道?女子也是,婆媳之间,妯娌相处时多多少少也会有那委屈,不与丈夫埋怨,该与何人埋怨呢?
日子,总归是两个人的日子,打打闹闹总归是自家事,关起门来怎么闹都行,就怕牵扯到其它人。
神道万年前就已然崩塌,那牵红线的月老估计早就不存在了,但总有好事者想要撩拨一下那所谓红线。说着那些揣测人心之言语,吹着那萦绕耳畔而不绝的‘空穴来风’,如神人高坐,夸夸其谈,好不快哉,竟比那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智士谋臣还要多些风流。
何其可笑!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汝非吾安知吾之心忧!
我自己的男人或女人竟不如你了解的清楚?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可笑之极!
顾南城重重将酒杯砸在桌案上,瞪着张麟轩道:“每个人一生的方向大多数时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船在大海里究竟该如何行走,多是风的意思,而你我要做的无非是决定要跳船自行,还是继续随波逐流,安坐船头。你既知她本心,又何必自困?!离家远游一年多,借着修补剑心的名义,逃避了四百多个日夜,张麟轩,这种滋味很好受吧?!”
张麟轩目光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男子,一只手狠狠攥住酒杯,说不出半个字来。
“韩先生说的不多,你六哥自然不会与我说这些事,但那个女人跟中州琼华城多少有些关系,这件事又与琼华城的那一件极为相似,简直就是如出一辙。所以用心做些推演,我顾南城一个一只脚踏进九层楼的大修士还是做得到的。”
张麟轩手掌用力将那手中的琉璃酒杯骤然捏碎,碎片割破手掌,鲜血缓缓滴落,张麟轩沉声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顾南城摇摇头,言语间有些失落:“你张麟轩果然是最惨的那一个,这般天大的机缘我白送给你,你竟然都接不住?北境的磅礴气运,你倒是半点不沾。”
“你给我,我就要?你以为你顾南城是谁啊?!”
顾南辰一语道破天机:“你身上若是有半分气机,都不该是如今的样子。你就像是一只烂了心的白菜,越是深究越是不堪入眼,难怪世间剑修竟无一人敢收你为徒。张麟轩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这是为何吗?”
未等张麟轩开口,芳槐柳序的门外忽然传来一个醇厚的嗓音:“其中原由就留给小轩自己去体悟吧,顾公子说的够多了。如你说想一男一女究竟如何终归是自家事,不该问旁人,旁人也不该随意插嘴。”
顾南城起身行礼,恭敬道:“王爷。”
双手负后,微微有些弯着腰的镇北王,缓缓走到儿子身边,掰开那紧握的拳头,将那些许碎片一个个剥落在地,朝着屋内喊了一声:“丫头,出来帮小轩包扎一下。”
张麟轩红着眼,将头扭向另一边。
老王爷气笑道:“摆了个‘鸿门宴’,却还是走了高祖皇帝,我儿子莫不是要学一学那范老先生说上一句‘竖子不可与谋’?”
顾南城笑嘻嘻道:“学生可比不上高祖皇帝。”
“心意我镇北王府领了,但家务事还是我这个当父亲的来处理比较合适。”老王爷笑道。
“学生僭越了。”顾南城歉意一笑。
“今日事毕,可是要走?后个就是老三娶妻的日子了,不留下来喝一杯吗?”
顾南城回答道:“学生来此,诚然有些文脉气运之争的原因在,但方才具是肺腑之言。至于七公子能否领会就跟学生没关系了,叨扰多日也告辞了。”
顾南城思虑片刻,又道:“韩先生解我一结,我还先生一捧土。”
身在他处的韩先生默默点头。
“王爷可否行个方便?”顾南城笑问道。
“出了门随意。”
酒足饭饱的顾南城以极为江湖气的方式抱拳,道:“无论如何也仍该为多年前的那些言语给你道个歉,误解之处还望七公子多多海涵。至于今日的某些‘诛心’之语还望公子深思,或有大用。”
老王爷拍了一下自家儿子的脑袋,笑道:“大气点。”
张麟轩同样抱拳还礼,笑道:“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更何况我确实是个纨绔子弟。”
昔年在云上书院,之所以张麟燚会认识顾南城,就是因为后者曾当众评价过世间侯爵之子,其中就有镇北城七公子张麟轩,不过在让张麟燚私下里打过一次后,顾南城便再无此言。
“中州路远,我未曾亲耳听见,所以不妨事,更何况六哥寄过书信,说你那一次被打得提着裤子到处跑,我便更加不会生气了。”
素来毫无君子之风的顾南城,拍拍胸膛,豪气干云道:“那一次明明是老子扯下了他的裤子,是他追着我,为了拿回裤子!”
张麟双臂环胸,笑而不语。至于真相如何,少年更相信六哥的话,不过也不好说。
顾南城最后以儒家门生的礼节郑重一拜。
张麟轩郑重还礼。
一个气运杂乱,一个毫无气运。
两个分属不同文脉的少年,从今天起,便是要真正开始那玄之又玄的大道之争了。
出了王府大门,顾南城一念远走。
芳槐柳序内,少年男女坐在一处窃窃私语,女子多是在埋怨男子为何如此不小心……喝酒也要喝出伤来,以后若是还这样,定然不许你再喝了……男子赶忙点头,是是是,下次注意就是了。女子不依不饶,怎么,还想有下次……
坐在桌边的老王爷,笑容灿烂。
自家儿子已经特别好了,又找了一个更好的儿媳妇,这是不是就叫绝顶好啊。
什么大道之争,什么剑心蒙尘,都去他娘的。
本就不算晴朗的天,渐渐地,乌云密布,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雨水滴落在青砖上,滴滴哒哒,惹人讨厌,惹人欢喜。
不一会儿,雨水哗啦啦,宛若瓢泼,王府内外,街上桥边,大人们行色匆匆,一个个如落汤鸡一般,急急忙忙地跑向家中;四五个年少顽童,欢呼雀跃,尽情地在雨中嬉戏打闹,玩得不亦乐乎。
朔方城的城墙根处有个衣衫破烂的老人,酣睡如死,身边有好几把破伞,老人撑也不是,不撑也不是,只好由他去吧。
一间绣楼里,有个烂醉如泥,白发白眉的中年男人躺在女子的双腿之上,身着一件锦鸡官服,头戴一顶高冠。按大旭律,是一位正经的二品文官。满身酒气的男人,自言自语道:“文绣禽,武着兽,文武官员那个不是禽兽。路上行人无数,可有君子乎?!”
王府内,望着那一对男女的老王爷,心中暗道:“春虽至,人心却仍在寒冬。且容为父为你撑伞,护着你再走一段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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