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黑影继续在酒楼幻境中徘徊,而剑客只是将横在身前的长剑向前轻轻一推,然后扭曲的酒楼墙壁上便瞬间多出一道裂缝,张欣楠就此离开,返回现实世界之中。
见到剑客归来,灵主便立刻与心声询问某事,对此前者只是给出了一个较为模糊的答案。之所以答案模糊,是因为就连他张欣楠自己也无法确定事情的真伪。
诸相非相。
虚无之地,藏身之所。
灵主仰起头,望向苍穹,若有所思,他的脸上竟是渐渐地流露出了担忧之色。随后身形消散,重新来到剑客的人身小天地之中,不过却并未按照先前所说与那五个小家伙逗趣打牌,只是一个坐在心湖岸边,看着宁静的水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欣楠将佩剑置于腰间,走上马车,与两位未来的徒弟媳妇道了声谢。关于一剑,其实二人出力不小。
求凰微笑着欠身回礼,说了句没什么,都是她分内之事而已。
李子咧嘴笑着,傻乎乎的样子,以至于张麟轩竟是当众捏了捏她的脸颊。小姑娘瞪了他一眼,神色极为严肃,似乎是在说,长辈面前,怎可随意打闹,还不赶紧收敛一些。
张麟轩则是一脸的无所谓,吐出舌头,与李子做了个鬼脸。
张欣楠实在是有些受不了这极为明显的打情骂俏,只得以心声与少年说道:“有些事情,我还要与她们二人分别嘱咐一声,你就别听了,赶紧出去骑马带路,早到那个什么四通馆,就早点开饭,你师父我如今是真的饿了。”
张麟轩笑着嗯了一声,便走了车厢。说是让他领路,其实不然,因为那四通馆是后来搭建的,而张麟轩只在年少时来过此地一次,所以如今的他对于南山城的城内布局则极为陌生,并不清楚那座四通馆到底在何处,所以路引之事还是要靠潇然去做。
张麟轩骑着那匹自己长姐留下的骏马,跟在马车旁,闲来无事便主动与潇然聊了几句。
“按照那封信上的内容,你应该是来自竹楼地下的第一十三层,我没记错吧?”
潇然嗯了一声,微笑道:“公子记得没错。”
“小时候听兄长偶然间提过,说那竹楼地下关着的都是无恶不作,罪大恶极的厉鬼,不过数日相处下来,瞧着你不怎么像啊。”张麟轩玩笑道。
“那公子以为,该是何种形象才符合那无恶不作,罪大恶极的厉鬼的身份呢?”潇然笑问道。
“最不济,也要是青面獠牙之类的,你这长相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文弱书生,与鬼可是半点不沾边。”
潇然微笑着解释道:“鬼,不过是人死后,脱离肉体的灵魂而已。这一缕魂魄无依无靠,无法在世间生存,照理说要跟着鬼差去往酆都山投胎,但往往有一些鬼,生前身上背负的恶业极多,所以这些鬼便无法进入酆都山,故而只能在世间游荡,被迫藏身于黑暗之中。其实他们的样子都与生人无异,不过正所谓相由心生,某种意义上来说,鬼也是有心的,但却与生人有所不同。
至于鬼心究竟如何,不在于鬼,而在于人。正如佛家所说,心中有佛,见什么都是佛,人见鬼之青面獠牙,无非是因为人心或愧疚,或恐惧,等等不安之心所见而已,与鬼的真正样貌完全是两回事。”
张麟轩微笑道:“关于鬼物容貌之事,这样的说法我还是头一次听到。”
“鬼,不过是人不同状态的叫法而已,其实根本上与人并无不同。世人皆有爱美之心,就算生前容貌算不得如何英俊潇洒,或是美艳动人,但怎么说不比那所谓的青面獠牙要好上许多,没必要把自己打扮成那个样子吧。再者说,这般模样用来做什么呢,用来恐吓生前的仇人吗?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必要。生前因果,死后于冥君面前自有定论,哪里轮得到自己动私刑呢。”
张麟轩忽然来了兴致,于是追问道:“既然如此,那些所谓前世恩怨,今生纠葛,便都只是戏言咯?”
“对此我无法给出确切答案,但我却明白一个道理。人生翻来覆去就是那些事,你的来生与今生或许差别不大。对于某些事情而言,只不过是在其具体落到每个人身上时,事情的过程以及结果往往都会有所偏差,但本质上却并无任何的不同。比如一个正常的男人,他一生的经历无外乎就是那么几件大事。例如满月及冠,金榜题名,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含饴弄孙,以及最后的溘然长逝。或许来生依旧是这个样子。
本质上虽说如此,但具体的细节却往往会千差万别。这些事对于一个个体来说,又并不完全是这样,有些人或许多些,有些人或许少些,总之翻来覆去,就是这些事。你无法确定是否有来世今生,亦无法确定今生的所作所为又是否是在为了前世而赎罪。修道之人本应不信命理之说,毕竟太过虚无缥缈,但偶尔想想,似乎还真是这样。”
张麟轩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在说,前世欠下债很有可能今生已经在还了,但却不自知而已?”
“谁知道呢。不过你欠了别人,总不能一直就这么欠着吧。你不主动去还,那总要有人帮着你,让你去还吧。不然对于债主来说,未免有失公允。人生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件事而已,总会在某件事情当中还清自己当初所欠下的某样东西吧。”
潇然停顿片刻,然后又补充道:“但愿是这样。”
张麟轩有些似懂非懂,想深究但却又想不明白。
潇然看着少年,忽然哈哈大笑道:“公子你可千万别当真,在下不过随口说了些糊涂话而已。若公子真的对前世因果之说感兴趣,大可以去翻阅一下佛家书籍。有关于此的诸多事情,佛祖已经说的足够清楚了。在下方才不过是信口开河,胡言乱语罢了。”
张麟轩轻笑道:“本就是闲聊而已,不当真的,不过有些地方确实值得深思一下。”
潇然有些疑惑,道:“愿闻其详。”
“鬼之容貌一事,确确实实好像是人心作祟。至于恩怨纠葛,鬼物扰人,似乎也是无稽之谈。前世因果前世了,了不断债,今生变着法去还,好像又确实是这样才对。”
潇然借机插了句嘴,笑道:“讨债之人,讨不到债似乎已经很可怜了,总不能又让欠债的给反过头来打上一顿吧,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
张麟轩点点头,深以为然,道:“理该如此。这世上欠债还钱是自古的道理,更何况如今又欠了更贵重的东西,怎能一直拖久,不思‘还钱’之道呢。”
潇然笑而不语。
“话又说回来,您老人家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关着竹楼底下的呢?而且一关就是这么多年。”张麟轩笑眯眯地看着潇然问道。
潇然脱口而出,爽朗大笑道:“自然是因为,欠钱不还四字咯。”
“欠了多少?若数量很少,用不着自囚吧。”张麟轩接着笑问道。
“在下可从来没跟公子您说过,我是自囚于楼底的。当年想躲清静是真,想‘还钱’也并非空穴来风之语,只不过心有余而力不足。非不愿,实不能也。”潇然面无表情地说道。
“哪怕理由再多,可说到底就是没还呗。”
潇然诚恳地回答道:“确实如此。”
“后来也没能力还?”
“之后确实有能力了去这段因果,只可惜那个时候已经被关在竹楼之下,一十三层处了。”
“这么说,倒是王府坏了你的事了?”
潇然没有任何避讳,直接了当地说道:“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这样。”
“既然如此,心中可有怨气?”
“十之五六。”潇然微笑道。
“这就是想杀我的理由?”张麟轩看着潇然,一脸微笑地说道。
潇然神色如常,但并未继续言语。
“还是不愿正面回答我?你一个大男人磨磨叽叽的,都不如宋珺宓一个姑娘家来得爽利,当真无趣。”张麟轩顿时便没了继续闲谈的心情,于是干脆收回目光,专心骑马向前行进。
走着走着,少年忽然回过头来,说道:“要是真有那一天的话,记得告诉我一声。如果可以,还望你能帮我给某人带句话。”
潇然有些好奇地问道:“是求凰姑娘?”
“不是吧,你真想杀我啊?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啊!”张麟轩此刻脸上的笑意,极为夸张。
“只是好奇而已。”
“切,谁信啊!”
潇然笑而不语,安心驾车,留了一只耳朵给少年,愿意说他就听听,不愿意那就算了。
至于自己到底会不会如他所说,真的杀了他?
潇然不清楚。
不过有人知道,而且一清二楚。
少年回过头去,继续骑马,没有说出那个人是谁
潇然忽然以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多年侍从,如今依旧,可算还债否?”
有个懒散的声音突然在潇然的耳畔响起,“你我二人就此两清,互不相欠,以后再见,便只是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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