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4日星期二,东京的天空来到了一年中最蓝的时候。千临涯坐在起居室里,再一次拿起了毛笔。距离他上一次做这种事,已经过去了2个月。
上次他是照着家藏秘传写了一副“一期一会”,那副字被狡诈的田鼠太郎毛掉了,所以现在的茶室里的壁龛上是空无一物状态,对于一个茶道世家来说,非常不像话。
之前想着回去上课,就这么想了一周,也没来得及付诸实施,原因就是除了壁龛,茶室里其他地方更不像话。比起回学校上课,拯救顾客预约迫在眉睫的茶室更加紧急。
磨好墨后,他灵光一现,在纸上笔走游蛇起来。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
算起来,今年也是癸丑年,令和三年,岁在癸丑,这日子写《兰亭集序》,正是应景不过。千临涯都被自己的风雅给迷倒了。
“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嗯?”
他写到这里,微微感到有点不对劲,掏出手机,打开中文版的万年历,5月4日这一天下方写着“青年节”,而在5月5日也就是明天,赫然写着“立夏”。
这哪是暮春,这已经算是春天的弥留之际了!今天是2021年春日的最后一日!
就算写出来,这副字最多也只能挂一天就过期了。千临涯气得当时就想把纸给撕了。
换了张纸,他开始重新考虑该写点什么应景的。
这个星期,他一直在缓慢而坚定地重新恢复茶室往日的模样。
对于开一场正式的茶会来说,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不光是字画,花入里的花卉,茶具上的茶釜、各类物件,以及服装,都需要重新准备。
之前花入里还一直插着枯荷,本心上那里应该是一朵鲜荷,至少一年前是鲜荷,一直没更换,就一直枯在那儿了。
还有茶釜,家里的几尊茶釜已经卖掉抵债了,亟需购置新的;茶巾、衣物、各类小物件,都需要换上时令款式。
茶道是一种非常讲究时令节气的道,在细节上功夫很深。
比如3月用的茶釜叫吊釜,能给人初春轻盈悦动感;夏天用叶盖洗茶盏,能让客人感受到凉爽;秋天中置炉火,一方面是暖和,一方面也比较文青……
一般的茶室也就罢了,如果宗千家在这些方面没做好,他之前费尽心思营造起来的形象就白费了。
一周以来,茶室里的各类东西算是准备了个七七八八,最后让他最为头疼的,便是茶点了。
茶点,是茶道中的重头戏。虽然它不是主角,但不少人还就是为了吃它来的。
一场茶会,先点浓茶,再点薄茶。浓茶很浓,薄茶也不薄,共同点是都很伤胃,因此需要吃点心垫一垫。
在喝茶前吃的点心,就是茶点了。茶点又叫“茶怀石”,“怀石”是禅宗说法,指的是僧人听经时饥饿难耐,在怀中怀抱石头以止饥。表示求佛心切之意。
最初的茶人多是僧人,受“禅茶一味”思想影响,“怀石”这个词被借了过来,成了指代茶道里用的点心的词汇。
在茶人这里,“怀石”又有了新的含义:“纵使无米之炊,怀抱石头捂热乎了,也要献上给客人,以示自己的好客之心。”
由于茶道是讲究时令之道,每个月份、每个天候、每种场合,都要用不同的茶点,这导致怀石餐的菜谱越来越多,最终发展成一个很庞大的体系。
后来,怀石餐脱离了茶道,另立门户,一些高档餐厅专营怀石餐,成了日本高档料理的代表性名片……这便是“怀石料理”的由来。
正是因为这种来历,导致“怀石料理”有两个特点,一是贵,二是少。
贵是因为茶道体系下没有东西是不贵的;少是因为本来是佐茶点心,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让你吃饱。
所以如果你在日本肚子饿了的话,还是建议不要去吃怀石料理。
现在的千临涯,正是为了“茶怀石”伤透脑筋。
茶室的吃茶费很贵,但贵得有理由,如果正式茶会,他弄两块和菓子打发客人,绝对会被喷到倒闭的。
所以他最近一直在学习茶点做法。用了一周时间,他只搞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并不适合做料理。
他就是厨房里的人形天灾,遇见他是每一种食材的悲剧。
妹妹梦叶倒是有料理天分,可家里已经有个学渣了,他希望梦叶专注于学业,不希望她再分心。
还有一条路子,便是他想办法从“茶艺大师”那里刷技能,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可以刷到料理方面的技能。
所以他一直在抽空和宫城美咲线上聊天,一周来熟络了很多,但宫城和他关系变好后,有点百依百顺,从她身上压根刷不到技能,全是一二点的自由技能点。
醍醐琉璃子的接近计划还在酝酿当中,在摆平自家茶室之前,还没到回学校的时候,她身上的翻倍奖励自然也无从刷起。
自己不能做茶点,就只有求助场外观众了。
他拨通了石田一桥的电话。
“喂,千老师!有何指教?”
石田一如既往地开朗,跟他说了茶点的事后,连一向积极的他都犹豫了。
“我家店里确实经营茶点,但一来是固定菜谱,缺乏灵韵,二来档次太低,放到茶屋还好,不适合無待庵,三来……从我这里送到無待庵,恐怕都不新鲜了吧?”
千临涯知道他不是在推脱,不新鲜的茶点,确实还不如不要。
那边石田建议道:“对了,千老师,我有个主意,但你不一定能接受。”
“姑且说来听听。”
“池田先生是雅士,他在茶人圈也有门路,求助于他的话,或许能找到办法……”
千临涯连连摇头,去求助池田一弘?绝对不考虑!
那家伙提供便利是不用想了,没准还会趁机奚落自己一番,绝不能求助于他。
但通过石田的启发,他想到了另一个人:菊池麻理。
菊池的母亲杏奈也是雅士,家里也富有得很,找她没准能找到门路,还能顺便探听到醍醐琉璃子的消息,一举两得。
给菊池麻理发过去消息后,菊池却拨通了他的电话。
“千同学,好久不见了,”那边说话的声音很大,背景似乎有点嘈杂,“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感觉有段时间没联系,想问候一下而已,”千临涯说,“怎么,今天没有上学?”
他确认了一下时间,确实是周二没错。
那头传来少女欢天喜地的声音:“千同学,你日子过糊涂啦!现在还在黄金周啊!”
日本不过劳动节,但五一左右节日很多,往往会一连放一周的假期,便被称为黄金周。千临涯一拍脑袋,因为梦叶每天都上补习班,他倒是把这个搞忘了。
“你现在在家里么?我也好久没去拜会你和梦叶了,那个……我、我能去你家做客么?”菊池麻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正中千临涯的下怀:“欢迎啊!我也很想邀请你来我家做客呢。”
梦叶正好不在家,也就是说,孤男寡女。如果她再用脚做点什么,或者更过分的事情,他恐怕……嘛,只要能在梦叶回来前消灭证据就行。
“太好了,我这就回东京!”
“回东京?等等,你在哪?”
那边的电话挂断了。一个小时后,一辆加长的黑色高级轿车上,呼呼啦啦下来一大帮人。
千临涯打开门,迎接哭丧着脸的菊池麻理,以及大大咧咧的菊池杏奈。
菊池杏奈今天穿着一件裹胸式的上衣,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短衬衫,衬衫下摆打个结,整个腹部都袒露在外,下半身穿着条牛仔短裤,头发上挂着墨镜,一副度假刚回的样子。
“正在冲绳的别墅里度假呢,因为你的事,麻理非要回来,我就跟着回来了,千老师,你不会不欢迎我吧?”
千临涯无慈悲地棒读:“欢迎!怎么会不欢迎呢?”
杏奈伸手捏住了他的脸:“几天没见又变帅了,就算是这么个态度,姐姐也讨厌不起来呢。”
“阿姨,你说笑了,我是真心欢迎。”
“说谁是阿姨呢?叫姐!”
“那我跟麻理同学怎么论?”
杏奈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自顾自去起居室了,态度好像是回自己家。转过头,菊池麻理一脸沮丧:“千同学,我说我是来找你一起学习的。”
千临涯一脸正气道:“当然是一起学习的,不然还能一起干什么?”
都进了屋,菊池杏奈还在那里抱怨:“让这孩子自己回来实在是不放心,不得不一起回来了,假期还有好几天呢,浪费啊!”
千临涯坐了下来:“请问你们是怎么回来的?”
“坐飞机。”
“刚好就有飞机?”
“私人飞机……很便宜的啦。”看千临涯眼神很怪,杏奈做了画蛇添足的解释。
“既然是私人飞机,还担心什么?”千临涯问。
“我不是担心飞机,我是担心你!”杏奈拿起千临涯递过来的白开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期间老奸巨猾的眼睛一直在他和麻理两人间飘来飘去,好像已经发现了什么。
千临涯有点心虚。上次在她眼皮底下,跟她女儿双脚交缠,总感觉被她发现了点端倪。
喝完了水,杏奈道:“上次在新宿御苑,你做了好大事啊?我都看到新闻了。最近我那个圈子里,你都成了热门话题呢?到底怎么回事啊?”
原来,她此来的真正目的,恐怕还是探听野点茶会的事。
千临涯稍微放下心来,给两人讲述了野点茶会的种种经过,他是如何考虑,池田又如何发难,自己又如何应对,最后如何点茶……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听得两人惊叹连连。
说完这事后,千临涯又趁机提了茶怀石的事情,正好问问菊池杏奈有没有解决办法。
“一时的解决办法倒是有,可撑不来很久,”菊池杏奈皱眉道,“我让附近的料理店帮忙准备也可以,但这样能有什么利润点?也不是长久之计。”
听到“利润点”这个词,千临涯又萌生了新的想法,他打开手机,调出预约软件,道:“对了,杏奈桑,我可以把单场茶会的价格调低啊!这样不就能采用简便的茶点了?”
他原来的定价过高,那是包含高档茶怀石的价格。现在既然做不到,直接下调价格不就好了?想到这一点,千临涯暗呼自己脑子僵硬,这么简单的办法,居然这么久都没想到。
菊池杏奈却连连摇头:“不行。”
“不行?”
“不行。”菊池杏奈说,“你居然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现在的价位,已经是最低价位了,”菊池杏奈说,“再调低,新宿茶联可不会答应。”
“新宿茶联?新宿茶联是什么?”千临涯满脑子问号。
菊池杏奈按住了额头:“我忘了你还没真正进入茶道圈。听好,茶室的定价,是不能由自己随便定的,如果一家茶室定价过低,会引起挤兑和恶性竞争,之后大家就都不值钱了,所以,定价权是由当地茶联掌握的,你的無待庵也不例外。”
千临涯不满:“我愿意定低价,消费者乐意就好了,新宿茶联又能把我怎样?”
“摘牌,褫夺茶人身份,贬为一般商人,”菊池杏奈摊开双手,“所以说不要把茶人的世界想得太简单了。”
千临涯大为震惊:“他们有这个权利吗?不是由《侘》的编委会来定茶人等级的吗?”
“茶联也是编委会的一部分啊,”菊池杏奈叹气道,“新宿茶联全称:新宿区《侘》刊素材编纂供给处暨茶人商事联合会。”
千临涯的表情顿时变得很难看:“我的茶室开了这么久,可从来没有接触过他们的人。”
“那这就有点意思,一般你这样的身份,应该经常联系才对,”菊池杏奈道,思索了一阵,恍然大悟道,“哦,我懂了,可能是因为新宿茶联主席的缘故。”
“新宿茶联主席?谁?”
“小堀远山。”
“不认识。”
“他认识你,”菊池杏奈眯着眼,样子好像狐狸,“提示一,小堀这个姓,你想到谁?”
“小堀远州?”千临涯问道。
小堀远州,是德川家光的茶头,远州流创立者,同时也是一方大名。
“bingo!”杏奈拍手道,“小堀远山是现任小堀家的家元。提示二,他同时也是织部流的当主。”
“织部流?古田重然?”千临涯又道。
古田重然,织部流创立者,乃是茶圣千利休的徒弟,也被千利休称为“唯一能继承我茶道的弟子”。
小堀远州,正是古田重然的弟子。
“既是织部流的当主,也是小堀流的家元,这位小堀远山,来头很大啊,”千临涯点头道,“等等……他不会就是因为这400年前的一句话,对我不服气吧?”
“bingo!”菊池杏奈再次拍手笑,“但凡织部流的人,又怎么会对‘四千家’服气?”
号称唯一能继承千利休衣钵的弟子,最后茶道的荣光却还是集中在了他的几个儿子身上,也难怪织部流对四千家不服气。
不过,这位织部流的当主,能为了400年前的事情愤慨至今,也算是个奇葩了。
千临涯有点气短。
“好了,我也该走了。”菊池杏奈站了起来,腿后短裤下,留下了榻榻米的印子,“麻理要换洗的衣服和行李都留下了,我继续去享受我的假期了,拜拜。”
“妈!”旁边一直挂机的菊池麻理站起来,红着脸又惊又喜。母亲的安排虽然奇怪,她却半句话都不敢说,生怕对方回心转意。
菊池杏奈也是个潇洒人物,说走就走,转眼她和那一大帮保镖就不见了。
起居室里,千临涯顿时和菊池麻理大眼瞪小眼。
菊池麻理坐在被炉桌前(被炉的被子早被撤下了),双手颤抖地翻开桌上摊开多时的资料,声音细微如蚊蚋道:“千同学,前几天的笔记,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忘了,我得再看看。”不知道为什么,千临涯有点想流汗。
菊池麻理和千临涯并排坐着,她把资料移到千临涯面前,顺势整个身体也贴了上来:“你看吧。”
感觉到怀里满是柔软的躯体,千临涯身体努力后倾:“我、我自己看,你先学你的,我不懂再问你。”
“噢。”菊池麻理语气里有点失望,从旁边拿回了自己的书包,从里面翻出一大堆东西。
柔软的躯体离开了,千临涯故作镇定地收拾东西,可腿上又传来感觉,菊池麻理俯身收拾东西,无意间(?)大腿侧面和他贴在了一起。
少女今天穿着短裙,因为在家,他也穿着短裤,能很明显感觉到布丁一样冰冰凉凉的触感。
不得不说,夏天里这种体温还是很让人舒服的。
“我来帮你收吧。”千临涯克制住内心,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行李旁,帮她收拾,实际上只是为了离她远点。
“不用了……也没什么,哎呀!”菊池麻理的手和他的手碰到一起,她发出小声尖叫,接着就满脸通红地站起来,“那个……我去一下洗手间……”
千临涯迷惑了。
敏感部位有点不对?
在书包里翻找一阵,眼尖的他在女孩子诸多瓶瓶罐罐之间,敏锐地发现了一个物品,那东西上的一行字一闪而过。
他顿时心脏狂跳。
他伸手抓住了那物品,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
那是一个心形的盒子,外面用粉红色的礼品纸包装了起来。
菊池麻理回来了,鬓角沾湿了,脸上的妆容新补过。看到千临涯手里拿着的东西,她走了过来。
“菊池同学,我能问你一下么,”千临涯拿着那个心形的礼盒,冲她晃了晃,“今天是你的生日?”
菊池麻理在他身旁坐下了,距离依旧靠得很近:“不是啦,我的生日是3月3日。”
“那怎么会有生日礼物呢?”
“人家想送,就送咯。”菊池麻理咯咯笑了起来,“刚好在冲绳碰到她了。”
千临涯深吸一口气,把那个礼品盒放在了桌上,随后,努力平稳着气息,用镇定地声音问:
“我能不能问一下,醍醐琉璃子,是谁?”
礼品盒上,秀娟的字体非常平常地写着:
“生日快乐!”
“醍醐琉璃子,敬上~(*^▽^*)”
菊池麻理用疑惑地眼神看着千临涯,同时露出关切的表情:“千同学,醍醐酱她……在学校的时候,不是就坐在你旁边吗?”
中午留下的燥热依旧没有褪去,阳光高悬,天空碧蓝如海。
5月4日,立夏的前一天,2021年春天的最后一天。
格外有些漫长。
(第一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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